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眼一闭心一横,撸起袖子,试试就试试,不就是擀几个面皮吗,有什么难的?然而,过不了多久,萧恒便打脸了,堂堂长平侯,还真的不会擀那几张面皮。谢渊看着萧恒笨拙的动作,犹豫了几番,终于忍不住道:侯爷,你是在擀面皮,不用跟打仗一样萧恒有些恼怒地回过头来瞪着他,又甩出了一句令他无比后悔,又无比幼稚的话:你别说话打扰我,我能行。谢渊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索性真的不管他了,撑着下巴便开始认认真真地欣赏起了长平侯擀面皮。他有些疯魔地心想,足够了是不是,最起码这一幕,这样的他,只有自己可以拥有。然而,真的够吗?好像还不够他心里一痒,微微歪了歪身子,嘴唇便覆在了萧恒的耳边,轻声道:侯爷,我教你吧。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的唇在萧恒耳尖上似有若无地蹭了一下。萧恒一心只顾着对付他那生平最大的敌人,面皮,哪里顾得上谢渊有没有趁机占他便宜,只赌气地把那擀面杖一推,道:什么东西,我不干了,你来,你来。谢渊一把抓住了萧恒企图抽离的手,握住了那个咕噜咕噜滚个不停的擀面杖,有点撒娇地道:不是都说了我教你了吗?萧恒立马要逃离现场。谢渊道:统帅还要临阵脱逃?萧恒眼皮一跳,只好一闭眼,行吧,学就学。谢夫子耐心教导着:侯爷,擀面皮不需要用太大力气的,像你那样,待会饺子煮一会儿便破了皮,还有,你看看,你这面皮,方的,三角的,月牙的,什么形状的都有谢渊一面说着,一面有些悲哀地心想,谁能想到,当初的黑羽军统帅,如今在家擀面皮呢?他知道,作为一军之主,萧恒早已习惯了不在人前露出半点脆弱,这次伤了双腿,他更是从头到尾没有怨过一句,甚至自己连提都不会提。若是其他人,或许会觉得萧恒已经释然了,在自己最为荣耀的岁月抽身而退,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然而,每次看到萧恒独自一人对着佩剑发呆时,谢渊便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悲伤,怎么能不遗憾,怎么能不怨恨?曾经鲜衣怒马,折花退敌的将军,已经不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个双腿残疾,或许一生都要依靠他人过活的男人。这其实比杀了萧恒还要让他难受。然而,令谢渊感到良心难安的,是他竟然有些贪恋着现在的感觉。萧恒双腿不便,他几乎是名正言顺地,便闯进了萧恒最私密的生活中,仿佛他的一切都对自己敞开了来。又仿佛,他的所有时间,所有脆弱,甚至于所有不堪,都是属于自己的。这一生没能参与萧恒曾经的光芒万丈,是谢渊最遗憾的事情,但以后的所有,他都想陪着萧恒走。无论前路怎样。☆、天下呼延浔和岳公公踏进长平侯府的时候,谢渊和萧恒便还在和这顿饺子奋战。谢渊不知从哪儿拖出了一棵大白菜,萧恒因为一心想摆脱那折磨人的面皮,便主动抡了一把菜刀,想要做一些饺子馅出来。侯府里的下人早就被谢渊赶了个七七八八,呼延浔进府好一会,还未寻着人,正有些疑惑,便突然听得一声大刀砸在木板上的震天响,立马吓了一跳,坏了,这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吧?一想到这,他便顾不上其他的了,抬腿就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走。然后,大魏太子殿下就看到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堂堂黑羽军统帅,竟然在剁白菜?这这这是怎么回事?然而,虽说呼延浔正惊疑不定,萧恒却十分怡然自得,他正忙得不亦乐乎,眼尾余光不经意扫过呼延浔,便从从容容地放下菜刀,在谢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呼延浔指着那菜板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面皮,不可思议地问道:这这这侯爷是琢磨出了什么新的练习阵法的方法,要用到这面团吗?然而,这借口说出来他自己都觉的扯淡,更何况是其他人呢?果然,萧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然后道:让殿下见笑了,臣就是在包饺子而已,待会殿下要不要来尝尝臣的手艺?这句玩笑话毫无一点想象中的哀怨与悲痛之色,着实让呼延浔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其实,方才他同岳公公赶来的时候,心中是多多少少怀了一点亲眼见证英雄末路的悲壮与同情之感的,然而真的见到了萧恒,这点闲愁却立马被他一菜刀打的灰飞烟灭。