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淇奥无意识地颔首:“我懂的,曾先生。”曾寒山低笑一声:“所以说,孩子,你得让我放心。”说出你的心里话,你真正的目的,让我完完全全放心,我才能够出手帮忙。这是曾寒山的潜台词。韩淇奥心里明白,也只是轻笑一声。“我只想尽我所能保家人平安。”曾寒山似乎有些无法理解:“真心话?”“真心话。”少年斩钉截铁道。曾寒山沉吟片刻,似乎长出了一口气。“我姑且信你。”车子刚好停下,司机是尹义璠的人,相信这些对话会一字不差汇报给那男人。韩淇奥挂断电话,也不在意是否被人听了墙角,径自回到医院顶层的私密套房里。他的伤口该复查了。推开房门,就闻到一股雪茄的味道。韩淇奥皱了皱眉,径自朝卧房寻去,男人正半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烟灰缸里有半只雪茄,似乎还未燃尽,气味一层层将他嗅觉包裹住,令他嗓子觉得有些不适,无意识咳了一声,牵动正在长新肉的侧脸,又痒又痛。尹义璠蓦地张开眼,几乎在同时,掏出枪来,对准了来人。韩淇奥可以确定,只要男人想的话,可以在这零点几秒内击中他的眉心。然而尹义璠认出他之后,落下了手,还重新躺了回去。耳机里,赵成安道:“璠爷?有什么吩咐吗?”“没什么。”尹义璠回道。韩淇奥朝他走过去。“怎么睡在这里?”男人缄默。有一瞬间,韩淇奥在他眼里看到了某种近于危险的讯号。韩淇奥退了半步,眨眼就被拽住手拉倒在床上。男人出手向来又稳又狠,即便这个按捺了愠怒的关口也没有碰到少年颊侧的伤。尹义璠曲肘按在他的锁骨,其实并未使多大的力气,只要他想,就能挣脱这个桎梏。但韩淇奥只是任凭他将心头的气撒出来。“你拿自己作饵。”尹义璠无法掩饰地泄露出眼底一丝痛楚,“想过后果吗?”韩淇奥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仿佛一阵风,吹到唇边就散了。第31章“你早怎么没有这样问过我?”少年冷静地看着尹义璠。“我想活的时候你拿我的生死不当回事,我不想活的时候又逼着我考虑后果。你也说过,你明白我已经没有更糟的选择了,那你怎么不明白,最糟不过就是这样,我没得选。”“不然呢?”韩淇奥目光如炬,“你要出手替我把什么都做了吗?你背后还有整个尹家,你又担得起后果吗?”尹义璠想要低头堵住他的嘴,尚存的一丝理智却告诉他这会害他受伤。他缓缓松开手,少年坐起身来。“我担得起任何后果。”尹义璠笑了一声,“只要你开口。”韩淇奥定定看了他片刻:“不必麻烦尹先生了。”“你这么相信曾寒山的实力吗?”韩淇奥冷然道:“我不相信自家人,难道要相信你?”谈话蓦地走向死胡同,他们总是这样,无论以什么话题开头,最后总能走到双方僵持不下,而尹义璠永远无法回答关于“信任”的问题。对于韩淇奥来说,他实在前科累累。“你的生日快到了。”尹义璠放轻了声音,试图岔开话题,缓和气氛,“有什么想要的吗?”韩淇奥面无表情垂下脸。“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十六岁之后,我就再也不过生日了。”气氛再次凝滞。尹义璠一时目光复杂。他并不知道,几年前的1月21日,生日这天,韩淇奥朝段应麟开了一枪。此后,离乡背井,再无生日。两人沉默半晌,连耳机里的赵成安隔着光缆迁延,都感觉到了尴尬几乎冲破屋顶。最终,韩淇奥站起身,按铃换医生来。“尹先生。”他没有再看男人一眼,“你该走了。”几分钟后,陆思维赶来,才踏进客厅,就听到卧房传来尹义璠的声音,一时浑身僵硬,不敢在往里去。璠爷在这里?透过半开的门缝,男人站在少年面前,双手垂落身侧,握成了拳。那是一个极其焦虑的姿态,仿佛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陆思维从未在尹义璠身上看到过这样一种状态,微微愕然。男人的语声低低传出来。“淇奥,到此为止吧。”“你用什么身份来和我说这些?”少年的声音平淡极了,“我要救回我弟弟,天经地义,这是我的私事,我现在与你的关系,不过是借住医院----况且这医院还有我曾家一半股份。尹先生,你是否手伸得太长?”少年说完似乎要离开房间,被男人用力拽住手臂,又轻轻松开一些。“我来出面。”尹义璠低声说,“你的布局可以照旧,届时我带人和曾端阳交手。”