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你别赶我……”儿茶素来喜欢他一双清眸,可如今却惧怕看他的双眼。他的眼睛在说话。如果今日换成任何一个人,绛灵便不会如此不安。他要死了,可是他的酒酒还在。“酒酒。”儿茶唤着他的名字,磨蹭着他的鼻尖,亲吻着他的唇角,涩声沙哑道:“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陈清酒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得这么难受,他紧紧抱着儿茶,像是溺水之人抱着一根稻草,竭力地控制在他这一句话中,再次崩溃了。他是真的,真的受不了再一次听到这人身死的消息了。所以哪怕同生共死,也无惧。爱欲纠缠,腥甜充斥着鼻腔,陈清酒意识渐趋模糊,他长睫潮湿,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陈清酒觉得累了,他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儿茶仿佛知道他的意思,扣着他的手指,在他耳边温柔低语,“睡吧,我一直陪着你。”☆、第三十九章竹林深处,小桥流水。陈清酒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一睁眼,看到熟悉的地方,猛地起身。“师祖!”王琰瑜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随他缓缓跪在地上。陈清酒靠着他的左肩,露出空洞而茫然的眼神,缓缓眨了眨眼睛,“他骗我?”王琰瑜闻言,身子一僵,听他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弟子逃脱出天地阵后,一直寻着师祖您和绛灵君,三日前,有一拨人从阵中逃脱而出,至昨日晚间,才有门派弟子发现您在阵中,昏迷不醒,当时身侧还压着三具尸体。”王琰瑜咽了一口气,涩声道:“师祖,当时阵中出了什么事?”陈清酒苦笑,一脸疲惫,“他们没告诉你吗?”王琰瑜摇头。他苍白着唇,双目无神,在王琰瑜的搀扶下,坐在榻上。王琰瑜觑着他的面色,心中发凉,“绛灵君他……”陈清酒咽下一口血气,发白的手指死死捏着衣角,脸也不抬,不知与谁说话,“只要我活着,便不许他死。”陈清酒沉吟片刻,右手忽然摁住王琰瑜的手腕,力度之大,仿佛要将人腕骨捏碎。陈清酒道:“走吧。”“师祖……”王琰瑜知道陈清酒是什么意思,可如今绛灵山君身亡,自家师祖又损伤了一身灵脉,叫他如何离去,“师祖同弟子离开吧,弟子不管您还有什么事情,我们日后处理好不好?”“没有日后了……”陈清酒低头看着跪在他身边的人,一脸漠然,“从今日起,你若再敢对外称是我陈清酒的弟子,你将不得好死……”“师祖!”“不得好死。”王琰瑜跪着前行,只见陈清酒出了殿门,疯疯癫癫地往山上走,他甩手丢下一纸黄符,将王琰瑜盯在原地,由他如孩提般哭喊。灵均阁。大火蔓延,昔日辉煌,一朝覆灭。陈清酒一身血衣,握着火把,站在主殿前,漠然看着殿门前摔碎的牌匾。“这,这是怎么回事!”天际浩浩荡荡御来修士上千,见到如此场景,不禁瞠目结舌,再看陈清酒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失声道:“灵均仙主,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灵均,仙主。”陈清酒呢喃,将右手手指上的一对竹牌扔入火堆,又添了一把火,转头看着那些陌生的,熟悉的人,“该杀的,杀了,该烧的,也烧了……”“您,您这是做什么混账事啊……”为首的人吹胡子瞪眼,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后面的人替他喊道:“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陈清酒,这可是你一手操持的灵均阁啊!”“你不知羞耻,勾结魔修放出化祖,如今这是要杀人灭口吗?”“随你们怎么说去……”陈清酒站在烈火之中,满面笑意,“有本事就杀了我。”“灵均仙主。”先前说话的人一步站了出来,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你之罪名,难以裁定,还请灵均仙主委屈移步惩戒台,到时百家总会拿定主意。”