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尹义璠沉了面色,并没开口回答,周围的人也不约而同跟着沉默。这些年来,曲斌体察主上每一分心意,每一个抉择,却惟独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曾以为璠爷是想割舍韩淇奥向段应麟示威的,但当尹义璠开口放人,他却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少年的生死,原不该重要到费心抉择的地步,所以曲斌大难不死归来,首先想问清的,就是这件事。赵成安却拉一拉曲斌手肘,叫他别再问下去。曲斌瞥见尹义璠脸色,心忽地便揪紧了。他们之中,只有曲斌不知,在以为韩淇奥已死的那日,璠爷是如何反常。男人整整一天一夜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隔日有人去收拾,却见桌案上墨迹宛然,写的字却都被扔了。纸篓里满满登登是撕碎的废字,偶有完整的字句露出来,还能依稀辨认出那是诗经里的句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后来曲斌听到赵成安说了这些,才无言地沉默下来。赵成安大喇喇说:“你说璠爷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曲斌笑了一下,带了点苦涩似的。“这世上,平淡如水,柴米油盐最消磨感情,人在一处久了,最初一点热烈也即归于无声。”停了一停,他叹了口气。“但这世上,动荡艰险,死而复生,最令人难忘。哪怕起初再是无情,也禁不住这些磕磕绊绊后的宿命感。”“璠爷也是人,逃不脱的。”尹义璠原是金刚不坏之身,日日被人朝拜供奉,香火再盛,也是食之无味。要想令他铭刻在心,唯有掀起一场礼崩乐坏、庙宇坍塌,再在他勃然盛怒里,伤痕累累踏过他残破金身,不经意间,回眸一望。可偏偏尹义璠自己,却毫不自知。一场跑马结束。全场传来嘈杂的声响。众人为了一匹马的胜负咒骂,欢呼,喜极而泣,又或是抱头痛哭。尹义璠是马主之一,手下的马也有出赛,他却全程没有关注到策骑跑到了第几名。孔承筹的马亦未得头马,唉声叹气半晌,忽地想到什么。“年末商会要换届,沈老先生召集后辈们在沈家聚会,恐怕没那么简单。”尹义璠闻言,略略颔首,似乎若有所思。离开跑马地,坐进车里,曲斌正要询问去处,却见尹义璠沉默片刻,没头没尾地问道:“他在哪?”曲斌默了片刻。不用问,却也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车子穿行在午后的街道,不多时,便停在将军澳影视城。无线台的影视基地素来不对外开放,曲斌若亮出身份,自有人放行。可尹义璠却坐在车里摆了摆手,只安静地等在影城门口。到了夜色落下,一辆保姆车才驶出来,从视线里经过。曲斌了然地吩咐司机道:“跟着吧。”保姆车里,助理薇薇安看向后头,疑惑道:“好像有人跟着我们?”蜷缩在座位里的少年闻声微微一滞,回头望去。隔着后窗,朦胧夜色里,那辆熟悉的车不近不远跟在后头,他整个人脑子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炸掉。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他克制着心头一点惊惧,抓紧了袖口,半晌才道:“把我放到路边。”赵成安一心致他死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对方能做出什么来,他无可估量,没道理连累这整车人性命不保。薇薇安盯着他,只是摇头。他重复道:“把我放到路边。”车子吱嘎一声刹住。关乎他在那短短几日经历的生死,她对薇薇安、约翰只字未提。他们只知道他不过是去了一趟箱根,甚至他重新出现时,还埋怨为何没有带任何手信。世界的这一端没有眨眼间的生死,而世界另一端却有刀俎鱼肉,草菅人命。他什么都不能够解释。车子一前一后已经驶入深水埗附近,车门打开,韩淇奥冷静地走下来,沿着路边一步一步往家走。他换了房子,却仍打滚在这贫民区。这边的夜里并无霓虹和喧闹,唯有家家户户的昏黄灯火。大片的政府公屋林立,为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提供栖息之处。