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若是用萧恒的话来说,这性格便是典型的孩子野惯了,家里人管不了了。虽说萧恒摆出了一副不怎么想搭理他的模样,沈朝辞却完全不恼,像是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在这儿收到的冷脸。他丝毫不以为意地转着眼珠,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周围,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番,然后爽朗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手,乐道:敬之兄,看样子你在凉州过得很是不错嘛。萧恒看着他耍宝耍的实在无趣,又懒得揭穿他,只没骨头一样地地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吹着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水,答道:是是是,托了沈神医的福,我好得很,最近还长了两斤肉。想来也用不着你这个月见谷谷主惦记了,赶快继续去云游你的江湖吧,别在我这里叽叽喳喳的了。从小同萧恒交好,沈朝辞早已经学会不把萧恒的臭脾气和毒舌当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理所当然地过滤掉了他那几句欠揍的话,转过头来怡然自得地来回踱了几步,然后一眼看见谢渊,转瞬露出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的眼神,道:哎呀,敬之兄,这个小兄弟不会便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元祐吧?在院中坐的久了,萧恒渐渐感觉有些受不住了。再加上正月的冷风一吹,他越发感觉到了身体的无力,忍不住低下头轻咳了几声,虽说这时他也瞧见了沈朝辞对谢渊那颇感兴趣的目光,却有些懒得管了,只胡乱点了个头权当应答。趁着那两人正大眼瞪着小眼没工夫分神看他,他便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厮道:今日有些冷,给我拿个暖炉来吧。沈朝辞只顾着研究谢渊,并没有注意萧恒这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反而转过头来友好地对谢渊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然后了然一般地道: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敬之兄这么上心,有事没事便要同我念叨上几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养了个儿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玉树临风的小少年啊。虽说谢渊自小养成了逢人便带三分笑的习惯,此时也窘迫地有些笑不出来,反倒是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沈朝辞许是看他这样十分好玩,托着下巴打量了他半晌,然后突然惊奇地说道:咦,我说怎么好生眼熟,仔细想想,我果然见过你!谢渊抬起头来,斩钉截提地道:沈谷主怕是认错人了吧。开玩笑,他可不记得,自己见过这等大人物。沈朝辞想摇拨浪鼓一样摇着头,道:不不不,我不会记错的。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师出藏乌客门下?谢渊不知道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这件事,除了陈五,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虽然听尉玄之前话里的意思,他们早已经知道,谢渊还是想看看萧恒的反应,但是当他微微伸长了脖子,将视线落在萧恒的身上时,却发现此时的萧恒已然闭上了眼睛,像是困极了一般在闭目养神。沈朝辞没有发现谢渊的分神,只是自顾自有些兴奋地继续说道:那这便对了,七年前我爹带我去拜访藏乌客,那时候我便见过你了。只不过当时你还太小,现在不记得也是正常。我可还记得,就是那一天里,藏乌先生斋戒卜字,给自己的小徒弟赐名为渊,那小徒弟便是你。忆及往事,谢渊有些晃神,下意识地跟着念道:渊?这个字像是勾起了萧恒的兴趣,他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也不闭目养神了,轻哼了一声道:卜字得渊?那老头倒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可真有江湖隐士的做派。沈朝辞道:哦?难不成这渊字还有别的说法?昔人已逝,再提起来,萧恒心中也浮现了几分难得的惆怅,他缓缓开口道:当年徐继堂老先生亲笔为阿渊写下了八个字,身披枷锁,心似云渊。这字便是取自这里的,只不过他一直为自己投靠新朝而愧疚,到死都不肯原谅自己,也不肯来见上阿渊一面罢了。他说着说着,话音便渐渐低了下去,谢渊也微微垂下了眼帘,这一幕恰好落在了萧恒的眼中,他张了张嘴,想要宽慰两句,却不知为何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冬日里,他一旦染了病,便要像这样咳个没完没了。他有些郁闷地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却不曾想竟然自唇角擦出了点点血痕。