那时候弘卓尚还年轻,一向不惮铤而走险,最擅长危机之中破而后立。这两条路相比之下,前者更符合那时年轻的弘卓会做的选择。他们甚至以为,狂傲如二十岁的弘卓,定然会把继承人也带在身边。所谓的另一条线路,肯定只是掩人耳目。若是此事成了,他们便是直接把弘氏整个踩在脚底,掀了个底朝天。只是他们最终都猜错了。那天,布置在山路上的路障虽然没能扎破经过特殊处理的车胎,却着实对车胎造成了一些伤害,一组钢钉深深嵌入车胎之中,当车在陡峭的山路上拐弯的时候,车尾总是会打滑,以车头为圆心拉开一个长弧,有种要把人甩出去的错觉。弘灵玉原身的额角上曾经有道疤,便是那个时候在车厢里撞出来的。车上的几个保镖们为了保护弘灵玉,中弹身亡,最后还是司机急中生智,在下山的某个拐角处踩了一手急刹,让弘灵玉接着山上森林的掩护躲了起来,他自己去开车把人甩开。那天深夜,解决到所有意图刺杀的人之后,弘卓手底下的人把整座山都包了起来,一番地毯式搜查之后,才找到右肩中弹、高烧昏迷的弘灵玉。弘卓此时突然想到弘灵玉那么怕黑,是怎么在包围和枪声中,把自己藏到无灯无光的树林、灌木丛里的?看着眼前惊魂未定的人,弘卓弯腰俯身,左膝弯曲轻轻点在地上,伸出双臂慢慢把人隔着毯子搂入怀里。他嗓音微哑,较之平日更加深沉:没事了。他像多年以前,年幼的弘灵玉来到弘氏的第一夜那晚一样,轻轻地拍着弘灵玉已经被汗湿透的背脊,轻声哄着:乖宝,没事了弘灵玉被这温暖坚实的怀抱包围,脑袋也被对方轻轻按在肩膀上,耳旁是对方轻声的安抚,不知怎么就鼻头一酸,眼睛眨了眨,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有一滴泪珠在他眨眼的时候出逃眼眶,滴在弘卓颈侧。弘卓手臂一收,将人揽的更紧。半晌之后,弘灵玉终于回过神,发觉自己在弘卓怀里,下意识就往沙发里头缩过去了。弘卓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默默收了回来。弘灵玉垂下视线不去看他,心中回想起刚刚弘卓对他的称呼。乖宝。他瞥了眼弘卓,见对方半跪在沙发跟前,脸侧还沾着汗珠,半边西装因为刚才把他糅在怀里而变得皱巴巴的。这很罕见了。弘卓平日不耐同人有肢体接触,商场上从来不和人握手,宅子里的佣人给他递东西都要小心不碰到他,这些弘灵玉都是知道的。可他刚刚抱了自己,还让自己把汗蹭他身上了。这不是第一次。他还喊自己乖宝?弘灵玉侧开头,避开弘卓的视线,也不看他还半跪在面前,径直从沙发上起身,想先上楼去洗干净一身冷汗。以往那种看到弘卓就要躲的紧张感,在他刚刚意识到这些事情之后,忽然就消弭了些许,心里的情绪仿佛一杆天平,这一头的畏惧稍稍下去一点,另一头的疑惑就这样浮出水面。他在弘氏这许多年,除了记忆最深处那些已经斑驳的记忆,他和眼前的这位,应该是没有多深厚的情谊的。可对方这态度,仿佛他是什么不可或缺的珍宝这态度让弘灵玉觉得莫名而怪异。弘灵玉楼梯走到一半,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了眼,果然发现沙发边上的弘卓仍然是原来的姿势、原来的温柔表情,目光默默追随着他的背影。弘灵玉背脊陡然僵硬,扭头快步逃也似的离开。洗干净了一身的汗,弘灵玉耐不过空空如也的胃袋抗议,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下了楼。他这一觉睡的有点沉,直接把晚饭给睡过去了,这会儿已经过了他平时吃饭的点两三个小时了。他记得弘卓出门前把晚饭已经做好了,他只要自己热一热就能吃。弘灵玉这么打算着,暂时把弘卓忘在了一旁,完全没有考虑到对方还在楼下的可能性。因此当他走到厨房里时,意料之外地看到弘卓在煮面条。弘卓仍然穿着回来时候的西装裤和衬衣,西装外套被他随手搭在了沙发背上,这会儿为了煮面条方便,他把白色的衬衣袖口解开,挽到了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而领口也被他解开了两粒纽扣,大概是厨房有些热,他额角出了些些汗,晶莹剔透地挂在皮肤上,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有男人味。听见动静,他回头看了眼弘灵玉,笑了笑:稍等,面条很快就好了。弘灵玉下意识看了眼他之前留好晚饭的位置。那里已经空了。弘卓捕捉到他的视线,解释道:那是我早上做的,已经不新鲜了。他其实原本不是个话多的人,对着弘灵玉的时候却像是把和其他人说话的耐心全部拿来用了,我已经倒了,你肠胃不好,不能吃不新鲜的东西。弘灵玉下意识瞥了眼茶几的方向。零食算是不新鲜的东西吗?算吧那为什么买这么多给自己?弘卓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以为他饿的想吃零食,于是又加了一句:先别吃零食,稍等一下就好。顿了顿,乖。