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灵玉沉默了。他有足够的理由想要出去工作,却没有什么理由把这些想法告诉弘卓。他想要的出去工作,其实就是带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随便找个安静没有人的地方继续做翻译工作而已。那些可能会和别人、陌生人有接触的工作,完全不在他的想象当中。他想着,如果弘卓不愿意放自己彻底离开,反正自己也逃不走,至少可以白天出去翻译,大不了晚上再回来就是了,这样他至少可以恢复正常的一日三餐,不会像来了弘氏宅子里这样饥一餐饱一餐,一吐就是好几天,只能吃面包和牛奶了。不过在生生饿了两天之后,他现在连面包和牛奶也吃不成了。大概是胃坏了吧。于是对着弘卓的问题,弘灵玉笨拙而直接地跳开心里的想法,把要求当成理由,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想出去工作。弘卓敲着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换了个坐姿:没有合适的理由,我不会放你出去,不然你又跑了怎么办?我不跑。弘灵玉声音有些低,有些虚弱,只是过了电流之后有些难听出来那丝虚弱。弘卓听着,觉得他语气里似乎有丝心虚:你跑过一次,我暂时不能相信你。他难得耐心地解释,等你安安分分呆上几个月不跑再说。弘灵玉愣了。几个月不能离开这里世界上会有人饿了几个月还能活着吗?没有。所以这一次,弘卓不要他挡枪,是想生生饿死他?弘灵玉心慌之下握不住手里的东西,手机顺着他脸侧滑落下来,圆润坚硬的一角磕在他腿上,扑棱一下砸到地上。弘卓那边,耳机里只听到一团混乱的声音。然后是保镖上前的声音:章先生?弘卓心中一紧。接着就是弘灵玉低低的、音调略有些不稳,仿佛藏起了什么情绪的声音:谢谢你的手机。然后语气稍硬:电话打完了,请你出去吧。难道刚刚是扔了手机在发脾气?弘卓心中少许的紧张烟消云散,看了眼显示通话时长长达四分钟的这通电话,按下了红色按钮,把手机还给了司机,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司机全程虽然专心开车,后排的声音却也断断续续地传来,等到弘卓挂断电话,司机心想:果然这个章先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找家主。下午,处理完一拨文件之后,肖正平敲开总裁办公室的门,安排明天的几场会议,简洁的交谈结束之后,肖正平收起手里的文件夹:家主,晚上再宴西楼那边的晚宴是八点开始。弘卓点了点头,原想应下来,想到今天上午的宅子里打来的那通电话,起身站了起来:推了。晚上我回宅子。肖正平只是一愣,接着话不多说地点了点头,把相关的事情安排下去。弘卓回宅子里吃饭的消息是临时决定的,厨房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因此在弘卓到宅子里的时候,饭还没有准备好。钱伯家中临时有事,在弘氏这么多年第一次向弘卓请假,弘卓也干脆应了,这两天接替钱伯工作的是钱伯已经带过一段时间的人。他早早侯在宅子门口,见弘卓下了车便迎上去,恭敬说:家主稍等,厨房里半个小时就能好。弘卓也不饿,对此不在意,点了点头就往二楼去了。只是他没往自己房间去,脚步停在了二楼弘灵玉的房门口。虽然心中明白,这个章代秋同弘灵玉根本就是两个人,可他到底还是爱屋及乌,只因为这张不一样的脸,对对方还是有些别人都未曾发现的另眼相看的。弘卓敲了敲门,门后却无人应答。他耐心地等了足有一分钟,却什么动静也没有。难道在为早上自己拒绝他的事情生气?弘卓低头看了眼门把手,直接推门进去了。卧室里充斥着昏黄温暖的灯光,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安静极了。弘卓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没来应门的人,对方正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身体蜷缩成一团,被子几乎盖住他整张脸,额头也被碎发挡住,只露一小截秀气的鼻梁。对方睡的这样沉,这样毫无防备,一如无数次在他书房沙发上睡熟的弘灵玉。弘卓不自觉就放轻了脚步,呼吸也轻了不少,心中有些酸胀。他走到床边,俯视着对方熟睡中泛着红晕的侧脸,克制半晌之后,终于将心中那些佯装冷静的自我提醒全部按死下去,伸出手轻轻拨了拨对方额前的碎发,柔软的指腹触碰上那双回忆中无数次让他心悸的眼。熟睡着的人双眼紧闭,对此一无所知,眼皮下只轻轻动了动。仿佛怕惊扰到对方,他只轻轻一碰就收了手,指腹又触上对方嫣红的侧脸。可一碰上去,弘卓就被手底下的温度烫的一惊。顾不得会不会惊扰对方好眠,他一只手撑在床侧,掌心盖在对方额头。对方额头的温度似乎比起脸侧还要烫一些,肯定是发高烧了。弘卓轻轻拍了拍弘灵玉的脸:章代秋?章代秋?