韩淇奥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这中间的利弊。但若有尹家相助,的确更加保险。“代价是什么?”“什么?”尹义璠微微挑眉。“请你尹义璠出手,总不会是免费的午餐。”男人稍稍缓和表情,韩淇奥这句话,是默认了愿意接受他插手,起码不必担心被拒绝的惨案再次发生。无论通过什么方式,走出第一步总是好的。尹义璠微微一笑:“当然,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韩淇奥抬眸,眼中带了些警惕,似乎在等男人要怎样狮子大开口。事实上,他此刻已经有些后悔,贸然将尹义璠拉到自己的计划之中。他更没想好要如何同曾寒山交代这件事的始末。难道说尹义璠死乞白赖非得要插一脚?曾寒山能信就怪了。一门之隔外,陆思维也有些好奇起璠爷的答案来,思绪一时飘向各种不合时宜的场面----香艳的、低俗的、浪漫的,甚至是不堪入目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思维先是听到了璠爷的低笑,随后的一句话,令他险些跌破眼镜。“让我给你过一次生日,可以吗?”韩淇奥眨了眨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只是他,连一直在窥听整场谈话的赵成安、陆思维也满脸震惊。这还是那个杀伐决断,不肯让步寸土的尹义璠吗?“就这样?”韩淇奥确认道。“就这样。”尹义璠望着少年眼中的困惑,不知怎地,竟有一瞬心房饱胀。他终于意识到,当“喜欢”两个字被拿下利益的天平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种情绪。或许如春宵苦短、从此不早朝的玄宗,又如为博佳人一笑,宁愿开罪诸侯的幽王。此刻,他只想看少年笑一笑。“淇奥。”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十六岁起再不过生日。但是你二十岁一后的每个生日,我都想参与。就从这一年开始,可以吗?”韩淇奥怔忡注视他半晌,哑声说:“尹义璠----”少年指名道姓地给出一个结论。“如果你不是另有所图,那你就是真的失心疯了。”“我是失心疯了。”尹义璠不以为忤。抬手抚过少年的脑后,乱发穿过指尖,最后停在韩淇奥完好的一侧脸颊,他倾身,在耳后轻轻一吻,激得少年耳尖通红。“将心是亡,何献于君。”唇滑过滚烫的耳廓,呼吸散尽颈间,嗡嗡作响的骨膜近处,传来男人这样一句低语。韩淇奥侧过头想躲,却觉得一阵脸热,回过神来,才想起来问他:“什么意思?”尹义璠无奈一叹。“如果你好好念书,就不用连这个也得问我了,对不对?”他念到高中就被迫辍学,国际中学又哪里来的文言文课程?韩淇奥罕见地露出一丝恼意,想开口反驳两句,却是实在找不到任何借口,半晌只得苍白地辩解:“我中文是不够好。”尹义璠轻轻笑起来,他还没见过少年脸上露出如此和衬年龄的稚气,不由心头一软。耳机里的赵成安突然小心翼翼地、用那种生怕坏了老板好事的口气试探道:“璠爷。”尹义璠果然皱了皱眉。赵成安提醒道:“那个----陆思维已经到了很久了……现在应该在厅里等着复查曾少的伤口。”尹义璠的唇抿出一条象征着不悦的直线,却仍是应了一声。“陆思维到了。”尹义璠伸手将少年按坐回床侧,“我叫他进来给你复查。”门外的陆思维如蒙大赦地出了口气----他可不想再听这两人打情骂俏下去了。伤口已经拆过线。只剩上药和等待新肉长合。沿着下巴的弧度,是一道半寸多长的痕迹,蜈蚣一般蜿蜒到下巴尖。韩淇奥的脸本就极小,这道疤因此显得尤其乍眼,要是第一次看,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也不为过。尹义璠坐在一侧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着陆思维重新上药包扎。之前缝针时他不在场,后来是不忍看,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韩淇奥自伤的狠绝。“下手的时候在想什么?”陆思维退到一侧,却听尹义璠冷不防开口发问。他下意识看向少年,韩淇奥脸色如常,只是垂下眼睛。“没想什么。”韩淇奥轻描淡写。陆思维怔了一怔,瞥见尹义璠阴沉下去的脸色,识趣地退了出去。