初离开段家时,他曾经也险些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拐入窄径,走了许久,韩淇奥回过头,却见男人竟就站在身后几步之外,那车子因挤不进狭窄的地段,便停在街边。韩淇奥怔怔望着他,心道,他若怕我死的不干净,不必亲自来。那他来做什么?尹义璠这样的身份,无遮无挡出现在此地,就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少年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男人过了片刻才缓步走过来,在他拔腿逃走前,扣住他小臂,将他整个人扯进怀里搂住了。韩淇奥整个人都僵住了。这拥抱仿佛深入骨髓,将他浑身的筋脉都牵动。肩头及后颈被拥得生疼,有一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男人温热的唇虚虚落在鬓发,呼吸一下一下灼烫了皮肤,韩淇奥脑子嗡嗡作响,半晌才哑声开口。“尹先生?”尹义璠稍微松开了手,退开半步,容色仍是冷静自持的模样,就那样定定望着少年,问道:“不请我上去坐坐吗?”韩淇奥垂下眼,说:“地方小,怕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尹义璠还是跟着他上了楼。韩淇奥握着锁匙,站在门边。昏暗的楼道里没有灯,唯天窗照落月色下来,将少年的眉眼也染上一层清冷。“尹义璠。”他没有再唤他尹先生,“你不怕我房里也有埋伏么?”男人迈进房门。“我知道箱根的事与你无关。”段应麟摸透了尹家的行事作风,知道此事绝不能容,就想借尹义璠的手逼韩淇奥回头求助。却没想到,会有石澳那场意外。对此,尹义璠并不是没有料到。在他的预想中,也不是没有处理掉韩淇奥这个结果。可当结果真的出现,他却惊觉一切已经回不了头了。尹义璠回身和韩淇奥道:“进来,关门。”少年走进狭窄的客厅,回身关上门,下一刻,男人手臂自身后将他整个人环住,耳廓被唇抿进齿缝,甚至感知到了湿润。他挣扎起来,却脱不出钢铁般的桎梏,只得无声无息与他在漆黑之中扭打,臂肘撞到门边,发出哐当的声响,紧接着被男人出腿绊倒,脊背就要撞向冰凉的水泥地面,真的落地时,却又发现对方伸出手臂垫在了身后。小臂和手腕承载了少年的重量,毫不留情撞到地面,在他也只是轻轻屏住一口气。他虚虚撑在韩淇奥上方,在少年再次挣扎前,咬上少年柔软的唇。“放开我!”韩淇奥猛地扭开脸,下唇便在拉扯中出了血,他的黑色t恤被男人撩起,手指掠过紧致的一块华夫饼,向上探索,施以惩罚。少年急于寻到后路退却,便坐起身来,又被扣住后颈,压制四肢,重新吻住。他仿佛一只被大型猫科动物肆意耍弄的稚龄幼兽,四面围墙,无处可逃。唯有在这双臂之间,他才是安全的,才能够得到温柔的施与。“滚开!”少年挣脱出来,猛地扣住男人的手腕,制止下一步的动作。尹义璠停下,看着腕上的手,良久,膝头也缓缓抬起。少年甫获自由,连起身都来不及,便坐着在地面上往后退开,男人轻松扭脱出手来,站起身。战争似乎告一段落。“滚出去。”少年嘶哑了声音,垂着头说道。“淇奥。”男人朝坐在地上的少年走近一步。韩淇奥没有抬头:“滚出去!”尹义璠站住脚。“不滚?好,那不如说说你为什么来?”少年扬起脸来,昏暗的光线里,一双眼清透得几可照人,“想我再死一回?还是在我临死前还惦记着废物利用一次?”“韩淇奥!”男人压低了声音,伸手扣住少年的下巴,力气大得捏痛了骨骼。可是韩淇奥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沉入海底,意识到尹义璠真心要他死的那一刻,他竟会难受至此。为什么?他不是早就该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怎样一个手段狠绝,冷心冷肺的人?“请你放过我。”他仰面,毫无畏惧望进男人眼里,“可以吗?”少年的视线里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没有痛。那是一片入骨的冷静。冷静到男人忽然意识到,这个眼神代表的含义是,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求求你,离我远一点。于是他蓦然松开了手。尹义璠知道自己失态了。从头至尾都是。他看着少年深处血珠的红唇,t恤领口撕裂,便露出精致纤细的锁骨,轮廓如此熟悉。记忆在折磨他。他记得韩淇奥每一寸骨骼,每一寸皮肤,他记得曾经炙热的喘息中,他怎样迫得他哽咽出声。他想,哦,我失态了。那就,放任这一次失态也罢。他俯身下来,在少年警惕的眼神里,猛地勾住他膝弯将他整个人抱起。