“哈。”陈清酒嗤笑,一言不发。……惩戒台,以惩戒为名,治的,便是罪人,若非大奸大恶之人,还没有资格跪在上面。石台之上,被五道铁锁禁锢住的陈清酒盘腿坐着,他不似往常囚徒般,或面露狰狞,或恐慌求饶。灵均阁主,如今的阶下囚,便坦然坐着,细听世人加诸于他的罪名。业火燃烧,照亮了原本灰暗死寂的惩戒台,陈清酒被这光刺的眼睛生疼,不禁皱眉有些眩晕。“灵均仙主陈清酒,丧尽天良,与魔修绛灵勾结,释放化祖四恶,助纣为虐,此其罪一也。”“为人师表,残杀子弟,毁山灭门,此其罪二也。”“身为灵均仙主,不知廉耻,败坏仙门风范,与人苟合,此其罪三也。”……“欺师灭祖,屠杀赋剑山满门,此其罪八也。”“鉴于以上八罪,仙门百家决定,于惩戒台上,剥夺灵均阁仙主尊称,并十七道天雷,请诸神降斥,将其,挫骨扬灰!”轰!天际一道惊雷劈下,夜空破碎,瓢泼雨下。洪水肆虐,夹杂着木石从上游内奔泻而下,轰隆隆地拍在山间,在半山腰处,一方沉重的黑石棺压在地上,封棺盖微移。狰狞之水一步步往上蔓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棺内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指,扣着石棺坐了起来,他浑身泥泞,脸都看不清楚,只有睁开眼时,有些许生机。黑石棺压地,将他和洪水面完完全全分离开,陈清酒木然地坐了片刻,才挣扎着起身,出了石棺,可他还没站稳,身子便往前一晃,深深栽入泥浆池里,衣袖中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陈清酒艰难地抬了抬眼,只看见两只丑黄丑黄的野鸭子被一个澎湃的水打成了黑色。天上犹如破了个大洞,雨水继续疯狂地从洞里灌下来,滔滔之水窜上,迅速便舔吞食了地上人上半个身子。许久之后,那人才从水中伸出了头,而后原地匍匐,往山上爬。黑石棺不知被埋了多久,得益于今日才被打开,雨水冲刷在人身上,略显干净的皮肤是惨白如纸,但大多地方更是死人才有的灰白。这个身体死了,他必须想办法让它重新活过来。陈清酒沿着满目疮痍的山坡一直往上爬,他极其顽强,半柱香的时辰未到,这个不知死了百八十年的身体便能站起来了。陈清酒一边上行,一边又顺着洪水往下游的地方走,他跌跌撞撞,山上泥土湿滑,这个身体没走多久便踩到了滑坡,顺着山坡又滚了下来,下面一棵险些被连根拔起的树将人拦腰挡住,骨头一阵脆响,总算阻止了这具破烂玩偶再被‘淹死’。陈清酒倒挂在树上,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下面的洪水,看开了嘴,一句话的声音都没发出。三日后,儿茶轻车熟路地从坟墓堆里爬出来,并且携带了一副画卷。他日日活动在地底下,渐渐发现那一堆坟墓疙瘩下其实是一座宫殿,并且规模不小。金银财宝,古玩字画个个不少,但也大有被儿茶挖空的趋势,儿茶今日带上来的东西是他在西殿里发现的。从主殿到西殿,一大部分路是被土封的,他留了这么多年,也是今日才打出一条暗道。西殿布置简单,殿内有一方不小的池子,已经发干。中间横着屏风,绣色黯淡,绕过了屏风,设有卧榻。榻上干净整洁,不落尘埃,儿茶走近了才发现角落里还扔着一件碧蓝色衣衫。那是不久前他下山为那人剪裁的,也就是说,在儿茶于此修行时,那个人也可能在此地休憩。儿茶摸着那一件衣衫,觉得古怪,不过他并未打算带走,再转过身时,恍然看见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人一身雪貂裘站在寒梅之中,面带浅笑。画上未落款未落名,只有一行字,写着:顾望怀痴,相思清酒。儿茶再次回到山上时,四方已明朗,暖阳高照,那人便睡在合欢树下,十指交加。他将那副画卷背在身后,面对着榻上人,悄咪咪地点着步子回了自己房子,将画像藏了起来。陈清酒醒来时,桌上放着尚温的饭菜,儿茶早已下山。简单收拾后,他带着木灵栖身的发簪,拄着竹杖,离开了柜山。大若墟后山,王三胖坐守阵前,眉头突然一皱,睁开眼时,阵中卦师令血泽流转,再凭空消失。卦师令出阵那一刹那,空谷哀鸣,陈清酒收回卦师令,神色凝重。上古灵言,有凶兽在此间停居。仿佛应了这一想法,须臾,大地震颤,几道血色破云而出,百尺瀑下,顾孟平撑着佩剑,跪在地上。他此番奉命来请大若墟祖师前去长在山举行会谈,没想到冒失之间竟走到了稷修的藏身之所,也是倒了大霉。