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自己的感情究竟起于何时。可他竟想不起来了。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有多久了,可能在那一年,在对方挡在他的面前保护他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滋生了这荒谬的爱恋;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后,他带着他在偌大的城池中躲躲闪闪;亦有可能是他在夜里抱着他为他取暖哄他睡觉的时候。整整七个日夜,他们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直到父皇率兵前来救下他们为止。明明我们才是最亲密的兄弟,明明姚凌云才是后来的那个,可为什么你却比较信任他?燕煦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这残缺的感情的呢?是了,也是因为姚寻。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哥与姚寻变得形影不离,每一次自己去找他,他的身边总有姚寻。他看向姚寻的目光实在太温柔了,如同温水一般,他将满心满眼的情愫藏的若隐若无,只是视线终究是骗不了人,他的眼睛一直追随在姚寻身上。而自己却是这样看着他的。燕煦从燕辰看向姚凌云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对他的爱恋。何其讽刺啊。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个念头,终将被时间消磨殆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念头却依然健在,不曾消亡,也不见增长,这不容世理的感情静静地蛰伏在他的内心最深处,舍不下,去不掉,忘不了。他喜欢燕辰,是对兄弟的喜欢,是对仰慕者的崇拜,亦是对情人的爱恋。太耀眼了,那时挡在他身前的燕辰实在是太耀眼了,耀眼地燕煦的眼睛都被晃花了,心也随着眼一起乱了。可他喜欢的人却完全不知他的挣扎。你风流蕴藉,眼藏星海而来,我冒然闯入,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将所怀擅寄,究竟谁是谁的劫,哈。身在局中难自知。这一瞬间,燕煦突然有些动摇了,他不想再隐瞒了。绝境并非末路,人生真正的悲剧是只愿坐以待毙。而他不愿再做这样的人。就在燕煦内心苦苦挣扎之际,燕辰看着他,轻叹一声,问道:“你啊,总是跟阿寻过不去,为何呢?”一个问题,让燕煦心下的天平彻底倾斜。为什么?对啊,你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燕煦垂着眼,似是沉思,良久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其眼底有一种冻结的明净,燕煦说:“因为我讨厌他。”燕辰不由一怔,这个问题他不止一次地问过燕煦,可每次对方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每每兜来转去地打机锋,就是不愿告知,故而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倒教燕辰一时有些招架不住。一瞬惊讶过后,燕辰回复平常,他问:“那你可以告诉大哥是因何缘由吗?”“因为啊。”燕煦看着燕辰,微微一笑,而后漫不经心的语气骤然一收,认真道:“因为我喜欢你。”他的模样生的俊秀乖顺,可嘴里说出的话却仿佛雷霆之锤。随着他的话声落下,四周突兀的陷入到一片死寂之中。燕辰一时没能理解这个喜欢是为何意。这种掌握别人情绪的感觉真是美妙。燕煦静静的看了燕辰一会,再说道:“就是那种喜欢,或者说是爱。”燕煦侧身看着燕辰,室内火光跳跃,燕煦的脸,一半隐在暗中,另一半则被火光涂上明艳的红妆。“大哥,不要怀疑我所说话语的真实性,我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不会说无谓的谎言。”燕辰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可视线一触即燕煦眼睛,他口中的怀疑便再也说不出口,燕煦的双眸无悲无喜,一片冰冷,室内染着的烛光也照不到他的眼底。一切完全超出了他预想的轨迹,这不应该的。燕辰眉头紧锁,看着燕煦:“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当然知道。”“你疯了,我是你大哥。”“大哥又怎样,谁规定的不能喜欢自己的兄长。”“自古以来皆如是。”“自古以来,阴阳调和,男欢女爱才是人伦大道。”燕煦笑了,眼眸清亮,“既然都是不守规矩,又何必非要分什么血肉至亲?”夏风徐徐吹拂,屋前林木涟漪,扰了一室安宁。燕辰沉默,他无言反驳,只能劝道:“我是你大哥,这并不值得。”燕煦摇头:“值不值得,是不会因为大哥你的一句话就改变的。”