对方毫无反应,双眼仍旧紧闭,脑袋随着他的动作偏向一边,毫无知觉的样子,瞧上去不像是睡着,倒更像是直接晕过去了。弘卓心里咯噔一下,掀开被子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一脚踹开方才没有关严实的房门,动静大的让一楼的人全部一惊,纷纷抬眼看了上来。去医院!弘宅里顿时忙了起来。平日里四十分钟的路程,司机愣是给弘卓难看的面色吓的二十分钟就开到了,期间不管不顾闯了不少红灯。路上早就给医院打过电话,等弘卓到的时候,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已经在急救室里就位了。守在急救室外,看着亮起的红灯,弘卓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亲手把人送进急救室了。上一次是在病房里,对方硬生生被他吓出心脏病发,这一次人已经被带回弘氏好好看着,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昏过去。弘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会儿还略微有些不易发觉地颤抖。他放下手臂,握了握拳,逐渐把那股发麻感压下去,然后转身看向跟在身后,才顶替钱伯一天的年轻管家:怎么回事?这年轻管家名叫林蜀,昨天才接到顶替钱伯的通知,今天第一天上任,丝毫不敢嘚瑟,战战兢兢尽心尽力了一整天。至于楼上的那位,他该上去送水就上去送水,该上去送饭就上去送饭。中午的时候对方还好好的,眼看一天就要结束,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说到底,他自己也是懵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家主,我中午上去的时候章先生还好好的,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林蜀紧张的白了脸。弘卓显然不接受这样的说法,目光沉沉的:你中午上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林蜀连忙回答:章先生在看书。他什么状态在看书?就没有那里不舒服?林蜀不敢敷衍,连忙仔细回想,还真让他找到了不对劲:那会儿章先生好像手一直捂着肚子。难道是吃错东西了?他吃了什么?弘卓皱着眉头,松开了握着的拳头,手上方才的发麻感已经彻底消失。看见他的动作,林蜀肩膀紧了紧,按捺下想要后退一步的动作:章先生没吃我送上去的午饭。林蜀过去送下午茶的时候,发现中午端上去的菜和饭一点儿都没动,就连位置都没挪过一丁点儿,已经凉透了。弘卓仿佛抓住了什么,继续追问:早上呢,他吃了什么?林蜀忽然身体一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肩膀有些垮下来,视线也不敢再看弘卓:早上章先生也什么都没吃。他照之前从钱伯那里问来的,早上给二楼送去面包和牛奶,中午去送午饭的时候面包和牛奶也还在原地。弘卓转过身去,吸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居然让一个心脏病人一整天下来什么都没吃。可他基本的医学常识还是有的,不至于一天不吃饭就发高烧,除非还有别的原因。弘卓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已经有一丝明显的怒火:昨天和前天,章代秋在家里做了什么?去给我问清楚。林蜀忙不迭点头,转身走到走廊另一头,打了个几个电话。十分钟之后,他挂了电话走到弘卓身边,呼吸都是急促的,想到从电话里问来的消息,林蜀从脸上明显可见有慌乱,一副不敢开口的模样。从弘卓却压低了声音怒斥一声:说。林蜀被他吼的一个激灵,下意识把事情最简单地概括了一遍:章先生两天没吃饭了!弘卓脸色黑的仿若锅底,目光凌厉,看向林蜀。林蜀一刻不敢耽搁,把问来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清晰地同弘卓说了。☆、第十九诊林蜀话音才落,急救室的门就开了,方才送进去的人仍旧双眼紧闭,手上扎了针,被送了出来。弘卓大步上前,紧紧地盯着对方红的不正常的脸色。几名医生中此时站出来一个资历最老的,上前拦住弘卓,轻声说:病人需要静养。弘先生请跟我来。弘卓这才挪开视线,沉着脸跟在医生身后。弘先生,医生严肃地点开系统里名叫章代秋的病例资料,拉下口罩,认真仔细地说:病人是急性胃炎,病因目前不是特别确定,但病人胃里没有食物,初步可以排除食物中毒。弘卓听着,把话接了过来:他两天没吃东西。最近一段时间吃的也很少。最近一段时间是多久?病人都吃了什么?医生追问。弘卓脸色不大好看,若不是亲耳听到宅子底下的人说,他只怕自己都无法相信:不到一个月,面包和牛奶。还有呢?没有了。医生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可弘卓话还没说完:除了牛奶和面包,他吃别的就会吐,可是从昨晚开始,他吃牛奶和面包也会吐。