眼看就要葬身于此,顾孟平认命般地闭眼。身后一双手猛然将他拉开,陈清酒长袖一挥,殷红的血不要钱似地泼洒在卦师令上。玄灾幻影现于长空,陈清酒左手拎着顾孟平,右手握着的卦师令早已被鲜血染透。“阿七?”顾孟平对来人十分意外,陈清酒抽出一叠符纸抛出,他长剑一挽,带人滚到了旁侧巨石下。山石交叠,形成了天然屏障。外面,血如雨下,顾孟平手指紧握着陈清酒的手臂,忐忑道:“我说你怎么跑来了这里,你知不知道危险!”陈清酒坐在地上,早已汗流浃背,他咬紧牙关不说话。顾孟平伸手凝气一探,这才发觉方才须臾对峙,竟是将他经脉震断了一二。顾孟平探头看了看外面,稷修已然不见身影,只是那暴虐之气依旧铺天盖地,他调整了坐姿,右手覆压在陈清酒后背,静心凝神。与此同时,柜山之内。盘坐在成钰对面的木灵蓦然睁眼,神色凛然道:“木簪的气息不对。”☆、第四十章“兄长?”成钰严肃的看着他,强行打断修行,起身的那一刻,气血翻滚,一口瘀血咳出。木灵连忙起身,只见成钰红着眼,问道:“他在哪!”木灵一愣,摇头叹息,“我不知道,木簪原身只能感知到他有危险。”“兄长出了柜山,他出柜山干什么?”成钰喃喃自语,摸干嘴角的鲜血,起身下榻,一时间脚软。像是想到了什么,成钰快步在地宫中穿梭。阴暗的地宫墙面上全是繁复古老的文字,甚至连过往的廊道也是。成钰走到尽头,他用腰际的匕首将手掌划开血痕,木灵找了过来,毛骨悚然道:“你干什么!”“地宫里有一种术法,说不定可以感知到兄长的方位。”木灵瞳孔猛然一缩,道:“成钰,他不会有事的,你不要乱来行不行,说不定人一会儿就完好无损的回来了……”然而不管他怎么说,成钰都无动于衷,眼看这人就要破开一面墙的咒印,他心一横,呵斥道:“别试了,没用的!”成钰迟钝地偏头,茫然看他,“你说什么?”“血契。”木灵咬牙,说出了这个秘密,他心底也没什么可藏的了,便坦坦荡荡道:“他与你定过血契。”“那是什么?”成钰从未了解,他眯着眼,突然心慌。“你应该早就猜到了这处地宫的主人是谁,当年绛灵身死轮回,陈清酒也几乎不再入世,你当他是为什么,绛灵轮回百世多,他每次都不肯去见他,就算莫大幸运遇见,他也觉得惶恐,装作路人,等人死后才在柜山立一座碑,从生到死,每一生每一世,你伤哪?痛哪?他都知道,可偏偏这一世他出面带走了你,你以为那是为什么?就是赤城山那群畜生险些折磨你至死。成钰,就因为他曾亲手将你万剑穿心,所以他才发誓不能让你再痛,所有的折磨他一人担了,你找不到他,但是他却可以找到你。”木灵握着匕首,颤抖地在成钰左手手指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印。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落下浅淡的疤痕,直到完全消失。木灵哑声道:“你看,成钰,他就是你的报应。”成钰赶往百尺瀑时,只有顾孟平一个人还留在那个地方,见成钰来了,草草打了声招呼,他便启程回了长在。成钰站在原地,看着一地狼狈,久久未能回过神。他将地上那一节青缎捡起,握在指间。成钰捏了个法诀,匆忙回了柜山。陈清理便坐在庭院中,他左手拇指微搓,感觉到来人,若无其事地将手缩回了衣袖中。成钰跨步至他面前,隔着石桌将他的左手拉起。手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成钰看着,面上风云变幻,沉声道:“血契是什么?你同北桀野老做了什么约定?”“那是什么?”成钰无声地看着他,面色发白,许久,他才甩开了陈清酒的手,径直回了屋子。里屋霹雳哐当一阵乱响后,成钰背着包袱,看也没看庭院中人,扬长而去。陈清酒身后,悠悠飘出一人。谢思温万没想到来趟柜山喝个茶都不能安生,他余光瞥见陈清酒淡然无波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北桀野老啊?他住的地方可险恶的很,不过以成钰小友的力量,闯一闯也是可以的……”“他闯进去也没有用……”陈清酒扶案起身,目光流连在他身上,从容不迫道:“北桀他,死透了。”而另一方,成钰在去寻往北桀野老的路上,万万不知此事。北桀野老所居住的山被人称为‘鬼落’,那一处不同于柜山,鬼落瘴气浓郁,身在其中,看天都是黑蒙蒙地,山中的树木无叶无花,全身犹如被烧焦一般,呈着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