第15章“尹义璠!”狭窄的寓所唯有一室一厅,他回肘撞开房门,将少年重重扔在床上。韩淇奥又惊又怒,猛地坐起身,又被狠狠按回床榻。防线层层失守,他最终几乎衣衫不整,被困在男人怀臂之中。身上的关节在挣扎反抗里都撞得疼痛不已,少年视线冰寒朝他望来,他只是微微一笑。“真想让你就这么死在我手里。”下一刻,他被整个人掀过去,趴在不算柔软的床面。深色的床单上还有香皂的气味,韩淇奥恍惚记起前几日从洗衣店取回床单时的阳光,而此刻眼前却是一片黑暗。他自暴自弃地感知到了男人贴近的热度,尹义璠在唤他。“淇奥。”浑身细细密密的汗争先恐后冒出来,他恍惚听到自己发出低吟,像是痛,又像是某种隐秘的喜悦。男人从来比他更了解他的身体。他难堪地咬住唇。如曾平阳所说,他如此低贱,可耻。“为什么?”“这是你唯一一次离开我的机会。”尹义璠压低了身子,神色复杂地垂首,长久停留在他耳边。“如果这次你没死在我手里,我就放过你。”欲念之至,莫过于欲生欲死。少年扬起后颈,极致的欢愉也是极致的痛苦,他无力做任何抗争,攀紧于男人脖颈的手,是这乘风翻涌的小舟上唯一的锚,能使他停驻,也能使他安稳。随波浪摇摆的无依与惊惶在这一刻仿佛寻到归依。一次又一次陷溺。最后一霎,他在黑暗里睁开眼,注视着男人的眼瞳。目光与目光交织,他看不见任何希望,一切都深不见底。心寂历似千古,他脑子里忽然只得这样一句。手还搁在尹义璠颈后头,热度褪下来,是凉的。原来这也是凉的。心口的位置空了太长时间。他恍恍惚惚回忆起初见时。他记得自己单膝跪地的妥协,仰面望进男人淡笑的神情,竟有自戕般的快意。他那时候想,反正……没有人要他。男人离开,留给他一场空寂的濒死。少年奄奄一息,几次都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死过去了,到头来却又没有。他蜷缩着躺在床上,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黎明前的夜那样黑,月光惨白刺眼。而他的手指又被男人重新握住,引向一个温热的躯体。沿着肋下,向上摸索,最后停住在心口处。噗通,噗通。那是尹义璠的心跳。他费力地张开眼,隔着昏暗的光线看对方。男人跪坐在身前,宽阔的肩撑起整个视线,他忽地缩回指尖,意识最末,听到尹义璠一句低低的呢喃,尚未分辨出字句,便已陷入深不见底的昏沉。韩淇奥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窗外的阳光照落进来,他被刺得张不开眼,想抬起手遮住,才发觉浑身酸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唔……”痛。他想,哪里都痛。迟于痛觉一步,他终于想起昨夜的一切。猛地坐起身,牵动了疼痛,连带着周身的肌肉,都像是被什么生生碾过一般。他克制着喘息,视线逡巡过每个角落,才微微一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四下寂静,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尹义璠走了。他想起身下床,却连一动都动不了。他自暴自弃地躺回去,蒙上被子。我就……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陆思维接到曲斌电话时,还以为是尹义璠出了什么事情,谁料曲斌只给了一个地址要他过去,就再没有解释什么。陆思维满腹狐疑地赶到,发现居然是深水埗,一瞬间有些头大。他幼年便是深水埗出身,知晓这里鱼龙混杂,满地训街的人,说难听些就是贫民窟。能请动曲斌要他来的人,又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寻到楼洞,按了电梯上去,才发现目标公寓的门居然是开着的,里面还传出说话声。先是一个女人在哽咽。“他需要去医院!约翰,不管会不会被狗仔拍到,他这种样子,不去医院会死的!”男人似乎在阻止:“你也知道他这种样子,等见了光,他醒来看到有的没的八卦估计也不会想活!”“你宁愿他这样撑着?”“我同你说,韩淇奥今时不同往日!从箱根回来后,新艺城高先生亲自嘱咐过我照看好他,不要过度曝光,就安安分分拍戏做事,今天他要是出了这个门,高先生的话我还能办到吗?”陆思维一头雾水站在门边,影子映进狭窄的客厅里,很快就引起两个当事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