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钰趴在被褥上,静静看他。陈清酒与他四目相对,淡然道:“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化祖身死以后,一同陪葬的还有我,和你。”“惩戒台后,我灵力废了十之八九,破损的魂魄被人强行塞入躯壳,甚至于不能修复,最后被沉棺于绛灵山,沉睡数百年。”陈清酒叹了口气,微微倾身,手掌贴在成钰手背上,未束的墨发落在两人指间,他问道:“儿茶,当时你最后的灵力是帮我还命,你觉得自己是如何入轮回的呢?”当年一战,绛灵君受化祖控制,险些万剑穿心而死,以那时陈清酒的修为,他的情况只会更严重,虽然已经做好了同生共死的准备,可直到最后一刻,绛灵还是将生还的希望留给了自己的爱人。但是绛灵入轮回了。成语深吸一口气,他微微倾身,隔着被子,就这样抱着陈清酒的胳膊,将脸埋在他身前,问道:“代价是什么?”陈清酒笑了,那是极轻的一声笑意,稍纵即逝,他神色如常道:“效仿你。”“效仿我?”“对,入转魔修。”短短几个字,道尽缘由。“但也有所不同。”陈清酒继续道:“那个时候,三界重创,正邪不平,后来数百年中,妖魔两域险些败毁根基,你知道,各族虽分庭抗争,却也存在着互根关系,那一方的衰弱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找到了上界人,以平衡界域势力为代价,换我想要的。”床头那一点烛火熄灭,屋内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但陈清酒喜欢这种岁月安稳的感觉,一如那几百年的棺中生活,无人打搅。他终于能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了,从此以后,没有别的事情能隐瞒了。陈清酒知道,绛灵也听到了,但无所谓了。“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陈清酒道:“儿茶是你,绛灵是你,褚钰也是你,从始至终,我想的,念的,都只有一个人。”黑暗之中,成钰伸手,抱住了他,闷声道:“可是那日魂修,我嫉妒了。”嫉妒那个叫绛灵的人,嫉妒的发疯。“兄长,若是有一日,你发现绛灵只是绛灵,而成钰只是成钰怎么办?”成钰身子有些发颤,他压抑地抿着唇,随后哑声道:“如果我真的是替身呢?你要了绛灵,我该怎么办?”☆、第四十三章次日,天尚未明,长在山的警钟突然敲响。成钰于院中修行,蓦然睁眼,看着西北天际那一抹暗红,神色阴冷。屋门推开,陈清酒披着外衫,微微眯眼,“是天邪的气息。”太子山祸事的,居然是失踪已久的天邪?惊疑之下,还不等陈清酒开口,成钰便飞身离去。陈清酒倚靠门框,待他走后,掩唇闷声咳嗽了几下。其实以他如今的身子,与阴灵过多接触,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长在前山喧闹,陈清酒着好衣物,还是打算去灵堂探查一番。推开门,外面的动静便越发大,陈清酒刚抬步,猛地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还未回头,枕后部便传来一阵剧痛。天边血云猩红,近些,便可看到薄雾后隐藏着的妖兽。长在山弟子身着袍服,正在血战,薄雾之后,血腥浓重,成钰提剑,微觉不对,只是他还未多想,一道戾气便袭面而来。成钰后退,同时挥剑,借着清冽的剑光,看清了隐藏在暗处的东西。不是天邪?这股气息显然不对,成钰神色冷肃,突然回头看向了身后。早先血契破除时,成钰曾在陈清酒身上留下一道咒印,以防他出什么事,自己也能立即知晓。而现下,那道咒印出了问题。成钰偏头瞥了眼那穷凶极恶的妖兽,转身欲走,对方似有所觉,当下尽力跃来。它那一击并未落在实处,谢思温挡在他面前,厉声喝道:“还不快走!”“谢思温。”成钰一愣,“你扛得住吗?”“用你废话。”谢思温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忙道:“陈清酒不见了,你赶紧滚。”成钰毫不含糊,道了声多谢,立刻离去,他一路寻着陈清酒,却在后山处,没了气息。有人发现了咒印,并销毁了。成钰忽觉胆寒,但他还是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微微下身。绛灵曾说,骨念并非只限于人,世间万物有灵,灵者,皆有念力。掌心贴在泥土之上,阴寒之气立即侵入,四方黑影直上,渐渐地,后山景象转变。成钰起身,抬头便看见树影后站着的人。卢莫和顾孟平?看着这两人,成钰一时反应不过来。