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气,被凛冽的寒风吹醒。今年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带一副手写的春联吧。*但林沛然最后的这个新年,注定不能愉快到最后。林沛然眉眼笑弯了,温温暖暖的,站台顶上漏下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柔化了他的轮廓,令他整个人都像散发着金色的微光。不是我说,你有时候吧,真的特人.妻、特啰嗦林沛然!郑文轩不大高兴,皱着鼻头瞪了他一眼。咳,居家、居家林沛然乖乖改口,把路上解闷儿的零食丢他怀里,喏,一路顺风。郑文轩点了点头。临上高铁,他又回头去看林沛然。到时候他们就可以一起拥着秋月,听温柔的落雪,听到春花次第开、光阴流转间树荫如浓到天长地久,到海枯石烂。林沛然心口忽然一颤。他笑着笑着,泪就淌下来。他没有天长地久了,春花秋月,可能也只剩一个轮转,更不能奢望什么朝共青丝,暮里白头。他会比郑文轩先走,然后留他一人在尘世里形单影只林沛然郁闷抱着脑袋坐了起来。虽然姚乐阳说得轻松极了,可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脑子里长肿瘤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他原本的责备也说不出了,只轻声问姚乐阳:你就不怕吗?啊?怕什么?姚乐阳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默了半晌才回:怕啊,怎么不怕要在我脑壳上开个窟窿,切掉我脑袋里一块东西,弄不好有个意外我在手术台上眼睛一闭可能就爬不起来了就算手术成功也难保不会有感染怎么可能会不怕啊她说着说着,就有点鼻酸,但还是努力跟林沛然轻松说笑。马上八月了,秋意催人,浓绿的树荫里,有太多藏在黑暗深处的枯物摇摇欲坠。郑文轩并没看懂他的眼神,他只觉得林沛然还是同以前一样,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安静,像内敛的春光那样温柔和煦。他朝树荫下的林沛然走过去的时候,好像在某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个、对不起,我我没想到她会找来她说她打个招呼就回去,没事的。林沛然侧过头,视线穿过郑文轩的肩头,落在他身后十几米外杵着往这边望的贝佳身上。贝佳无声站在那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有一点可怜。姚乐阳几乎全天24小时在线,很快就发来了回复:『啊?我正出差呢,最近公司搞了个活动,全程直播,你去字母站直接刷直播见我可能比较快。』『』林沛然万万没想到,被他视为最后的保险的姚乐阳,居然偏偏在这种时候出差了。她不在b市,林沛然除了靠自己别无他法。尽管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脑子却还难得清醒,林沛然撑着爬起来,扯着穿上还算整洁的衣服,把手机、身份证、银行卡、病历、医保卡、房卡钥匙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死死塞进包里,抱在胸前,然后打开屋子的门,只留一条手指宽的缝隙。做完这一切,他瘫倒在沙发上,手抖着拨了120。郑文轩想去买外食给他带过来,但又觉得林沛然现在实在离不开人。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离开,林沛然八成会直接扑在地上。林沛然本来已经点头,答应他去那家在地图上可能看起来更近的店,但似乎是想到,同样标着只有四百米的、近在眼前的logo却那么远,又不禁怀疑起真实的距离。他于是就退缩了,咬了咬牙摇头说:算了,回去吧,我想回去。郑文轩知道他这是真的扛不住了,是出于保全最后的体力做出的判断。林沛然有多倔,郑文轩比他本人更清楚。他轻声问:不是一直想去吗?就在眼前了。林沛然下意识想接好,话到嘴边,呆了一下,目光忽然飘向无尽的长空,变得很悠远,他最后一次跟郑文轩见面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好像是,你回去准备工作吧,我自己能行。哎。林沛然叹出一口气,决定晚上跟郑文轩打个电话。他在哭。恸哭不止。最后一次,他为郑文轩流泪。