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仇走在叶周东北角的路上,叶周的西侧灵气最浓,但叶周西侧是晋家旧地,晋家造反,那里便被殷王封了。荀氏虽为晋地现如今的主人,但他们到底进不了叶周西侧。同样,晋仇也进不得,他永远都无法再回到他的家。他只能在这东北角的慌乱地上搭间破茅草屋。叶周西侧是长什么样的,晋仇有些记不得了,尽管只过了十年,但这十年他并不好过,连带着许多记忆都在蹉跎中消失了。他只记得晋家在西侧的山巅之上,山巅与天相连,离地十丈,楼阁便起。清早起来练功时能摸到天边的云,或者不是摸到,你自己置身在云雾中,你的脚,你的腿,你的整个沉重而不沉重的躯体就立在那儿,云雾便去逗弄你,它时常追弄着你,可你不理它,晋仇从不理山间云雾,他父亲晋侯载昌说:不要为外界所迷。可他这十年来,每每想起,总是遗憾。他见过仙鹤,那些鹤在傍晚时总追着夕阳飘尘而去,可他不曾为那些景色驻足。他不曾为一切驻足,他只是找着一个又一个灵气充足,便于修仙的地方,而从不去看周边事物。晋地为法令规矩所包围着,那里冬天便是冬天,夏天便是夏天,从未有四季如春的时候,那些松柏的颜色四季都在变化,晋侯说:这是常理。晋仇相信那就是常理,哪怕你是修仙中人,你也不能违背常理,常理说叶周所在地应有夏冬,那你便不能施法让此地终年如春。他只是有时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回那儿去看看。他走在东北角的街上,荀氏也在东北角上,如果说西侧是伪仙境的话,东北便是真俗世。这里的人明明也修仙,可他们活得跟凡人没什么两样。“你这破枪不能便宜些吗,依老道看,这也就值三颗黄灵石。”,“呸,怕也不是脑子被蓬草堵住了,三颗黄灵石买边角料还差不多。”,街边总是充满着买卖争执的声音,他们哪怕长着白胡子也还是做着讨价还价的事。或是讨论食物的,“听闻齐地的蓝边鱼吃了能有助于破镜。”,“破不破境不知道,反正那鱼好吃,滑软流香,再浇上楚地独产的铜绿草汁,那滋味,换个神仙也不做!”,“听你的鬼话,要真能用菜换神仙,人们早疯了!”,俩衣冠楚楚的道人在路旁常常讨论这种俗物。“疾行符便宜卖,买到就是赚到!逃跑时能让人多三倍成功机会!”……叶周的东北角是个嘈杂之地,这里与晋地的规矩格格不入,晋侯载昌就教导晋仇少来这种地,他以前的确不曾来过。但今时事变,他想离开都离开不得。他身上那清疏的气质也着实与此地不符,所以他一来街上,人们便大多停止原来的对话了,他们转了话锋。“嘿嘿,我听说咱东北角的人一直为晋地其他地方的人瞧不起?”“可不是,他们可瞧不起咱们,同是修仙之人,人家多仙风道骨,看看你那衣服,你那嘴脸,你仙风道骨?你也就只能跟本道人在此处说说烂俗的话。”“什么烂俗话,俗世中才有修仙的大道理。”“大道理,你比晋载昌年纪不小吧,修为跟人差了两重!”,晋载昌是晋侯,这帮人以前可不敢如此说话。“甭管修为不修为,本道人开心才最重要!先切些肉,我回去要吃的!”“得,肉马上来。”,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看着对方,相反,他们直盯盯地看着晋仇,好像那话是说给晋仇听的,他们那嘲讽而尖酸的嘴脸也是做给晋仇看的。晋仇认识这两人,这两人其实一直勤于修行,往日是从不说这种烂俗话的,可他们今日看见自己便硬要说,只是平日里他们总归不是那种洒脱的人,是以那话说出来也只余尖酸,全无半点人间意。他们也的确是做给晋仇看的,晋仇是老派的晋地人,他们认为修仙能辟谷,便不应再吃食,如此才能保持身心的凝静。但如今这样的晋地人越来越少了,在叶周的东北角就更是少,是以晋仇在这里才愈发显得格格不入。晋仇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扫视了一遍周围那些停下生意看他的人,然后默默地走到一间卖杂食的店,店小二原本也是在门口围观他的,此时见晋仇走进了自家店,便也跟着进去,进去前倒是没忘冲其他人丢一个看好戏的眼神,其他人了意,就都聚在了门边看他们。