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萧恒从不是那种会因为废了双腿就哀哀怨怨的人,倒不如说,自己那点心思,是真的折辱他了。想到这儿,呼延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即便一笑置之,道:看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侯爷包的饺子,常人想吃还吃不到呢,今日倒是我占便宜了。这时,谢渊才站起身来,从萧恒手中将那把菜刀拿走,然后,轻轻巧巧地压着萧恒的肩将他压回了椅子上,道:侯爷,你赶快坐着别添乱了,我来做些饺子吧,要不然待会天都黑了,太子殿下恐怕都吃不上。说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呼延浔,道:太子殿下恕罪,此次怕是吃不上侯爷亲手包的饺子了。萧恒摆了摆手,有些郁闷地道:行吧行吧,你做,我不给你添乱。这时,呼延浔才注意到谢渊,只见他一身白衣,显得十分俊逸出尘,年纪看上去虽是比萧恒小些,但身量却很高,已经快要赶上萧恒了。而最为奇特的是,他周身气质虽是十分平和,但从方才那些小动作来看,萧恒倒仿佛被这么个少年吃的死死的一般,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他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萧恒简意赅地道:我在凉州收的小童。呼延浔见他似乎不愿再多言,便就此作罢不再问,随口谈起了另一个话题,道:不知道侯爷在京郊遇袭一事可有线索了?萧恒微微眯了眯双眸,随手将黑发拢至耳后,道:查案不一向都是大理寺的事吗,殿下来问我,那我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呼延浔叹了口气,道:大理寺有多少拿了俸禄不做事的,侯爷难道还不知道吗?宁妃最近便在为此事整日跟父皇闹脾气,父皇一直呆在她那里,连母亲宫里都不去了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愣了一下神,然后又笑着补充道:不过他本来就不常去母亲宫里就是了谢渊一边听着,一边包着饺子,心里也有了些思量。听说这太子呼延洵乃是皇后赵氏所出,然而约莫五六年前,皇后不知因为什么,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昏睡三日三夜不醒,呼延奕情急之下召来了月见谷为她治病。然而,一日之后,皇后虽是醒了过来,脑袋却出了毛病,经常是和人说不了几句话便开始大喊大叫,脸上表情惊恐无比,让人毛骨悚然。从那以后,皇后便彻底失宠了。皇宫里从来都是这样,母亲得宠一点,孩子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想必呼延浔这几年的境况也是如履薄冰吧。萧恒听到这儿,抬起眼看了看呼延浔,道:既然如此,往后的日子,殿下自己还要多加保重。呼延浔摇了摇头,苦笑着道:不说我了,不说我了,还是说回你吧,侯爷当真对那日京郊遇袭一事没有任何头绪?萧恒抿了抿唇,并未答话。呼延浔道:哎既然侯爷不愿说,那我便斗胆说上一句,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大理寺再废物,也该查出一点线索了,如今却连点风声都没有,可见不是大理寺查不出,而是根本不敢查。呼延浔抬头看了看萧恒,见他仍然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能有些干着急地道:侯爷,你当真就对此事一点都不在意?这次只是废了两条腿,下次说不定就是命都没了啊!萧恒撑了撑额头,无奈道:殿下放心吧,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呼延浔疑惑道:为什么?萧恒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道:当日埋伏我的那人我本于他有恩,说起来,这次我能活着回来,也算不上什么运气好,本来就是他留了我一命。既然能手下留情,想来他也不至于没良心到再埋伏我一次。呼延浔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苦口婆心地道:好吧,侯爷,真不知道是说你是心大还是什么好了!既然你不愿追究,那我便与你直说了,信不信由你。他顿了一顿,接着道:那宁妃,本就是不能怀孕的,何来的受伤小产一说?这事,父皇也知道。他明明能拆穿宁妃的谎言却没这么做,这说明什么?说到底你在凉州的那些手段还是惹恼了父皇的,他是存心想给你一个下马威!你现在腹背受敌,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为上啊!☆、岳氏然而,任呼延浔说的如何情真意切,都是干着急。