顾孟平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看不清面色,倒是卢莫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两人像是争执着什么,已经听不清了,卢莫忽然抬手,给了顾孟平一巴掌,然后愤愤离去。顾孟平垂着脑袋,在地上跪了半天,等到天色微暗时,他才打算起身。地上的湿气入骨,再加上跪的时间有些久,顾孟平觉得腿麻,撑着地起来,双手在揉膝盖,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站直了腰,一把利剑便从他背后刺出,一剑致命。“卢莫……”成钰怔了怔,随后额头青筋暴起,迅速到了长在山正殿。正殿外的广场上,只有一两二个负责看护的弟子,见有人突然出现,不由惊吓。只见成钰执剑,浑身戾气浓重,几人当下警惕,有弟子跌跌撞撞地进了大殿,唤出了如今留守的师兄们。“我兄长在何处?”来人看着成钰熟悉,经耳边人提醒,才恍然大悟,不解道:“这位兄台今日不是离去了吗?你家兄长又如何会回来?”“少废话,叫卢莫滚出来!”成钰手中剑一翻,人向大殿中走。见成钰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往进杀,众人不觉祭出佩剑,警惕地看着他。成钰脚下微顿,他偏头看了一眼,随后直接掠过方才说话的人,长剑染血。身后的人难以置信地倒下,成钰将剑身上的血珠抖下,轻描淡写地,“去告诉卢莫,他今日若不出现还我兄长,我便杀了长在满门。”他说话间,眼底红光隐隐出现,竟是要入魔的样子。长在一众弟子先是被骇在原地,随后骂道:“你这人好生放荡,竟敢杀我门弟子,压下他!”随着这一声令下,场上弟子纷纷涌来。成钰低头,忽然一笑,将长剑横在身前,他眼底血色已然不去,戾气隆生,如今瞧着这些长在弟子,都如死敌般,恨不得立即诛杀于面前。而此时,长在另一处。空气有些黏重湿浊,四面墙壁上点着几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火盆里的炭也烧的噼里啪啦,但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这里的昏暗。西面一墙,铁索上还带有斑驳的血迹,冰冷的镣铐紧紧将人吊了起来,须臾之后,那些森寒的铁链响动了一声。“醒来了?”陈清酒闻声仰头,那对眼睛有些空洞,有人过来扯开了他嘴上的布带,感叹道:“当年灵均阁的祖师,几百年过去,竟还是如此。”他微微偏首听着那人的声音,手脚的镣铐又打在了一起,有些迟钝道:“应宗。”“原来只是瞎了,耳朵还是好的。”应宗嗤笑,回头看向了暗处的另外一人,阴森森道:“卢莫长老,你坐在那里干什么,不过来问问话吗?”角落里的人从黑暗中转了出来,一双眼睛暗沉,负手而立,他冷冷淡淡地看了一眼,随后坐在了正中央的木桌处,神色不变道:“应宗长老要问什么便直接问,我人老了,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应宗古怪地笑了一声,回头又看向了那人,“堂堂灵均阁祖师,应该是聪明的很,该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吧?”“……不,知。”应宗对着旁边的人招了招手,对着那茫然的人说道:“这位是本门监惩司的主管,长在山历来受罚弟子都是经他手处理的,事到如今,我们便也不磨蹭,开门见山吧,陈清酒,你手中总令四凶兽的东西,如何操纵?”陈清酒不明所以地看着远处,声音沙哑,“……不知。”“你这就是讨无趣了。”应宗步子后退,同卢莫坐在一起,并且闲适地沏了一杯清茶,而与此同时,站在陈清酒面前那古怪的人右手一抖,一把森然冷厉的铁鞭便盘缩在人周身。“我们今日有的是时间耗,所以你再怎么咬牙坚持都没用。”伴随着应宗的话,那犹如枯木一样的人手起鞭落,倒竖的骨刺连皮带肉的撕开了一片,应宗漠然地看了一眼,五指摩挲着玉杯。陈清酒五指收紧,不过须臾又松开,他埋着头,一声不吭,仿佛那打在身上的鞭子只是给他挠痒痒一样,等到被铁索吊着的人变得血肉模糊时,那握着长鞭的人才停了手,微微回头,等着下一步示意。“牙有点紧啊……”“毕竟是活了百年多的人,这些都没什么。”卢莫起身,手掌一合,那锁链松开,陈清酒立刻挨着墙面滑下,他靠近,右手扯起那人还略微白净的衣襟,强迫那张脸抬起,“卦师令于你,原来真的比命还重要。”陈清酒的目光茫然地不知落在何处,沉默片刻,才淡淡道:“顾孟平,你杀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那蠢货是自取灭亡。”卢莫睨了他一眼,五指收紧,面色漠然无情,“那个叛徒,为了你一个外人居然敢忤逆我的意思。”“你,探了他的记忆。”陈清酒仰头,右膝盖往前挪了挪,身影一晃,哑声道:“强行探入他人灵识,你,当真是要,害死他……”“若是他能乖乖告诉我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沦落如此。”