眼泪安静地往下淌的时候,他低低道:这次你真的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声音散在空气里,飘飘渺渺,轻轻淡淡,仿佛没有出现过。天亮的时候,雨就又停了。白玉按林沛然的指点,笨拙将不太乖的蛋黄们和蛋清分开。你确定这东西真能打发?打到什么时候算完?白大医生心是很灵,手却并不算巧,让他面对解剖刀可能还会顺手些。君子远庖厨,他在跟吃食有关的事情上,是真的完全不开窍。林沛然不禁怀疑,他这些年数年如一日的饮食简单清淡,是不是完全就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可是郑文轩又真的舍不得和林沛然留下的每一条联络,这些一点一滴,都是他想收藏一辈子的东西,每次删掉的时候,他都恨不得把它们刻在脑子里。贝佳每天都会检查他的手机,虽然郑文轩什么痕迹都不留,贝佳也还是会疑神疑鬼。她要求把他们两人的账号关联,这样郑文轩单人联络的每一条消息,贝佳那里都会有实时提示。郑文轩照做了,但贝佳还不知道,这些天他又买了一台新手机。下班回住处的时候,他就用秘密手机和秘密账号跟林沛然联络。他跟林沛然说:就快了,真的,再过一段时间等我彻底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给你一个结果。到时候我们去海南,去你想去的苏杭,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做生日礼物,陪你玩儿个痛快。睡吧。他说完,沉默了很久,才低低接上:再见。今生风雨太多,但愿你下辈子的每一天,都能被阳光洒满。郑文轩的手机安静了两个月。他忽然收到一条短信。郑文轩说:我好像没带钥匙。林沛然:???这展开倒是在林沛然意料之外了,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凌晨两点,郑文轩他,没带钥匙,被关在门外??林沛然忐忑着开口:要不,你来我这儿蹭一晚上?有我在。所以别哭了。最后一天的计划不得不中断取消,郑文轩把林沛然送回了宾馆。林沛然一觉睡到晚上,郑文轩也就陪着他,守到天色擦黑,华灯初上。行程表上的计划被郑文轩一条一条划掉,他撩了撩林沛然的刘海,觉得很有些遗憾:抱歉,你难得来玩儿一次有种没把你照顾好的感觉。林沛然其实觉得这样也不错,虽然他想去的地方最终没有全部去成,但这空出来的小半个下午,有郑文轩陪着他,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好像也就没那么可惜。他不愿让林沛然受到伤害,但他又何尝不是一直伤着他,让他痛了这么多年?结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区别,身败名裂的苦、生死人祸的苦,比起心中爱而不得的苦,究竟哪一种才更让人发疯?他错了。他把自己想象成独当一面的英雄,却到头来只是一个处事幼稚的渣滓罢了。这就是他所期盼的结局吗?他应该尊重林沛然的意愿,不再纠缠他?还是宁可被对方厌恶,也要再一次追上去,重新开始追求林沛然?第二十五章林沛然特意选在这里住,就是因为出门走两步就能到d市超有名的步行街。他来d市,想见郑文轩才是主要目的,游玩只是顺带的。全国大大小小的地方,不论小吃还是风景其实都大同小异,到哪儿都没差别。他们随便挑了个看起来顺眼干净的店,将肚子填了个七八分饱,然后借着消食的理由,在开阔的广场上轧路。吃完饭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暗下来的天色泛着迷人的深紫,大街小巷的路灯和霓虹次第点亮,晕成一团一团的亮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两边交相辉映。白日里缱绻的热浪散尽,昨天又下过雨,小风一吹,那些精致的流光就在风中轻轻晃动着,碎成一片璀璨的灯海。三次,贝佳突然出现,打断了他酝酿了满腹的草稿,然后出于公平竞争的原则和素养,林沛然放弃了大概率会破坏天平的卖惨;四次,他真切地想要找一个人托付性命,在郑文轩、姚乐阳和白玉三个人之中纠结,在他几乎已经选择了郑文轩、打算他肯戴上对戒的那一天就把全部告诉他的时候,郑文轩他,要结婚了。林沛然昨晚其实已经破罐破摔,他在郑文轩面前说出了自己有病这件事,只是郑文轩并没意识到,他说的究竟是气话还是真相。这个秘密,不如就和郑文轩的秘密一起,永远成为秘密吧。既然对方都已经要结婚,他告诉他自己得了绝症,还有什么意义?