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熟悉的声音,弘灵玉稍稍睁开一点眼,勉强看了一眼来人,然后摇了摇头。接着他又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神色疲倦,有些蔫蔫的。扫了眼周听雨今天下午发来的信息,弘卓确认对方没有心脏不舒服,应该只是学校里出了点事情,也就没有追问。第二天,周柏带上所有的资料又去了一趟学校,替弘灵玉办好了休学手续。他回来将手续完成的消息告诉弘灵玉之后,弘灵玉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蹙紧了眉心,有些头疼、有些担忧,又有些后悔的模样。周柏还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等了近五六分钟,弘灵玉却一言不发,最后转身去了自己屋子里,关上了门。而弘灵玉担忧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以他如今的状况,短时间之内根本没有办法回复正常的社会生活、正常的社交。这一次的休学手续,他只办了一年,可是一年后呢?学校累计只允许办理两年手续,那么就算今年过后还有一年,那两年后呢?两年后,他要怎样才能完成这份哥哥努力拼来的学习机会,拿到那张应该属于哥哥的毕业证书?只有他自己知道,走进班主任办公室之前,他其实想的是恢复课程。但在车里看了下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他辛辛苦苦积攒了几个小时的勇气就这样眨眼间烟消云散了。他根本做不到融入人群。于是出口的话才这样成了想要休学。如果哥哥知道的话,会不会怪自己?会不会嫌自己没用?☆、第三十一诊午后,弘灵玉吃过饭,坐在桌前有些昏昏欲睡。入秋之后天气一天一天的冷了下来,太阳一晒就把人暖和的懒懒的,弘灵玉最近都没有接到什么翻译的活儿,于是和以前一样,抱着个软软的枕头,蜷坐在窗台上,晒着太阳打着瞌睡。外头有电话铃声响起,似乎有人打开门看了他一眼。可弘灵玉眼皮跟灌了铅一样,他努力掀了掀,最后没能睁开眼,也就闭着眼睛继续打小呼噜了。来人专注地凝视着他,目光落在他被阳光撒了层金色的发尖儿上,落在白皙饱满的额头上,最后落在他浓密轻颤的羽睫上。弘卓伸了伸手,忽然意识到自己指尖有些凉,便在掌心里捂暖和了,才轻轻落在眼前青年的头上,轻轻抚了抚。代秋。他轻轻喊。弘灵玉薄薄眼皮下的眼睛似乎动了动,但没能睁开。代秋。他又喊,手上稍稍加了些力气,温柔地抚在对方头顶。弘灵玉被扰了清静,皱了皱眉,睁开了眼。阳光投进他眼底,折射出一片清透的琥珀色琉光。代秋,醒一醒,我带你去个地方。弘卓说。弘灵玉逆光看见对方格外柔和的神色,尚来不及清醒的大脑一时有些宕机,愣愣地坐在原地。弘卓勾了勾唇,向来冷峻的脸上竟然有一丝掺杂了阳光温暖的笑意,转身亲自拿了鞋,给人穿上,然后拿了条毯子把人给裹住,打横抱起来往楼下走。怀里的人并不重,以他的身高来算,必然是过轻了。对方有些迷糊,双颊睡出来的红扑扑还没有褪,这会儿安静窝在他怀里的模样,竟奇异地让他安心。以至于把人放在车座上之后,弘卓忽然觉得手臂、胸膛间有些空落落的。一直到车开出去好一会儿,弘灵玉回头看了眼背后的住宅楼,忽然回过神来。这是弘卓适时开口:你喜欢德语吗?弘卓问的自然是顶着章代秋身体的弘灵玉。弘灵玉想:哥哥喜欢德语。于是他点了点头。弘卓于是又轻轻勾了勾嘴唇。车停在了弘氏门口。弘卓看了眼青年身上简单干净的白衬衣,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跟着自己下车。弘灵玉从来不曾踏入过弘氏大厦里头,骤然来到全新的地方,他整个人都如同受了惊的幼兽,浑身崩的紧紧的,走路也只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或者前头弘卓的脚后跟。他不知道对方会把自己带到那里,只知道他们似乎进了电梯,然后叮的一声,弘卓就说到了。接着对方带着他推开一扇玻璃门。他看到了几条穿着西装的裤腿,看到了几双不同款式的皮鞋。玻璃门打开的一瞬,稍稍有些嘈杂声的空间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忽然都聚集到了这里。他们的目光如有实质,仿佛一双双手,彼此交叉搭建出天梯,眨眼就把弘灵玉送到了高达万丈、氧气匮乏的高空中。血色从他脸上褪去,胸腔里内脏倾轧。前头弘卓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注了水的薄膜,朦朦胧胧传入他混沌的脑中:今天由章先生担任我们的翻译弘灵玉僵硬的手脚刹那冰冷,他微微张着嘴,已经喘不上气,是求生的本能让他忽然扼住自己的喉咙,弯下腰狼狈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逃也似的跑出了会议间。