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能找到答案。醒来是在早晨,守在身旁的是阿七。墙边窗开了半扇,阳光倾洒入内,雪白巨犬趴在那一方明亮之下,优哉游哉甩动尾巴。察觉到阮霰清醒,阿七立时蹦起来,凑到床边去蹭他的手。“原箫寒呢?”阮霰扫了一圈,发现不见那个烦人精的身影,便问。“他在流夜台上课。先前答应了流夜台的人,要讲岚光岛的事,现在正被缠得脱不开身呢!”阿七答。阮霰:“我睡了多久?”“约十一个时辰。”阿七甩了甩尾巴,鼻翼翕动,凑到阮霰身前轻嗅,语气很是暧昧,“主人哦,你清醒了竟不在第一时间询问自己的状况。”阮霰面无表情:“我的情况我清楚。”阿七陡然切换话题:“那我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阮霰起身下床,颇为无言。阿七贼笑道:“夫人在世时,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安定下来,同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在一起。我继承了夫人的遗志,当然日夜关心你的状况。”“虽说这个人和夫人当年希望的人不一样,不过这些小细节就不要追究了。反正当年选择悬月岛,一是出于夫人与他们相熟,二是因为悬月岛远离尘世,或许可帮助你摆脱那些红尘事。但如今哪,便是自己有意不去沾染红尘,红尘也会自己找来啊。”“……”阮霰垂眼瞥向阿七,“后面那句,是你的肺腑之言?”雪白巨犬绕着阮霰走来走去,不时拿尾巴去卷他的腿,颇具讨好意味:“咳,原庄主总结的。他问我当年夫人给你们定亲的缘由,然后如此感慨了一番。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哇?”阮霰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探讨,瞥见桌上有一食盒,便换了话题:“你从饭堂带回来的?”阿七抬起头,眼底多了殷切光芒:“是原庄主给你做的药膳,淮山排骨汤与鸡汁粳米粥。排骨汤拿小火炖了足足五个时辰,特别香。”“他要你叮嘱我,一定要吃?”阮霰冷哼。“瞒不过你。”阿七垂下脑袋。“他给了你什么好处?”阮霰微微眯了下眼。“帮我逃过点暮鸦的魔掌!”阿七两只前爪扒住阮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昨天你治好了魂,我的遭遇却是惨。那只死乌鸦把我关在塔里,要我穿粉色的衣服、戴粉色的项圈。我一条至阳至刚的公犬,怎可容忍如此女孩子的颜色!可他偏偏----呜呜呜那时候你不在,没人帮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在原庄主听见我的呼唤,过来解救,否则你现在都不能看见一个完好的我。”阮霰嫌弃地把它从自己身上撕开。阿七抹了把脸,不想多提点暮鸦,话题回到药膳上。阮霰走去桌边,揭开盒盖,将汤与粥摆出来。正是此时,门被敲响。阮霰以神识一扫,发现是牧溪云。“从昨日起,鹤取公子便守在秋江八月声,一直没离开。”阿七压低声音。阮霰大致能猜到牧溪云来此为何,便让阿七去开门。熟料这家伙开门后没回来,而是拔腿跑了。屋中唯余阮霰与牧溪云。时辰尚早,风尚且幽凉,分花拂柳、穿庭过院,勾起牧溪云霁青色的衣摆,一番回转后,掠过阮霰素白衣衫。衣袂翩飞,但彼此间距离过远,落不到一处,便如对面相遇不相识,一场相识无相知。牧溪云定定望着阮霰,良久过后,终于开口:“在下此番寻至瑶台境,为的是归还当年与阮公子定亲时,交换的庚帖与信物。”边说,他边将一封经年过去仍旧崭新的八字帖,与一块刻着“长相思”三字的玉,递至阮霰身前。“你的仍在阮家。”阮霰将之搁在桌上,语气平静冷淡,“我不日便会回去,到时候差人送去悬月岛。”牧溪云却是摇头:“不必,庚帖烧掉便是,至于信物,就让它沉到镜湖底下吧。”“好。”阮霰点头。牧溪云并未就此离开,他在阮霰面前站了一会儿,又道:“不知阮公子是否愿意回答在下一个问题。”“请说。”这个问题却是迟疑许久才问出口:“你……是真心喜欢孤月剑主吗?”“怎样才算喜欢?”阮霰反问。牧溪云却是沉默,许久后,才道出一句:“哪怕隔着刀锋剑刃,你都会走过去,和他拥抱。”阮霰垂下眼眸,执起汤匙,在汤碗里缓慢搅动。