弘灵玉默默坐回沙发,继续看没看完的纪录片。只是这会儿思路有些神游,注意力没有放在电视上。一刻钟后,弘卓把做好的面条端上餐桌,看了眼正专心看纪录片的人,笑了笑,唤他吃饭。弘灵玉默默走到餐桌边拿起了筷子。弘卓做的是最简单的挂面,打了个荷包蛋在里面,放了点青菜叶,切了些肉丝,味道非常淡。好在弘灵玉其实不怎么挑食,吃的很慢,很斯文。味道怎么样?虽然明知对方不会回答,弘卓却仍然每天和他说话,我觉得味道淡了点,不知道你口味怎么样,要给你加点盐吗?他坐在弘灵玉的斜侧方,距离弘灵玉两个手臂多的距离,只是为了不把人给吓走而已。弘灵玉没有理他。弘卓想了想,转身去了趟厨房,把装着盐的小透明罐子拿了过来,轻轻推到弘灵玉面前的桌子上。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忽然就让弘灵玉想起了纪录片里看过的,那些饲养员投喂大型野兽的场景小心翼翼地,隔着好几米的距离,把生肉推过去。自己有这么吓人吗?弘灵玉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忍不住压了压眉,嘴角轻轻勾了勾。只是一瞬而已,却被弘卓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灵玉,笑了?虽然不知是哪里合了对方心意,却并不妨碍年过而立的弘氏家主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毫无原因地跟着眼前人勾了勾嘴角。心里也跟着泛上淡淡的轻松。把人接到眼前几个月了,这是对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除去冷漠和戒备之外的神色。就这么一会儿的动作迟缓,弘卓推盐罐子过去的动作也跟着顿了一下,弘灵玉目光落在盐罐子上时,正好看见他大拇指侧面的水泡和小拇指疑似刀口的伤痕。水泡是新鲜的,而伤痕上血液早就凝固,已经结了疤,应该不是刚刚留下的。弘灵玉挑面的动作慢了一拍,面条从筷子上滋溜一下滑回碗里,里头的汤滚烫,溅了一滴在他手上,把他烫的一缩。怎么了?烫到了?弘灵玉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花的功夫,一条包裹着冰块的毛巾就凑到了面前,按在了他被烫到的地方。视线垂落,入目的正好是对方大拇指上的那个水泡。弘灵玉一时有些沉默,把毛巾往对方那边推了推,埋头继续吃面。心里想的是,这位弘家主果然没有自己下过厨。也不知道他这些天都是怎么做的饭,跟谁学的?其实做的虽然一般,却比普通的新手好多了。至少唱起来比他自己第一次下厨的时候好多了。弘灵玉默默地想。弘卓被他轻轻一推,只当他抗拒和自己这么近距离,刚刚弯起的唇角也重新扯平,压下心里的干涩,默默坐回了原位。扒了两口面条之后,弘灵玉隔着碗边扫了眼斜侧方,看见包着冰块的毛巾被随手放在弘卓面前,里头的冰块融化了一点,有水渍从毛巾里头透了出来。弘灵玉忽然放下筷子,转身去拿了条毛巾,把里头的冰块取出来包好,又把毛巾随手塞回目光紧随着他的弘卓手里,然后埋头继续吃面。弘卓低头看着被塞到手里的毛巾,有生以来头一次反射弧这么长。灵玉这是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水泡刚刚才把毛巾推过来的吗?头顶的灯光照在他微垂的发迹,在毛巾上投下一些阴影。弘卓垂头盯着手里的毛巾,刹那间心中阴霾散尽。☆、第三十六诊纪稻恭手里拿着手下刚拿过来的两杯加浓黑咖啡,拐过俱乐部暗门,朝里头的一间会议室走去。这些天他真是也跟着家主把咖啡当水喝了。不过喝咖啡也无所谓,不睡觉也无所谓,一天坐两趟飞机,两天坐五趟飞机也无所谓,重点是为什么要这样?纪稻恭推开门,把咖啡放在实木的桌子上,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坐回弘卓身后。他这几天是真看不懂家主的操作了。难道弘氏内部出了什么问题,所以家主才这么赶?这趟会面到现在为止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该商议的事情已经聊的差不多,眼下不过是一些收尾的事情而已。坐在弘卓对面的人,正是弘卓花费一年时间,亲自去钉在东南亚群狼中的一颗钉子。若说的好听一些,这人便是目前替弘卓打理东南亚势力,处理那些以前弘氏残留的生意的手下,名叫赵隶。家主准备什么时候去一趟看看?结束了上一个话题,赵隶看了眼纪稻恭,用眼神表达了谢意,拿过咖啡喝了一口。弘卓伸手摸了摸玻璃杯,触及温度正好的杯子,直接拿起来把加浓的苦涩的咖啡一口灌了下去,眉头也不皱一下:再等等。东南亚去一趟起码要三天,如今弘灵玉对他态度好不容易有些许的松动,他哪儿来的时间一走三天多?以后再有不守规矩,偷偷把罂粟往外头运的不用跟我打招呼了,直接处理。