卢莫半跪在地,道:“不过一个门徒而已,死了便死了,更何况我是他师父,他理所应当。”“丧心病狂。”陈清酒垂下眼皮,木然道:“四门凶族,玄灾是非不分,烛戾顽嚣傲狠,天邪贪婪善变,稷修蛊惑毁忠。卦师令,一物镇四兽,如何……能交给与它们狼狈为奸……之人。”啪!卢莫目光阴冷,他揉着发麻的手指,道:“陈清酒,我们是时间很多,但耐心却不多。”他右手掌心向上,冷冽的流光转出一把玉如意,“其实彻底来算,四凶兽的逃离本就是化祖一手策划而出的,与你并无任何关联,聪明人都懂得置身事外,你又浪费数千年修为在卦师令一物上为何?求一个伟岸吗?但这天下有几个人清楚?你守着这一件无人知道的秘密有何用?”陈清酒抿唇,半晌才不慌不忙道:“卦师令,于我而言,不过废纸,但不代表可以交出去。”“陈清酒,我若是你,便在外自逍遥,管修真界这么多风雨做甚?”卢莫起身,一手将那墙壁上的锁链拽下,地上的人又被拖了起来,玉如意一端灼热的气息直烫烧到了人的头发,“执迷不悟。”卢莫在陈清酒左肩上找了块还完好无损的地方,稳当当地将玉如意摁了下去。陈清酒左肩缩了缩,额头上立刻布满了细汗,卢莫看他苍白的双唇紧抿在一起,才满意地松了松手,看着他左肩处的血印,道:“这具肉体虽对外界的刺激感觉迟钝,但灵魂的痛感却是不会消失的。陈清酒,你若再不松口,这玉如意每过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折磨你的魂魄,直到……你的魂魄也和肉体一样,无痛无惧。”卢莫回身坐下,而两人之间的木桌上,摊叠着余下的两卷卦师令,应宗掌下灵力运转,许久后又搓了搓手指,叹道:“不行啊,半点反应都没,当真是废纸一样……”石门外远远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应宗目色微变,随后大步地走了过去,外头的声音停下,继而有一道声音响起:“师父,成钰回来了。”应宗同卢莫眉头皱起,冷冽的眼神一经交接便分开。“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应宗回身,板着脸道:“那只孽畜竟连他一天都困不住?”“来不及了。”卢莫神情同样凝重,成钰一直是个变故,他回头,催促道:“赵老,给我剁下他的手。”顾孟平当时说是陈清酒将他从稷修手中救出,他还不相信,一个无名小卒,如何抵抗的住上古恶兽,直到那人告诉他事实,他才稍微犹豫,然而再问顾孟平,他又矢口否认,迫不得已下,卢莫才探了他的记忆。其实顾孟平留下的记忆其实并不多,当时他只看到了一部分,便是陈清酒操纵玄灾,可如何操纵,谁也不清楚。陈清酒修行至今,灵识已非常人所能及,所以卢莫从没想过要借他的记忆或摧毁他的意识,那样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了不出个头绪,那不如从最简单的媒介开始试。赵老点头,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他托起那只手,目光缓缓落下,陈清酒似乎已经完全昏死过去了,鲜血衬着他的手指白皙胜雪,比死人差不了多少。匕首泛着寒冷的光泽,刀刃还未落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底翻涌了出来,赵老身子不稳,手中的匕首都被甩了出去,卢莫晃悠悠几步捡起了那把匕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他拽着铁锁链稳住,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同陈清酒的右手钉在了石壁之上,再往后虚空一抓。掌心的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在了卦师令上,渐渐晕染,应宗上前一步,“有反应了?”鲜血滴落的地方形成了暗黑色的纹路,再勾勒起来,便是四凶兽之一,烛戾的模样,正在此时,前山一阵爆破直接影响到了这里,应宗一个激灵,急匆匆地往外走,并道:“是掌门师兄的九空剑法,我去前山看看,你守在这里。”卢莫充耳不闻,目光死死盯着那卦师令的变化。九空剑法,剑芒所向之处,天崩地裂。成钰摸了摸嘴角的鲜血,从地上的尸体上随意拔出一把剑,剑指余元卜,下面一众弟子早已跑的老远,任凭他们打的天昏地暗也没人知晓。余元卜执剑的右手已经开始发颤,他目光端详着成钰,以往虽对成钰此人有所耳闻,但真正见到时,才觉得传闻只是传闻,这人的实力,在小辈中,恐怕挑不出一两人能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