沈朝辞眼尖地看见了那一点嫣红,赶忙趁他不备,迅速地抽走了手帕,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然后道:真不知道是你自己不上心,还是我们家那群长辈真的拿你的病没有办法,怎么这冬天都要过去了,反而又咳血了?算了,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诊诊脉。萧恒自小诊脉,二十多年一年未落,如今甫一听到诊脉,便有些头大,赶忙本能般地把手缩进了衣袖中。不过他这动作却没能完全成功,沈朝辞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苍白的手臂裸露在了空气中,瞬间冷的他哆嗦了一下。萧恒的手被牢牢攥住,毫无办法,只好由着沈朝辞去了。沈朝辞毕竟是个医者,诊起脉来也不插科打诨了,反而认认真真地望闻问切了一番,然后道:你这脉有些奇怪。萧恒反问道:怎么个奇怪法?沈朝辞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道:以前我也总觉得你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寒疾,养也养不好的。但这几年我四方游走,这样的病人,我也见了不少,即使他们的病不能完全养好,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越是调理,越是病重的。说不定,真是我们月见谷诊错了可是,依你平日症状,同寒疾也是一般无二啊我暂时还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但说实话,我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你这身子耗不了几年了这话十分不吉利,萧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却是神色未变。毕竟他也不是傻子,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为清楚,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如果他真就这么两腿一蹬撒手人寰了此时,谢渊担忧的目光映入了他的眼帘,萧恒无奈地笑了一下,万一看不到这小子长大那他就去砸烂了月见谷这没用的地方算了。不过想归想,萧恒还是有些良心的,嘴上并未这么说,只是轻飘飘道:好了,看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暂时还死不了吗,你回去也多读些医书,我可还等着你来救呢。说着,他又将手放在暖炉上暖了暖,感觉到身体渐渐回温后,才对沈朝辞继续说道:不说这个了,沈朝辞,我上次托你查的事,你可查清了?沈朝辞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答道:查清了查清了,煜王府那玉楼里的事情,正如你想的那样,一直是落雪山庄在从中作梗。萧恒挑了挑眉,道:愿闻其详。沈朝辞道:近几年,凉州城有三大势力,煜王府,落雪山庄,还有九龙寨。煜王府不消说,吃着朝廷的俸禄,背地里养了不少私兵,野心不小,可惜煜王虽有手段,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落雪山庄由元齐操持,明面上只是做些走镖和买卖奴仆的生意,利用赚来的银子打点人脉,巴结煜王,也算是过得风生水起。当然这落雪山庄其实视煜王为死敌,想必你们也知道,不用我多说。有意思的是,元齐虽然利用落雪山庄站稳了脚跟,却始终不敢同凉州官兵还有煜王翻脸,直到近几日,才蠢蠢欲动,你们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一片阿伽梅花瓣飘落下来,落到了萧恒的茶杯里,舒展的修长五指同红色的花瓣红白分明,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味道。萧恒一边盯着手中的茶杯,一边道:元齐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八成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倚仗。沈朝辞解下佩剑,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道:正是如此!简单来说,他手里有兵了。这兵,便是九龙寨。谢渊虽说一直身在落雪山庄,却因为并不喜欢那儿所以不怎么了解那里的真实情况。这会儿,他有些奇怪地问道:落雪山庄虽然在凉州有些名声,但多是因为他们施粥为善,在百姓中立了些名望,很多人对他们盲目信从。但九龙寨的话他们当真甘心为元齐所用?沈朝辞笑道:这便是问到点子上了,九龙寨确实不甘心为元齐所用,不过却愿意和他们结成同盟,当然这就不得不提到,九龙寨这几年的人马,究竟是怎么来的了。迎着谢渊探寻的目光,沈朝辞继续道:约莫四年前,当今皇帝请国师占卜皇陵选址,最终定下了两桌。凉州曾经是敬之兄的封地,却早已经被皇帝改封给煜王了,自那以后,煜王便理所当然成了皇陵的监工。监工嘛,自然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肥差,煜王为了从这里头榨出更多的油水,不惜昧着良心压榨民夫,私吞皇陵拨下来的款项和矿石,赚了个盆满钵满。讲到这里,沈朝辞的目光已经渐渐冷了下去。但说到底,人是活的,一个人要被逼着十个人的活,还得不了几两银子,谁受得了这样的待遇?只不过这些百姓还是胆子小,没有几个敢奋起反抗的。落雪山庄便看准了这个机会,想出了一个激化煜王同他们之间的矛盾的办法。听罢,萧恒挑了挑眉,话已经说到这里,这几日以来见到的种种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串成了一个完整的线索,但他心中浮现的那个猜测显得太不近人情,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便轻声问道:哦?