那岂不是看起来更像丧失尊严的卑劣的死缠烂打?现在,他要看着这条年轻的生命走向终结了。生老病死对医者来说早如家常便饭,但还是会于心不忍。到最后,老头还是放他走,回家吧,回家也好有事就及时打电话找我老中医埋头冲他摆手。林沛然郑重向他道了谢,离开医院的时候,心头轻了一阵。一件事解决了,还有别的事等着他。郑文轩握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你就是个疯子!贝佳扬起了下巴,眼里闪着泪,质问郑文轩:是你说的,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不是你跟我说,只要我乖乖的不做出格的事,你就陪我把病治好的吗?狂躁症根本治不好!郑文轩低吼了一声。贝佳倔强胡乱抹了把脸,用听似冷静到可怕的口吻跟郑文轩说:我不管,你答应了就要做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总是有希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什么也不用解释。但我今天就跟你说清楚,你不帮我,我保证24小时之内,林沛然通讯录上所有的朋友、同学,他的社交网络,还有林沛然他爸妈的单位、朋友,都会飞满你们俩亲密和上床的照片。你猜,我会不会给你的脸打码?聊天记录里布满了他自己的气泡,全是清一色的样式,没有任何一条被屏幕左边来的消息截断。林沛然仿佛知道了什么。冬天,又来了。没有征兆,没有预警,又是这样,恍若一梦。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超负荷的、正在等死的骆驼,不知道哪个时刻就会落下最后一根骤然压垮他的稻草。林沛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郑文轩很快收回了手,耳朵根渐渐红了,喉结不自然滚动了一下,生硬道:那个、剥完我去洗个澡,你趁热吃,这东西放凉就不鲜了林沛然噗嗤一声,低着头闷笑。郑文轩的脸更红了,没好气道:哪有、哪有你这样的啊!真是林沛然没搭理他,自顾自趴了下来,脑袋在床边垫着,嘴里嚼着虾肉正对着屏幕只笑,眉眼弯弯的,里面淌着清润的流光。他只是吃了点白粥,就吐得死去活来,甚至吐出了黑色的血。他把白玉吓坏了,差点就被拖着去急救。但最后还是没去,林沛然不想再去医院,也不想给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白玉添更多麻烦,哪怕白玉对此并不介意。眼前一阵阵发昏的时候,白玉给他递过来的药,他都接不住。一连抓空了几次,白玉就叹了口气,直接把药放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吃。林沛然咕咚咕咚一气儿灌下去,默了一会儿,偷偷把手机的密码锁改了,只留了一个抬腕亮屏和面部识别。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背靠着柔软的靠枕,清寒的月光从窗框上漏下来,轻轻落在他身上,将他融入一片薄雾般的淡淡的光影中。他抬头望着窗外,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眼神散漫而寂寞。林沛然很不给面子地嘲笑起他来,并坚决拒绝吃掉那坨软趴趴的东西。白玉也不会真的逼他吃,他黑着脸,没好气道:林沛然,你故意的是不是?不许再笑我了。林沛然嘴上答应,脸上却还是笑眼弯弯的。他今天精神头很不错,脸色都比平时红润了些,还能自己推着轮椅去阳台上晒太阳。他跟白玉说:我今天能看到光了,虽然感觉自己像一千度高度近视,但是不是昏沉沉一片噪点了你说人心情好的时候,是不是真能自发清除掉身体里的癌细胞?郑文轩勾了勾嘴角,你吐吧,我从前不把你扔出去,现在也不会把你扔出去。嗯。难受得厉害吗?真难受就别憋着,哥绝不笑话你。你在我面前就别逞强了,我比你高,天塌下来我先扛着呢,你有什么不舒坦一定得先给我说,听到没?林沛然控制不住自己,他视线里一片模糊,嗓子眼像噎了一整颗桃核,哽得几乎说不出话。好一会儿,那温热的感觉又淌过郑文轩的颈窝,像烫在他心尖儿上。他三句不离本行,一味地讲着郑文轩不想听的东西:你说把主和弦换成降d呢?f小调我都写烂了,想多试试有趣的东西。降d、降e、fm后面接上大三和弦?听起来也还不错?有点像是悲情主调里最后的温暖呢不过中间似乎还少个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