弘卓说完,放下杯子,眼底是一片寒光,冷血残酷,一如赵隶一开始跟着他的时候见过的那样。他这话倒是让赵隶抬了抬眉。自从开始弘卓十几年前开始着手洗白弘氏,除了最初那段艰难转身的时间,后面基本不曾用过这些手段。近来又听闻家主亲自把一人接到身边,亲自照顾,甚至为此人打发了不少祖宅里的老人,他和手底下不少人都一度以为,家主兴许是转性了。今天一见,他就知道是他们想岔了。是。赵隶敛了敛脸上轻松神色,果断地应了。罂粟害人。他虽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如今弘氏在东南亚的留下的那些罂粟田,当年烧了许多,剩下的部分都有严格的把关和规划,均是用在正规用途。这样的结果,说来轻松,其实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论是家主还是他,都不会允许有人染指这好不容易拼来的成果。那些起了贪念、辜负原则并付诸实践的人,必然要为自己的行动付出代价。弘卓放下见底的玻璃杯,冲赵隶轻轻点了点头,起身离开。纪稻恭连忙跟上,问他:家主接下来去哪里?弘卓揉了揉额角,闭了闭熬出红血丝的双眼:回家。纪稻恭点着头,心里却有些犯嘀咕:怎么家主现在出去一会儿就要回家?家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是我不太喜欢在外面浪了还是家主转性子了?于此同时,c市。被独自留在公寓中的弘灵玉已经连着吃了两天的外卖。他面前摆放的是层层叠好的三层精致外卖盒,一层是各种菜品,一层糕点,还有一层是主食和汤水。这是弘卓离开c市之前,特地给他留了便签说明过的。这家酒店是弘氏旗下的一家,距离这间公寓有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这两天以来,都是酒店的经理或者助手亲自打包好这些饭菜,驱车一路送过来的。就连菜品,也是弘卓在离开之前就给酒店定好了的。每送来一餐,经理就会拿走上一餐留在这里的餐盒弘卓的安排中,连洗碗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弘灵玉。糕点晶莹剔透,入口即化,淡淡的甜味充斥口腔,清新却不腻味。菜品味道都刚好,不过淡也不过重,很合弘灵玉的口味。就连汤也是无可挑剔。可饭菜再完美又有什么用?弘灵玉只动了几下筷子就没吃了,他今天胃口奇差,基本没有吃多少东西。他默默把用完的碗筷装回餐盒,给留了他电话的酒店经理发过去一条短信。不出半个小时,经理就出现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冲着他点了点头,目光略斜,并不直接直视他。接过食盒之后,又轻轻说了声:章少爷晚安,早点休息。然后才转身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等到关上门,站在门口的经理才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颠了颠手里的食盒,心里有点疑惑:怎么一天比一天重?这位章少爷是一天比一天吃的少了吗?但他也没有研究别人吃剩饭的喜好,也只是心里想了想,就暂时放在一边,直接坐电梯到地下车库去开车。也不知道这位章少爷到底是谁,竟然让总裁这么上心,连一日三餐都要亲自定好吃什么,还不允许自己和他说太多话。不过就算自己和他说话也不会怎么样吧?经理回想了一下青年清俊的五官和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对方根本没有和他说话交流的意思,就算他自己主动开口,对方肯定也不会搭理他。经理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想了一路,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走到自己车旁边。唉,好巧啊,又是你?你又来送饭啊?就在经理的车旁,一个介于青年和少年中间的男孩一脸笑容地和他打招呼。对啊,经理说着抬了抬手里的食盒,没什么和对方多说话的意思,打开车门就要上车。这人是他前天把车开进地下车库时候,对方不小心蹭到他的车才认识的,这个男孩那天怎么说都要拉着他赔他漆车的钱,耽误了他二十来分钟送饭。听对方谈吐,这个男孩应该也是住在这里的。男孩见他要上车了,连忙两步冲过来,竟然直接伸手拦住经理拉开车门的动作:我看你家食盒真的精致啊,我跟你打个商量?我弟弟真的太挑食了,但我家保姆做饭又不好吃,要不这样,你一份也是做,两份也是做,你以后做两份,给我也带一份怎么样?至于价格,那都好说啊,我和你这个东家付你一样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