萧恒对这一番话那是完全置若罔闻,甚至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跟着谢渊包起了饺子,因为一个不小心将面皮戳破了,还被谢渊白了一眼。呼延浔心内一时百味陈杂,这都叫什么事啊?好在,就在他拼了命地组织对萧恒的下一波语言攻击的同时,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匆忙之间甚至都忘记了行礼,只满头大汗地道:太子殿下,你可把奴才急坏了,快跟奴才走吧,皇上急召啊。呼延浔疑惑道:急召?你可知是何事?那小太监哭丧着一张脸,道:哎呦,我的太子爷,奴才是什么贱命,哪里知道这些,赶快走吧,再不走奴才这脑袋就保不住了!呼延浔见状不敢再耽搁,起身和萧恒道了个别,然后便和岳公公一起走出了侯府。谢渊用清水洗了洗手,然后对萧恒道:我要不要去送送他们?萧恒点了点头,无可无不可地道:都行,你想送便送罢。谢渊跟着呼延浔和岳公公一路出了府门,在他二人快要跨上马车的时候,突然出了声,道:岳公公请留步,草民有几句话想说。本来呼延奕急召的便是呼延浔一人,至于岳公公多留一时还是少留一时并无大碍,于是他便向呼延浔点了个头,随即走至谢渊面前,道:不知小公子有何事?谢渊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道:不知岳公公可是南疆岳氏后人?岳公公一直毫无神采的双眼在听到南疆岳氏四字时,突然极为引人注目地亮了一下,然而那仅仅只有一瞬,他随即便低下头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道:南疆岳氏早就已经不复存在,小公子怕是认错人了。谢渊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然后像是有些惋惜地道:真是如此那倒是可惜了。曾经的南疆岳氏可是能与萧氏齐名的最好的匠人家族,只是两个家族所侧重的方向不太一样罢了。前朝的诸多制式,大如皇帝的行宫,王爷的府邸,小如嫔妃的簪钗,东宫的玺印,都是由岳氏亲手确定的,当年如此辉煌的家族,想不到也逃不过一个覆灭的结局。岳公公握着拂尘的手微微攥紧,然后道:小公子说的是,盛衰存亡,都是自然之理,强求是强求不来的。然而岳公公不知道,他那些细小的反常反应其实都落在了谢渊的眼里,这让谢渊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不过他深知若是这样和岳公公绕弯子,怕是等到天黑都没法让他承认,于是谢渊索性不再遮遮掩掩,道:自然之理,公公说的好生轻巧,但请公公问问自己的心,在皇宫中隐姓埋名,乃至自降身份为宫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世叔,你真的甘心吗?岳公公猛地抬起头来,道:世叔?你究竟是谁!?谢渊的表情忽地变得有些伤感,道:世叔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世叔当年,若不是世叔和恒哥哥将我从火海中救出来,现在哪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呢?岳公公嘴唇动了两下,眼眶倏地红了,道:你是小元祐吗?谢渊低下头,深深地做了一个揖道:侄儿不孝,给世叔请罪了岳公公赶忙上前一步扶起谢渊,将他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你都这么大了,也亏你这么多年还记得我谢渊道:当初一看到那几座玉楼,我便知道世叔一定还活着。岳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些许追忆,自言自语地道:玉楼当年前朝皇族迁都,需另立一座皇宫,南疆岳氏闻名在外,皇帝一道圣旨便将岳氏举家召到了长安,包括当时还十分年轻的岳白,也就是现在伪装成宫人的岳公公。当时无数的匠人家族都想得到皇族的青睐,花费了大价钱上下打点关系,只盼着能攀上这根高枝。然而最后竟然让远在南疆,半分钱也未曾出过的岳氏一举夺魁,当即便惹恼了京城许多的匠人家族乃至他们背后的达官贵人。于是,在皇宫的制式刚被岳氏确定下来之后,这些人便联名上表,声称岳氏所设计的皇宫透着一股南疆的妖风,会折损大秦的气运。皇帝信以为真,当即大怒非常,一道圣旨将岳氏全族都打入了牢狱之中。而岳白,正是但是岳家的主笔。当时的他,一心只埋头在建造、设计之上,哪里懂得庙堂之上的风起云涌,一朝被捕,便当真以为乃是自己的设计过于粗陋,惹了皇帝不高兴。岳氏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关系可以为他们打点,眼见着便要满门抄斩,岳白在狱中从刚开始急得满头冒汗,一直到后来几番求见皇帝不得,便深知凶多吉少,心下已经绝望了。然而就在他问斩三天之前的那个晚上,一个十八九岁上下的女孩子来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