待房门一关,男人便伸手道:“过来。”韩淇奥坐在床侧没动。男人无声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扶住他完好的一侧脸颊。拇指温柔地掠过这边下颔的骨骼,视线却停驻在另一侧。“你就不怕自己变丑?”韩淇奥想了想,抬眸问他:“你当时找上我,是因为这张脸?”尹义璠默然片刻。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个烦躁透顶的夜晚,究竟是什么让他做出了现在看来有些幼稚的行径。一见钟情大概率与见色起意有关。如果韩淇奥要这么解释,也不是没有道理。没等来男人回答,那表情却类于某种默认。韩淇奥于是笑了一声。“可能就因为这个吧。”少年皱了皱眉,“一个两个都为了张脸要对我予取予求,我觉得烦。要是给自己一刀就能换个清静,也没什么不好。”“我以为你和段应麟……”是有情分在的。尹义璠说到一半,看到韩淇奥脸色惨白,便住了口,意识到情况或许与自己想的有所出入。他伸手揽了一下少年的肩膀,轻轻摩挲露出的一段后颈,低声道:“也罢,不提了。”覆在颈后的掌心温热,能感知到男人手心的茧子,刮过皮肤时有一丝粗糙的摩擦感。却不让他反感。韩淇奥忽然想起来,这些天,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提出任何逾踞的要求。起先他以为是因为他的伤,后来拆了线,已不大碍事,尹义璠也始终恪守在君子知礼的距离。这有些反常。从前维系他与他关系的,只有那一样原因而已。如今尹义璠却闭口不提了。他下意识伸手搂住男人的腰身,手指隔着衬衫触到腰侧的皮肤,霎时感知到了肌肉敏感地绷紧,在他指尖下收缩。韩淇奥想要低垂视线确认对方的反应,却被男人轻轻扣住颊侧,不要他低下头去。“玩火烧身。”尹义璠缓缓俯身,直至与少年额头相抵,将他轻轻推倒在床面,而后又直起身来。“早点休息。”尹义璠看着他躺好,帮他掖好被子,才放心地转身离开。第32章第二日是他的生日。韩淇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确认手机是否有曾平阳的来电。手机屏亮起的一霎,通知栏空空如也。这在意料之中。自曾平阳回港以来,关乎他的生日,她便如不曾有过记忆一般,从来沉默以待。即便如今他回来了,她依然沉默如旧。他觉得自己隐约的期待有些可笑,便将电话放下,起身去洗澡。等他从浴室出来,男人已经站在衣橱前,一样一样检视里头的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尹义璠差人送过来的,单调乏味,中规中矩,却都和衬他偏瘦的尺寸。韩淇奥头发湿漉漉地站在原地,不妨尹义璠抬眼朝他望来,眼底有些幽深。他穿宽大的t恤长裤,像极了未成年的中三少年,还是体育极好、功课马马虎虎的那种。尹义璠目不转睛看着他擦头发,忽地问道:“淇奥,你想过继续读书吗?”他在澳门上国际学校,中二即辍学,因为功课马马虎虎,离开也并不觉得惋惜。可独自出来讨生活时,才知道学历的确有可贵之处。要不是他在段家受足上流社会熏染,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手艺,恐怕混口饭吃都成问题。“我不是那块料。”韩淇奥也不诧异尹义璠为何平白出现在这里。他答应过,要尹义璠给他过一次生日。尹义璠无奈叹一口气,走过来将他手中毛巾扯走:“吹一吹快些,这要擦到什么时候去。”韩淇奥皱了一下眉,这口气,仿佛他急着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没等问出口,男人已经拉他坐好,慢条斯理给他吹头发。头发被另一双手穿插而过,轻柔地捋顺,韩淇奥有一瞬恍惚。小时候韩君莫也这样给他吹过头发,曾平阳是绝不会惯着他的,看他在外踢球,任凭他摸爬滚打,只要没见血,就绝不上前帮手。父亲却心软。可惜这点他没随了父亲,要论冷酷,恐怕和母亲有七八成神似。“在想什么?”尹义璠望见少年垂眸出神,低声问。韩淇奥摇摇头,这功夫头发已经吹干了,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确实长长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