清脆的撞响落在室内,他幽幽开口:“那应当是喜欢的。”隐在宽大袖白后的手缩成拳头,牧溪云狠狠眨了下眼,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话语里的颤抖,道:“我可否请问……为何是他?”“或许是因为,他是只烦人精吧。”阮霰笑了一下。*流夜台。今日,原箫寒讲在岚光岛上的见闻,偌大讲堂座无虚席,许多日脉与月脉学子亦挤过来,蹭课增长见闻。原箫寒没管这个,任由他们去了,此时此刻,正站在众人中间,说五行阵法的事。却见一个少年连带贼笑挤进来,凑到另一个正专注做笔记的少年身边,对他耳语一番。后者表情登时一变,搁笔另起一道传信符。几息过后,原箫寒得到讯息:牧溪云正在秋江八月声,与阮霰独处。冷笑在脸上一闪而逝,他对众人道:“我有急事要去处理,今日的课到此为止,诸位请便。”说完一甩衣袖,化光而去。第五十六章 半截桃花牧溪云得到答案, 告辞离去。室内重归清寂, 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洒进来,漫过桌椅, 流转地面, 镀上一层薄金。阮霰垂下眼眸, 继续搅动面前的这碗淮山排骨汤。汤色透亮,面上浮着葱花,淮山切成滚刀块, 刀工非凡,切面平滑有度,排骨更是每一块都保持了相同大小, 碗底刻了符咒, 将温度维持得适口。阮霰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抿了一口,汤汁入口便放下汤匙,随后抬头, 对着除他之外再无任何人的房间淡淡道:“你要在外面站多久?”咯吱----另外半扇窗被推开,现出一袭绛紫衣衫。他逆光倚在窗台上,日光沿着周身勾勒出一道虚影, 双眼含笑,瞬也不瞬凝视阮霰。光与影相织, 明与暗教会, 显得那双眼眸更加深邃。“我听见有人说我是烦人精。若我是烦人精, 那你是什么精?”原箫寒眸眼一转, 慢条斯理道。阮霰不答,他轻哼着道:“想必是狐狸精,专程勾我的。”他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这手上握了截桃花枝,花开正艳。他略施小术,让这花枝延伸到屋室内,戳了戳阮霰手臂,“我还听见有人说喜欢我。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就不怪他单独和别的男人见面了。”阮霰瞥了眼灼灼花瓣,轻声对原箫寒道:“哦。”花枝顺着阮霰衣袖往下移动,掠过素白的手腕,轻轻点上他的手背。原箫寒低笑道:“霰霰,你实话告诉我,你偷偷喜欢我多久了?”阮霰移开手,反问他:“何以见得是偷偷?”原箫寒语气理直气壮:“因为你不曾与我说起过。”“那你现在知晓了。”阮霰亦说得很有底气。捏着半截桃花的人垂下脑袋,上半身挂在窗上,语气很低落:“可你没有亲口对我说。”“但你已经亲耳听见。”阮霰道。“我想再听一次。”原箫寒道,花枝的尖头变得柔软,如同手一般抓住阮霰的手,拉着轻晃,像是讨好,“快,说你喜欢我。”沉默片刻,阮霰偏过头去,抬指朝原箫寒轻轻一勾。后者欢喜地把头抬起来,熟料下一瞬,两扇窗户啪的合上,将他给打了出去,连带这枝花。速度之快,丝毫不留情面。原箫寒在外面故意高声呼痛,随后推窗而入,捧着脑袋到阮霰面前,要他吹。“你幼不幼稚?”阮霰伸手贴上这人额头,没好气道。“你亲过我那么多次,我已是你的人,再幼稚,你也得收着。”原箫寒将头越垂越低,抵上阮霰肩膀,“还有,你没回答我另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多久了?”“不太久。”阮霰如实回答。原箫寒声音更低了些:“你都不哄哄我的。”他在阮霰肩上蹭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把一朵桃花插道这人鬓边。美人簪花,明艳胜过万顷春色。原箫寒笑起来。“汤如何?”原箫寒亲了亲阮霰额头,问。“不如何。”阮霰面无表情。这话让原箫寒震惊在当场,生生将接他下来打算说的“再喝一些,喝完我们出去走走”给堵回去。原箫寒:“我炖了五个时辰,你竟说不如何!”素衣簪花的美人往椅背上一靠,轻扬下颌,淡声问:“不仅是不如何,还是非常不如何。出锅时,你没尝过?”“未曾。”原箫寒摇头,不相信自己厨艺如此之差,“这虽是我第一次下厨,但我严格按照菜谱进行制作,过程中没有出过半分差错,怎会非、常、不、如、何!