什么办法?☆、元家沈朝辞幽幽地答道:这就是所谓的玉楼里闹鬼的事了。每一次煜王强征民夫进玉楼为他炼私矿,落雪山庄便会派几个人趁乱混进去,将民夫们尽数杀死在玉楼中,然后散布谣言,说是玉楼闹鬼。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愿意到玉楼中去做工。这样,凉州便产生了大批逋逃徭役的壮丁。这些壮丁大多会被朝廷通缉,若是被抓到,按例是要合族受罚的。沈朝辞抿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嘴唇,继续道:落雪山庄利用他们的顾虑,暗中找到他们,声称能为他们除去户籍和通缉令,这样便既不会连累族人也能逃过追捕,当然,前提是他们要答应到九龙寨落草为寇。这样,落雪山庄就靠着不光彩的手段成了帮着扩大九龙寨的功臣,而九龙寨的众人还被蒙在鼓里。江湖匪盗最重义气,如此一来,落雪山庄和九龙寨结成同盟,利用他们的力量,便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萧恒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弯起指节,无意识地轻扣着桌面,道:为了他虚无缥缈的野心,坑杀成千上百的无辜百姓,元齐可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这时,院里仆妇熬煮的草药恰好被端了上来,萧恒接了过来,捏着鼻子喝了两口,继续皱着眉说道:我倒真想知道,那家伙夜里这能睡得着?他的语气虽然带着些讽刺,却显得极为凉薄,仿佛这种事对他而言,已经司空见惯了一般。谢渊听着,心里渐渐升起了一股凉意,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觉得,萧恒同自己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距离。毕竟,当他刚知晓那些民夫是被坑杀而死时,便已经觉得十分不舒服了,而萧恒虽然嘴里一直说着些没三没四的话,却仍然显得十分从容。萧恒看了看谢渊,注意到他神色中的异样,却显然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反而觉得他这样子八成是觉得有点冷了,便吩咐了身边的仆人去拿一件外袍,从善如流地给谢渊披上了。他一边帮谢渊系着领口的衣带,一边看着沈朝辞,有些疑惑地问道:不过,虽然你这么说了,我还是觉得有一点很是奇怪按理说,那些民夫大多正值壮年,身在边疆,也有不少是会些拳脚功夫的,落雪山庄混进去的人应该并不多,除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否则是怎么做到不声不响地在玉楼杀掉那么多的人的?沈朝辞停下摆弄自己佩剑的手,目光渐渐染上一层寒意,道:说来你也许不信,他们都是吸入了水银之气而死的。萧恒伸手重新去抱暖炉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愕然地道:水银?沈朝辞道:对,就是水银。想必你也知道,当今皇帝和煜王都是好大喜功之人,个个铁了心要效仿始皇,水银为河,棺木飘于其上,以保其永世不朽。但这水银河极易致死,人根本不能在其旁边待上哪怕一刻钟。据我所知,玉楼的地宫内便储存了大量的水银,所以,落雪山庄的人只要在玉楼中制作一些机关,到了时间再把这些水银漫灌入楼内杀死这些百姓,便不费吹灰之力了。萧恒听罢,微微弯了弯嘴角,道:不愧是元家的人,这等狠心的程度,比起他的叔叔永安帝,可真是当仁不让呢。沈朝辞刚刚喝下的茶水险些被他喷出来,心道这家伙是脑子进水了吗,怎么当着谢渊的面说元家的坏话,他看看似乎有些愣住了的谢渊,再看看萧恒,有些迟疑地问道:永安帝?你这话说的我倒有些不懂了,若我未记错,他可是最以仁善闻名的,当年你们萧家满门身死于北疆,若非他将你抱回宫中,你哪里来的今天的日子?话一出口,其实萧恒便已自觉失言,但他心中隐隐埋藏着的往事,又让他忍不住想要小肚鸡肠地说上一两句,便耸了耸肩,仿佛不怎么在意地道:帝王心术,有几个真能做到仁善?说完,萧恒便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他刚刚大义凛然地教训完谢渊恨非正途,自己便先放不下了。虽然已经同萧恒相交多年,但沈朝辞扪心自问,其实往往觉得自己并不能理解谢渊。他活的如同一个漂泊的浮萍,因了身份的缘故,总要与身边的人虚与委蛇,却又不对任何人交付真心。这么想着,沈朝辞就越发担心这人再把他同唯一一个看上去会真心待他的谢渊的关系搞臭了,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说的究竟是什么话?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越发搞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了。说到底,虽然我远离庙堂,却也知道不少的事情,若说你仍然对大秦心未死,可看你的样子,像是真心要扶持太子,又对前朝的永安帝很是不满可若说你对前朝没有半分眷恋又好像实在说不过去说着,沈朝辞撑了撑额头,意有所指地看了谢渊一眼。萧恒低低笑了一声,将他没说出来的话挑明了,柔声道:前朝是前朝,阿渊是阿渊。你这么问,怕是月见谷那些老不死的又支使你来套我的话了吧?怎么,他们瞎猜了这一年又一年,可还没猜到什么吗?他顿了顿,又嫌不够似的补充道:你们月见谷是不是还想着复兴大秦,我懒得去管,只要别把局面再搅得一团糟,指望着我去收拾烂摊子就行了。再说了,你觉得我若是真存了什么复兴大秦的念头,可会天天呆在凉州过这养老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