病人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弘卓对此并不清楚。他直接打了个电话,三两句问了清楚:没有。之前饮食一切正常。医生一阵无语,几乎要怀疑弘卓虐待弘过他的病人了:也就是说,自从弘先生你上个月把人接走,人就没吃过一餐饱饭了?年过半百的医生这会儿的脸色已经黑的跟弘卓没什么差别了。从学医开始他就对生命怀着尊敬,最见不得这样不把健康当回事的事情,哪怕眼前站着的是医院的股东,弘氏的家主,他也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心脏病人的?连续一个月支持牛奶和面包,又饿了几天就算再怎么命大,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似乎嫌不够解气,还上赶着加了一句:弘氏不差人小青年这么一口饭吧?弘卓的手用力握紧座椅扶手,虽然多年来能这么怼他的人没有几个,这会儿他却无法反驳。几个深呼吸之后只问:章代秋他情况怎么样?医生没好气地说:死不了。见弘卓被他激的临近失态边缘,医生心里冷笑一声:情况不怎么好。他的胃里有非常大面积的溃疡,但是别的东西又吃不了,只能先吊瓶,把炎症消下去,等人醒了再看给他吃什么。医生一边说,一边敲着键盘,打完一行字,看了眼桌子后面的弘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病人身体状况非常差。他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很难看,经不起一点折腾。还希望弘先生找来照顾他的人能够稍微上点心。医生说完,也不看他了,兀自规划着治疗方案。只是他有些想不通,照弘氏的能力,如果想摁死一个人,何其顺手,何必如此?如果想照顾一个人,只要稍微上点心,又怎么会做不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弘卓对匆忙赶来的肖正平说:把钱伯喊回来。钱伯听说了事情,连忙从家里赶过来,两个小时之内就出现在医院里,弘灵玉的病房外。这时弘卓正坐在病床边上,目光落在弘灵玉扎了针的手背上。对方皮肤很白,人也很瘦,白皙皮肤下,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肤,甚至还能清晰看到血管下一小截凸起,显然是被针头撑起来的。顺着瘦的几乎皮包骨的手臂,弘卓目光一路往上,落在弘灵玉的脸上。这是他第二次这样清晰观察章代秋的脸。回想起在凉城,他亲自去把人接回来的那一次,那时对方脸上还有些肉,虽然也瘦,却远不止像现在这样脸颊凹陷,瘦骨嶙峋。弘卓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太过忽略对方。他把人接回来,多少是存了些寄托后悔的意思在里面,想让这人什么都不用做,一辈子衣食无忧,健健康康,让他替弘灵玉好好的活着。可是对方来他身边不过才多久,就已经成了眼下这幅样子。这当中到底有什么差错?到底在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弘卓把人接回来之后的事情一件一件重新捋了一遍,捋完的时候,钱伯正好赶到了病房外。钱伯在来的路上跟林蜀通过一次电话,大概了解了情况,这会儿不敢贸然敲门,便安静地站在门外。没等多久,弘卓便从病床边起身走了出来,瞥了眼钱伯,目光略有些冷,迈步朝离门远一些的地方走去。钱伯连忙跟上。弘卓伸手推开走廊的窗户,看了眼窗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点上。他寻常不怎么抽烟,只有心中烦躁难平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钱伯一看他点烟,心中便知道这次的事情只怕无法简单解决了。弘卓抖落烟灰,先是报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那天拒绝帮弘灵玉出去买食物的厨子和菲佣,同样也有才顶替钱伯一天的林蜀。然后弘卓说:这几个人,赶出去。告诉他们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钱伯连忙记下,点了点头。那天门口负责看守的两个保镖,以及同样拒绝过弘灵玉的司机,让他们去看五年西郊的码头。西郊是弘氏掌控下运送军火的码头,偶尔有交火发生,频率大概是每三个月一次。让这几个看码头,大概是看老天让不让他们活命了。若是命大活下来,五年之后便能得自由。至于弘氏的宅子,全部上下清理一遍,但凡有过私底下轻视和曾经议论过弘灵玉、章代秋的,全部赶出去。处理完该处理的人,弘卓手中香烟燃尽,他碾灭烟头,偏了偏线条冷硬的下颌,喊了声:钱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