你定是在骗我。”阮霰示意他尝一口。原箫寒劈手端碗,舀出一勺。汤入口,他愣了。这玩意儿的味道说不上难吃,但绝对算不上好,奇特得难以形容。原箫寒眼神满是不可置信,又满是嫌弃。阮霰欣赏着原箫寒的反应,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怎会如此?”原箫寒呢喃道。“天赋如此。”阮霰哼笑。原箫寒迅速放下汤碗,抓起阮霰双手说:“我们去廷秀园吃吧。”“不想去。”阮霰摇头。“要去。你这一觉睡了许久,须得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活动筋……”原箫寒试图把阮霰从椅子里拉起来,话到一半,余光瞥见桌上有一张大红八字帖。他话语一顿。这张八字帖做工甚为精美,字迹飘逸,崭新如初成,上书:“天作之合男命庚帖谨将小儿三代年庚开列于后:曾祖阮孟,祖父阮仲,父亲阮林甫,儿名阮霰,行一,虎属相,壬寅年乙巳月甲午日日戊申时生今凭大老月翁岫晓青先生作线,与牧儒风阁下令郎结为婚姻,永偕伉俪之好姻眷兄千山舟泊顿首冰人孙凌睿同押壬子年癸卯月丁未日庚书大吉大利”这赫然是写着阮霰生辰八字的庚帖,书成于百年之前。原箫寒当即眯了下眼,捏起它,问:“宝宝,这是什么?”“当年定亲时的庚帖。”阮霰淡淡道。气氛一时沉寂,原箫寒左右翻看庚帖,数息过后,语气异常不满道:“庚帖的保存极其讲究,若是脏了,或者被水打湿被火烧掉,则说明此亲不可成。但这张庚帖以白玉纸写成,此纸水火不侵,便是丢到柴房,拿烟熏个几百年,都完好如初。呵,霰霰,你们这是在作弊。”顿了顿,又指着桌上那块刻着“长相思”三字的玉道:“如此,这便是定亲信物了?我要一起丢掉。”“不可。”阮霰抬手阻止他:“庚帖是我母亲亲手做的,玉是她最喜欢的一块。”听见解释,原箫寒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哦,既然是母亲做的、母亲喜欢的,那我收好。”阮霰挑眉:“我说过要给你?”“这是写有你生辰八字的庚帖,不给我,你想给谁?”原箫寒垂着唇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他并指往庚帖上一抹,“与牧儒风阁下令郎结为婚姻”这一行,便改为了“与原朔阁下令郎结为婚姻”,然后修改末尾的年月日,字迹临摹得一模一样。接着,取出一张同样是大红底色的白玉纸,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父辈祖辈姓名写了上去,递到阮霰手上。原箫寒道,他仍有些不开心,不过语气郑重:“好了,现在我们已交换庚帖,不日便可成亲。”庚帖是结亲过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由谁写、如何写,很是讲究。而原箫寒,又是个十分讲究的人。昨天阮霰未曾昏睡过去前,他抱着他扯了一堆三媒六聘、良辰吉日、天时地利的话,此时此刻却行事仓促,让阮霰没忍住笑出声,戏谑道:“你不讲求三媒六聘的仪式感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原箫寒严肃道,“敌军已然临城,我怎可坐以待毙?”“婚已经退了,我更是从未将这桩亲事放在心上。”阮霰说得淡然。“我知晓,你不在乎这个,更认为这些形式毫无意义,就算当年你和他已成了亲,你想跑仍会跑。”原箫寒把阮霰的庚帖与玉收入自己的鸿蒙戒里,把桌上难吃的汤与粥放回食盒、挥袖销毁,拉住阮霰的手起身,“算了,无妨,你在乎我就好了。”过了一会儿,又补充:“就算有一天你不在乎了,我也不会给你机会跑。”阮霰被原箫寒拉出屋室,在秋江八月声附近散步。中途,原箫寒捏了个传信符,让钟灵从廷秀园带些吃食回来。清晨的阳光暖而不晒,不过半个时辰后,便显得有些毒辣,原箫寒又把阮霰牵回树下,按着他在垫了软垫的石凳上坐好,为他泡茶。不多时,钟灵拎着食盒回到秋江八月声,同时还有阿七和阮秋荷。有阿七在,钟灵选的吃食未出任何差错,皆是阮霰喜欢的:清蒸鲈鱼、干烧鲫鱼、糖醋鲤鱼、三杯鸡、番茄排骨汤。原箫寒将石桌中央的火炉与茶具移至边上,打开食盒,边布菜,边笑:“之前我说错了,霰霰怎会是狐狸?分明是只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