燕煦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压得很低,刻意营造平静,神情刻意淡然,但燕辰能听得出他话音里的那股狠劲。对于此事,燕辰想过诸多可能,却从来没有过这一层面,心下惊涛拍浪,以致他一时无措。良久,燕辰一叹,别开了视线:“我只是不希望你在无望的感情中越陷越深。”心上的伤口被扯得鲜血淋漓,很痛,痛到后来却渐渐麻木了,可燕煦的面上却仍旧在笑:“大哥你不必说了,没有用的,已经存在的感情,不会因为你的不接受而消失。”最初的震撼过后,燕辰沉静下来。“所谓感情,是两情相悦,而非单向认定。”他不能接受燕煦的说法,但他说的没错,所以他认同他,同样,也拒绝他。平静是一种力量,代表了认真。燕煦闻言,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微抬了抬下巴,眼里全是放肆的恣意,那是初生牛犊特有的蓬勃朝气,与他们未曾疏远前一样明朗的笑容,仿佛刚才神伤的人并不是他。“既然大哥你没事,那我便先告辞了,明日朝会再见。”笑声代替泪水,燕煦转身踏离。跨出的脚步,带动孤寂回荡室内,以自尊硬气包裹自己,欲保护自己不再受人所伤,却,反而是自己亲手动手扯裂心上伤痕。燕辰转身,望着那决然而去的背影,他知道,那些曾经兄友弟恭的过去是真的再难回来了。☆、旧事重提(上)日暮时分,斜阳西下,橙红余晖暖暖地照映着整座皇城。宗正寺的牢门便是在这样的暖阳下缓缓打开的。当燕昱跨出大牢时,天边暮色已变得更为晦暗深沉,如水霞光,轻而易举地勾勒出一个祥和而又静谧的傍晚,让他只是看着便觉得心情平和。燕昱在禁卫军地押解下,缓缓走过皇城过道,向着内宫而行。一路行来,周遭环境格外安宁,安静得甚至有些过了头,仿佛就连那鸟啼虫鸣也跟着落日一同歇息下来了一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那这过分安静的环境背后所带来的又会是什么呢?心念轮转间,燕昱内心,已察觉到了山雨欲来之势。禁军在前,领着燕昱走向一个他所始料未及的方向。宜安殿。禁卫军在院内站哨,燕昱只身进入主殿。“你来了。”平静中略带着点感慨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来此的路上,燕昱越走越惊心,然等他真正站到对方的面前时,他又没那么惊惶了。至少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么心虚慌乱。心虚敛去后,怨怼骤然起。燕昱跪身下拜:“儿臣见过父皇。”启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过来坐。”燕昱顺势站起,抬起的头状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环境。一个不经意的转眸,让他瞥见了右前方的窗梁上所挂着的一串精致而又小巧的铜铃,一阵微风吹过,铜铃随之传来泠泠的声响,有些类似于江南夏日时的山涧小溪所流淌而过的声音。一瞬间,燕昱如遭电击。燕昱认识那个铜铃。那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个小玩意儿,他在母亲的画像中见过,幼年时,他也曾数次听外祖母提及。回京后他也有去找过,却一直苦寻不得。原来是在这啊。在父皇的手里。燕昱起步行至启帝对面坐下。虚坐三分,正襟危坐。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进入宜安殿,燕昱望向他的父亲,这个被誉为雄狮的帝王,脸上也有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疲惫,眼角的皱纹似是在书写着他如今的力不从心。是人都会老,便是千古一帝也不例外。燕昱垂眸,他不忍再看。他和他的父亲,可能真得是太久没有像这样近距离相对了,燕昱记忆中的启帝,还停留在那个指点江山的帝王身上。而今甫见这样衰老的他,令燕昱一时无法适从。亲缘早已淡薄,他对他最初的崇敬,也早在这几年的愤恨中消磨殆尽。那些世人加诸在他父亲身上的光环,燕昱闻之只觉得讽刺非常,可即便如此,燕昱也不能否认,每当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来,他还是无能忽视他父皇身上的无尽光环,并不由自主的以此为傲。他的父亲是一个传奇,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可眼下,这个传奇,正在老去。相对无言,两个人都垂着眼,看着面前桌案。袅袅水雾自二人中间蒸腾而起。是水开了。提壶、倒水、泡茶,一气呵成,直至茶水禁锢杯中,启帝才抬起眼眸,说道:“雨前龙井,这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茶叶,你尝尝。”燕昱转眸看向被推到面前的茶杯,笑了,笑意极淡,恍如嘲讽,他说:“原来父皇您还记得母亲的喜好。”启帝说:“朕自然是记得的。”时已入夜,屋外偶尔有风呼啸而过,远处城楼上的夜灯由远到近,依次被挑亮,数千盏明灯亮起,照得整个皇宫,亮如白昼。