他盲目地跑了好远,一直躲到了这一层的安全出口后头,反手关上门之后便浑身脱力,没走两步就跌坐在楼梯上,狼狈地喘着气。另一头的会议室里同时乱了套,弘卓让特助肖正平代替他继续主持会议,转身先顺着刚刚弘灵玉跑开的方向去找人了。这时有个秘书端着放满了水杯的盘子路过,弘卓一把把人拉住,顾不得对方托盘里的水杯扯的撒了自己一身:有没有看到有个人刚刚从这里跑过去?!灵玉刚刚那样说不准是心脏病犯了,如果不尽快把人找到不曾惧怕过什么的人,此时忽然有些不敢往下想。秘书一脸迷茫,却被他脸上神色吓住,连忙摇了摇头。弘卓抚了抚额,立刻命令道:去查监控,立刻看刚刚从会议室跑出去的人去哪里了,现在就去!找到了立刻给我打电话!秘书来到弘氏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弘卓这样失态,连忙点着头转身往监控室去了。不出两分钟,弘卓便接到了电话,奔着安全出口去了。他在几步远的楼梯上找到了弘灵玉。悬到喉咙口的心忽然就放了下来,他两步上去,紧紧把人搂进怀里。还来不及问对方怎么了,他便发现入手是一片冰冷湿滑的手感,对方的衬衣、头发已经全部被汗湿透了,水汽蒸发时带走了他的体温,此时的弘灵玉已经被冻得不由自主在发抖。心疼比好奇先来一步,扎的弘卓说不出话。然后他像不久之前带人下楼那样,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弘灵玉身上,再次把人打横抱起来。回去的路上,弘灵玉一直在发抖,不论弘卓怎样隔着西装紧紧抱住他,甚至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也无法让他体温回暖一丁点。他的怀抱很是温暖,可怀里的人根本感受不到分毫。弘卓目光沉沉,眼底一片暗色,手掌轻轻拍在怀中人背后,希望能给对方一些安抚,却根本毫无用处。弘灵玉低头含着下巴,嘴唇惨白,双眼无神地瞪着,里头一片空茫,没有丁点神采。弘卓看在眼里,一种这两年里数度席卷心脏的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再次找上门来,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整理清楚是什么让对方惧怕成这样。车仅仅行驶过两个路口,弘卓便有了猜测。给那个心理医生打个电话,让她现在去医院里等着。弘卓沉声对坐在副驾驶的胡柏说。两个小时后。谭敏歆带上病房的门,看了眼走廊另一头,示意弘卓过去说话。弘卓看了眼门缝中弘灵玉一小片苍白疲倦的侧脸,默默跟上谭敏歆。谭敏歆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沉默了一会儿,整理思路。弘卓俯视着她,目光平静,轮廓凌厉,只是眼底有一丝难以藏匿的担忧。谭敏歆整理好思路,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质问:你怎么照顾人的?弘卓脸色忽然一沉。他之前的情况,根本没有这么严重。谭敏歆的脸色也不好看,我之前还能陪着他下楼走一走,就算有陌生人在场,他反应也不会这么大。谭敏歆问完,仰头看着眼前的人,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脸色非常不好。弘卓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谭敏歆也没有指望对方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对方的心理障碍很多,目前有许多症状出现了加深的情况,但他不愿意跟我沟通,具体情况我还要再观察观察才能确诊。初步能确认的,抑郁、自闭、社恐,他应该都有。而且程度都不轻。弘卓的脸色已经无法更难看了。可谭敏歆的话却仍然能够更扎心:听说他今天发病的原因是因为你想要让他当众讲话,还没有提前问过他的意思?看着对方飞快闪过一丝后悔的双眼,谭敏歆最终没有再刺激他,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入了秋,树上忽然没了蝉鸣,空荡荡的走廊里安静的可怕。弘卓挺的笔直的背脊忽然弯了下来,心脏的地方密密麻麻痛成一团。自己都做了什么?他恍惚地想。他从把人第一次接回来开始回想,想到对方第一次醒来见到自己就犯了心脏病,为了离开甚至不惜半夜跳阳台出逃,后来又被自己强行带回弘氏,而他后来才知道,对方从进了弘氏的门就开始呕吐,那些被自己强行留在弘氏的日子里,对方必然听过了各种佣人对从前的他和如今他的冷嘲热讽、背后议论,甚至还有一段几天没有食物的经历。他都做了什么?弘卓背心阵阵发冷,额角也冒出冷汗。