只是不曾拥挤,晋地的人骨子里还是守规矩的,哪怕真想看晋仇出丑,也不可能你推我抢,只为争个好位置,再说他们大多有法器,也不至于看不见晋仇在里边做什么。晋仇对这种景象丝毫不感到陌生,但他还是有些后悔答应晋赎来这里讨米,他脑子里已不愿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何事。可他还是开口了,“店中可有米?”,他道。小二笑了,店主也笑了,“有米,可崇修道人要米做什么?”,店主问。未等晋仇回答,小二接话了,“可能是拿米做法事吧,难不成有什么修行的事非用米不可,不然崇修道人可不会屈尊前来。”“是这个道理,除了修仙,再没有事能劳烦的动崇修道人了。”,店主道。他们一唱一和的说着,生生把晋仇要说的话截住了。门外看热闹的人此时也齐齐开口了,“你二人休要再言语了,听听崇修道人到底要米作何!”,“对!咱这等得可着急!”店主与小二便不再笑了,他们直盯盯地看着晋仇,门外的人也直直的看着晋仇,好像他不是崇修道人,而是一块儿肉,类似于齐地之鱼那样的肉,滑软流香,还能提升些修为。可不同于肉的是,他们看肉的眼神不会含着如此恶意。晋仇也看着他们,他还是开口了,“要米当然是来吃的。”,他说得坦坦荡荡,倒宛如那群等着看他热闹,并拿言语猜测他的人神智不正常了。他们倒也并不示弱,而是继续道:“崇修道人也会吃食?晋家不是总说既然会辟谷就不要再浪费粮食吗?”,提出这话的人倒是不笑,反而神情很严肃。晋仇的神情也很严肃,“晋家还在吗。”,他说。此话一出,人声便彻底的没了,晋地的人平时是常拿晋家家规讽刺晋仇,他们说得时候好像也很为自己曾尊过晋家家规而恼怒,可他们很少说晋家不在了这种话。晋侯已死的话他们爱说,可他们不喜欢听晋家不在。这是个矛盾的问题,或许他们骨子里还认为晋地仍是晋家的,不言别的,单说晋地的名字,不就还叫晋地吗?它从来未叫过荀地,当然也就更不可能是殷地、宋地之类的。可是晋仇把这话说出来了,他的话很平淡,他说晋家不在了。人群中恍然传来了叹息声,但转瞬又有人开始笑了,连带着发出叹息声的人后来也笑了。店主原本严肃下来的脸也绽放了笑颜,他道:“崇修道人可有买米钱。”,看样子是准备把话揭过去。其他看热闹的也紧忙接话,“对,可有买米钱。”,他们都不想继续那个晋家的问题。晋仇也不想再说那话,他选择揭过去,“没钱”,他道。说到底,晋仇是晋地人,周边看热闹的也是晋地人,他们都选择说这个买米的事儿,而不是其他的。“没钱你买什么米。”,店主接话。晋仇很坦荡,“赊着”,他说。“赊什么,你有钱我都不愿卖米与你,更何况你身无分文了。”晋仇转身就走,他觉得晋赎说错了,这儿的人哪里是看他放下身价就肯可怜他的。可他走出门口的瞬间却感到背后有东西砸来,他伸手一接,发现是包米,连带着还有些盐油之类的杂料。他看眼老板,老板说:“今后你也是个俗人了。”他不言语,而是走上街,停在了肉摊旁,他看着肉,这次却一个字都不打算说了。“怎么,还要肉?”,老板很惊诧,崇修道人吃米就不容易了,还吃肉,这是转性了?晋仇没转性,他只是继续沉默。看见这一幕的都在嘀咕:“他这是怎么了,竟然吃肉。”,这不像崇修道人。可晋仇也不回答他们的疑问,肉摊老板切了块肉,他甚至没挑瘦的,而是挑了肥的,然后递给晋仇。意外的是晋仇接了,他道了声谢,然后转身离开。“邪性!吃米就罢了,还吃肉,而且是肥的!”“他不是仙风道骨的贵公子吗!”,卖法器的范三惊了。但晋仇没跟任何人解释,他往茅草屋的方向走去。走出没几步,人群的前方却安静了,路中央多出来一块空地。晋仇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有人从他手中接过了方才他讨来的东西。“怎么来了。”,晋仇问。那人声音低沉,“接你”,说话的正是晋赎。他们的身影渐渐离去,人群又开始骚乱了。“方才那是谁啊,瞧着真不好惹,不自觉得就给他让路了。”“不知道,没见过”……荀季听人说晋仇在买米,便来看看,此时却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