屋内的烛火也随之被点了起来,然而这烛火并没有给燕昱带来任何温暖,周遭环境仿佛能吞噬掉光芒一般,他的心依旧沁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燕昱抬起手,举杯,仰头,滚烫的茶水随着他手腕的动作,经唇舌过喉口落入肺腑,留下一片灼烫。一杯尽后,燕昱抬目,直直地对上启帝的视线。面对感情,他总是踌躇,因为他难以接受失败,可他又找不到必胜的法则。只一眼,燕昱又敛下双眸,避开启帝看来的目光,抬手拿过茶壶,再取来新茶,意欲重新泡茶。“雨前龙井要好喝,当以八分热的滚水冲泡茶叶,方能泡出茶香,滚水泡茶会在无形中破坏雨前龙井的沉蕴茶香,还是让儿臣来给父皇重泡一壶吧。”“我甚少注意这些,倒是糟蹋好茶了。”启帝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笑了笑,再道,“喝药忌茶,我已许久没有碰过这类茶叶了,这茶是我今日特别为你准备的。”燕昱提壶的手指不由一顿,一瞬,他淡淡说道:“是吗?”他说话时的声音异常低沉,尾音又沙哑含糊,说出了一个字,又含住了剩下的那个字,以至这个疑问不成疑问。启帝只看着他,没有接话。烛火颤动,燕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完全失了龙井韵味的龙井茶。一片茶叶不慎与茶水一同落进茶杯之内,燕昱看着那片被泡开的叶,良久,他嗤笑了声,道:“事到如今,又还有什么意义。”启帝:“那你之所求,意义为何?”“我所求的意义……”启帝的一句话落下,燕昱的内心随之升起一团火,那团浇不息的火里影影绰绰地显出一头兽的模样。燕昱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茶杯,白玉的杯子里,青色微卷的茶叶泡在浅褐的茶水之中,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杯中涟漪轻起,波澜乍现,茶叶载浮载沉。“为什么?”燕昱抬头,平静问道,“我也是你的儿子,可从小到大你的眼里从来没有我,你对大哥寄予厚望,你对四弟关爱有加,那我呢?你甚至从不曾单独召见过我。”燕昱看着启帝,他神色不变,可握在手中的茶杯里面,一小圈一小圈的波纹随着他心绪的起伏不断泛起,他显然是在竭力压抑自己内心的不忿,可他抑制不住了,他说出的话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迫切,以至心脏砰砰直跳,说话时吸进的寒气,导致胸口隐隐抽痛,“幼年时南北两隔,好不容易团圆,可我却没能从你身上感受到丝毫亲情的温暖。”启帝闻言,沉静镇定的面容浮现了一丝裂痕,半晌,他长叹一声,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你当然不是!同是皇家血脉,同样都是你的儿子,可你对我们兄弟三人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差别的待遇,我早就看透了。”燕昱惨淡一笑,心神俱颤,五内俱焚,“你愧对母亲,愧对我,千古一帝,哈哈哈哈,何其荒谬!”歇斯底里,温润的二皇子在这一刻展现出他从未向世人表露过的一面。启帝看着这样的燕昱,这一瞬间,从不怀疑自己的他突然对自己当年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动摇,难道真如贵妃所言,是他错了?他当初不该答应绮妃的要求,下一辈的人生,得由他们自己去争取?这样的疑问在启帝的脑中一闪而过。“我不曾亲自教育过你,甚至在你年幼时将你送去江南。”斟酌了会后,启帝开口说着,语气很平静,“这是你母亲临终前对我最后的要求,为的就是要让你远离皇权。”他惯来不是会为自己辩解的性格,可这一次他将他这么做的理由说了出来。为了他的儿子。燕昱闻言诧异,他脸上扭曲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敛下,就这么僵在了面上,一时目呲欲裂,甚为骇人。启帝看着他,再道:“她希望你能与我不同,他希望你能脱离这个身份给你带去的束缚,她希望你将来能有更自由的选择空间,而不是如我一般。”“母亲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燕昱不解问道。他不是不信,启帝一言九鼎,从无虚言,父皇也没有必要骗他,他只是疑惑,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做这样的要求,这没有道理。“因为你的出生,酝酿出了一场夺位阴谋,无数亲友死在了这场阴谋之下。”启帝淡淡的说着,面容平静,不见悲喜,只有深深的落寞。燕昱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由瞪大双眼,一时间恍如空间凝结,脑中一片空白,对方轻描淡写的话语一字一字出口,燕昱便觉得自己的背上,被一块一块地添加着巨石,重达千金,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些几欲出口的挟恨话语,尽数堵在喉口,上下不得。那些暗地里的怨恨,消无声息的期待,忽然啪的一声碎了一地,他方才所有的怨言简直就像一个耳光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