他忽然又想到对方上次和自己一起去向家的时候分明好好的,可以一个人在角落自己照顾自己。唯有今天,自己那样突兀的将他曝光在众多陌生人的视线之下,他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而在前一刻,自己心中想的竟然是,他肯定会喜欢这份德语翻译工作。胸口的疼痛异常尖锐,弘卓不得不稍稍张开嘴喘息。不知道这份难受,能不能比得上灵玉他感受到的十分之一?弘卓想。病房里,弘灵玉蜷缩在宽大柔软的被子里,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慢慢缓过神,手脚逐渐回暖,只是四肢因为肌肉不受控制僵硬太久,这会儿放松以后有些酸疼。窗外太阳快要落山了,夕阳的霞光投满了整个宽敞简洁的病房。弘灵玉蓄了些力气,掀开被子下了床,落地的一瞬间双腿有些发软,他撑着床头柜缓了会儿才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往门外走去。只是打开门,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看到几个陌生的高大保镖守在门口,只有一个熟悉的一身西装的人坐在走廊的沙发上,微微垂着头,五指虚握成拳,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敲门声,对方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眸光闪烁一下:你你怎么起来了。对方说着就要来扶他。弘灵玉下意识推开几步,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弘卓却格外有耐心,先问他是否饿了,又问他还有没有那里不舒服。弘灵玉都只是轻轻动了动脖子,摇头的动作微不可闻。弘卓却不敢再错过任何细节,全部看入眼中。于是弘卓半猜测半碰运气地问:不想呆在病房了?我们回去?弘灵玉没有任何动作。弘卓于是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放轻脚步:我带你回去,我们走人少的地方,你跟着我就好。弘灵玉于是垂着头,小步跟上。弘卓总会适时停下,隔着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走在前面。窗外霞光漫天,走廊里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无限拉长。作者有话要说:才发现有小可爱给了我营养液,谢谢呀?btw谢谢关注收藏评论的各位☆、第三十二诊这天清晨,弘灵玉醒的很早。他昨晚睡的很不安稳,梦境中有种莫名的动荡和迷失感,一宿都没休息好,以至于第二天天才刚亮的时候,他就睁开了眼。他闭着眼静静躺了几分钟,等到清醒之后,下意识伸手往床头柜上去摸手机,却扑了个空。往常放手机的地方,这会儿空空如也。他忽然一怔,立刻翻身坐了起来。身下的床单、被套、枕套,还有手底下摸着的床头柜的质感,全部都脱离了他熟悉的范围,是一种十分陌生的质感,这种处境无端让他心慌。弘灵玉环视了一圈房间。这是一个和他这些天住的那间房装修风格十分相近的一个房间。却并不是他在弘氏住的那间。而他的手机,被放在了窗旁的书桌上。这是哪里?既然他眼下安全,说明无人会对他不利,那么肯定是弘氏的人把他运过来的。弘卓。他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莫名有点苦。这间公寓有上下两层,二楼是主卧次卧和两个书房,一楼是客厅、厨房等。这会儿二楼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人声,倒是一楼厨房的方向有点多动静。他循声走过去,看见灶台上汩汩地煲着汤,汤汁在锅里翻滚,水汽带着鲜美的香味蔓延开来。也不知道煮了多久,难道煮了一整晚?会不会糊掉?弘灵玉找了条毛巾,裹住砂锅盖子掀开看了眼,没见着想象中可能糊掉的画面,倒是被香味铺了一脸,忽然有些饿了。等他自己煮了两粒鸡蛋,洗漱完盛好一碗汤准备吃早饭的时候,这个公寓中终于有了点别的声音。你醒了?这是弘卓的声音,略有些意外,略有些起床后的沙哑。弘灵玉从听到这里还有别人的声音的时候就下意识绷紧了背脊,手中剥鸡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僵硬在原地,并没有回答弘卓的话。没有得到回答,弘卓似乎也不在意,洗了个手也在桌边坐下,亲自把弘灵玉刚刚煮好的鸡蛋剥了出来,又轻轻放在他碗边的小盘子里:吃吧。弘灵玉从他出现开始便雕塑一般僵硬在了桌边,视线低垂,只看着自己的碗。迷茫,却也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