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陷进沼泽了?!卢克看不到跟前的人,只能大声询问。没有人回答他。浓重如烟墨的雾中,渐渐传来了缓慢的喘息,以及低沉的、有点像风钻入石洞的喑哑呼啸。很快,卢克发现那并不是风的呼声,而是源自于某种生物沾满腐蚀液体的喉咙。能有如此惊奇的发现,是因为他伸长了脖子,惊慌失措地往地上瞄了一眼。湿漉漉的泥地上,巨大的爪形印记一个接着一个,新鲜得很,是刚印上去的。并没有马蹄。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觉额头抵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不能说全是硬的,那样东西外面套了一层软皮,像是沙袋外边的布包,但抵住他的这层皮粗糙劣质,还有倒刺,蹭得他脑袋生疼。剧烈的惊恐将他的心脏捏成极小的一团。平日机灵能干的小偷先生还没来得及出声求救,便为黑暗所笼罩。他的视野被巨蜥口腔中的暗红填充,巨大的撕裂感将他的身躯与灵魂一分为二。这幕惨剧无人目击。人类所组成的队伍井井有条,卢克的空缺使得两段绳子在风中飘曳。原本在他前后的两人疑惑了会儿,然后将彼此的绳索绑在一起。正一步步前往巨蜥之胃的他们并不知道----现在,除了那个突兀的结,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证明有个人曾来过这片沼泽,并且有来无回。第七十章约翰是第一个察觉到敌人逼近的战士。副队长已找不到本应位列自己前后的人影, 他的喊声为鬼魅的雾气所吞噬,光泽暗淡的水汽亲吻他蜷曲的须髯。如鲠在喉。他翻身下马,举起称手的银斧, 在惨淡雾气中警惕地张望四周。约翰是北方罕有的、名副其实的战士,不但经验老道,五感与直觉也远超常人。在某个刹那,他捕捉到远古爬行类在他脊背后甩动尾巴的声音。他将锤往身后扔去,撞击声短促而清脆,巨型生物的黑影在雾帘后甩动头部,喉咙里滚出被惹怒的呼噜声。是鳞甲,是女巫的宠物!约翰全身紧绷,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地撑大。“出来!”他叫道, “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回答他的仍然是一片寂静。骑士永不言退。约翰撕开浓雾,往黑影冲过去,但那庞然大物却比他的速度更快。他只在地上找到了几个数尺宽的悚人爪印。一无所获,但约翰却稍稍安下心来。身经百战的他早就对恶劣小鬼的把戏一清二楚。假使敌人力量远胜过他,或者与他相当,那自然不用借诸雾气的遮挡。看不见的鬼才可怕, 操纵那些不明生物的背后黑手显然是这样想的。倪子蛟睁开眼, 从云端俯瞰向大地上环顾四处的约翰,眼底流露一丝趣味。杀人的趣味。他舔了一下嘴唇。艺术精灵在完成剧本之后, 主神大人本就有无限试玩的权力。但无论他扮演的是巫师还是勇者,走多少次剧情,都对这个自命不凡的男人极有兴趣。到底是谁给了这个男人多余的自信, 使得他在如此艰难绝望的境地里,还能心存一丝幻想?坚不可摧的信念在破碎的一瞬间,总是格外美丽的。倪子蛟想知道他临终前的遗言。【在您的勇士为您拔剑的时刻,您制止了他。】【因为,您也被这个自大的孩子惹怒了。】【受到您眷顾的人类,可以样貌丑陋、本性恶劣,但作为人类,却对身为巫师的您产生了轻视,那好似蜉蝣看不起天上的太阳一样可笑。】【杀了他。】一群巨蜥正在人类副队长周遭徘徊着,等待这个男人暴露破绽的时刻。忽然,求生的本能攫住它们的精神。这群强壮的动物抬起了头,将惊惧的目光集中到一点。它们能感觉到,望不穿的瘴气深处,诞生了更为可怖的东西……倪子蛟指引巨蜥离开约翰的周围。约翰突然感觉到浑身一松,他举起斧头,在死寂的沼泽里放开五感。之前落在他身上满怀恶意的目光,此时正在逐渐地消失,令人紧张惊惧的声息悄然退场。----是黔驴技穷了么?约翰吐了一口气。刚想摸出烟袋,余光乍然瞟见地上凌乱舞动的影子。他猛然举目望去,竟发现天上空无一物。他的四周除却轻如丝绸的雾气,完全没有能够遮挡光线的事物。那是什么?约翰干瞪着眼睛,对于大地上狂乱的鬼影束手无策。虽在将女巫定义成法术水平拙劣的蠢蛋,但他心中从未放下过忌惮之心。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人类对于一切未知,都会愚昧地产生恐惧。纵是他自己,也无法从中超脱。约翰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是背上被压了一座山,他弯着腰做深呼吸,胸腔却始终压抑地难受。白日威风凛凛的副队长,此时抖得像个胆小鬼,他头皮发麻,睁大眼睛,眼球上覆着一层雾气。约翰注视着影子在脚下游动,以一种诡异而优美的姿态凝结在一起,形成一个边缘有些凸起的圆形。【……是眼球。】【该说他不愧为统领众人的副队长,约翰很快猜出了这抹影子的来源所在。有一束目光从云端降下来,正俯瞰着他。】----别看。理智这样告诉这个人类。但又有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低语。真正的勇士,必须一往无前。假使在这里逃避,那他又有什么把握击败古堡中的女巫,将紫罗兰王子解救出来?抬头、抬头吧。死在荣光下。诡谲的使命感填满约翰的胸膛。他扬起了脸,天空的景致尽收眼底。他看到了,那个。眼球的表面没有丝毫瑕疵,光洁如玉,仿佛一颗美丽的皓月悬于雾空之中,完美得使人以为这是伟大的远古神祗所丢失的遗物。约翰稍一晃神,坐在寒鸦背上的巫师拉起了兜帽,闭上他窟窿似的漆黑眼眶。【梦魇能够捕捉最细微的心灵裂痕,并趁虚而入。因此,当您在勇士们的心底播撒梦魇,这重无法提防的隐患便已注定他们的死期。】【您失望地发现,约翰看到那样东西时,心底出现了缝隙。】【“真是无趣。”】【“原本还打算玩久一点的。”】【您责备似的想道。】约翰望着那颗属于巫师的无瑕眼球,瞳孔渐渐失去了焦距。他听到远方海浪的翻滚,过于悠扬的浪花声使他迷茫困顿。但约翰并不是卢克那种容易对付的小市井。他曾砍下蛇女妖的长发,也在九死一生的命运之门侥幸逃出生天。他咬破舌尖,以此保持清醒,将称手的斧头举在胸前,防备潜藏在暗处的敌人突然袭击。倪子蛟看着这头困兽犹斗的猎物,静静地笑起来。【约翰终于改变了对您的轻视。可惜,一切太晚了。】约翰将斧子一拄,在原地休息片刻,眼前却又出现了幻觉。他看到了----这片无边无垠的迷雾,一直延伸到森林之外那不可逾越的海洋。朦胧的夜空下,象征新生的桅船壮丽辉煌,美得近乎是工艺品。它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缓缓驰行,通往有去无回的彼岸。桅杆上高悬白骨,船身满绽鲜花,馥郁袭人。这并非死亡,而是昭示新生命的诞生。等约翰察觉出不对劲,他已经迷失在花香之中,困倦地闭上了眼,倒在泥泞上。约翰企图睁开眼爬起来,但他发现找不到使力的部位。精神、肌肉与皮肤,每一寸部位都脱离了他的掌控。他被关在自己的躯壳里。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天空上那名巫师的恐惧。约翰近乎崩溃,只能企盼奇迹降临。在漫长的祈祷之后,他终于听到了人声,几欲喜极而泣。“奇了怪了,快看,这里竟然会有鹿!它为什么会跑这儿来?”“这儿还有野猪……一点儿腐败的痕迹都没有,是今天刚死的!”结伴而来的佣兵们异常兴奋。他们是很早就加入北方远征军的一支队伍,错估了行程,存粮早就告急了,原本还以为今晚就要和自己的爱骑说再见,孰料发现了几只新鲜的动物尸体。撑过跋涉沼泽的这几天,就能到森林了!据说女巫的森林水源丰富,果实鲜美,完全无需担心食物问题。约翰与这支佣兵小队恰巧是点头之交,听见他们说发现食物,正高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之前……他与亲兵在荒原里搜寻找到那块绿洲时,也曾进行过类似的对话……约翰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有个人走近了他,然后----素来以身强体壮自居的他自己,竟然被轻而易举地提起来,扛在了肩头!他正要开口骂人,忽然,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他心里诞生。他,变成了鹿?这个猜测使他的脑子唰的一下变成空白。【此刻,那名战士终于意识到了。】【这是诅咒。】【伴随着巫师的出生,所随之而来的诅咒。】【被您的眼睛凝视过的人,将被施予无法解除的死咒,永远不可得救。】【这份力量,使您欣喜,恐惧,并长久地孤独着。】【您的故友为何相继逝去,相信您的心里也有了答案。】【获得技能:深渊凝视】从进入沼泽到现在,林佩一直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他牵住缰绳,从容自若地跨过白骨与尸堆,沉默得几近失去人性。倪子蛟回到独角兽上,觑着黑发青年的颈子笑了笑。走了许久,他们终于听到人类的交谈声。浓雾稍稍散开一些,巨蜥爪下的幸存者们重新聚集在一起。或目击或听见怪物走动的年轻人两腿发软,半天说不出话来。唯一脸上留存笑容的,只有一支满载而归的佣兵小队。他们背着猎物,和同伴们谈笑着,架起火堆。约翰听到打火石摩擦的声响,扛起他的佣兵一步步靠近熊熊燃起的火焰,他都能感觉到正在慢慢地靠近火堆,每一寸皮肤都热得像灼烧起来。【您听到了约翰的心声。】【可爱的蚂蚁在害怕呢。】倪子蛟正啃着林佩给他的干粮,听到提示音,往火堆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眸底划过一丝狡狯。【您给了他一线求生的光。】约翰发现压在自己眼皮上的力消失了,立刻拼命睁开眼睛,往他跟前的人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