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男子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声音一下子卡在咽喉里。突如其来的泣声掐住了他的言语,他张着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而其他人也在这一刻被石化了一般,呆滞在原地。跪在地上的祭司在哭泣。那个惯来以冷漠神态示人、刚毅、仿佛从不知道感情为何物的沙玛什的祭司,此时此刻,在众人之前,失声痛哭。他原本整洁的长袍此刻沾染满了泥土,皱巴巴地散落在地上。他原本干净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已经死去的少年,掌心满是血迹和尘土。那混合着血迹的湿漉漉的金发紧紧地贴在他的颊边。从他眼中落下的泪簌簌掉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那仿佛是被他舍弃了二十多年…亦或是被他封印在心底深处二十多年的属于人类的情感,在这一刻,尽数决堤而出。将他整个人都撕得粉碎。让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刻失控。他紧紧抱着怀中死去的少年,像是失去了一切,仿佛是彻底崩溃掉一般失声痛哭。蓝衣男子很是错愕,还有些措手不及。与歇牧尔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这个人脸色有太大的变化。谁知第一次见到,竟是失控到如此地步。“歇牧尔,你、你这是……”他竟是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伶俐的舌都打了结。“他已经死了,你认错罢……嗯……只要你认错,我会帮你求情,让赫伊莫斯殿下不追究你的责任,只要你以后好好地辅佐殿下,我会……”他正有些磕巴地说着,突然听到铿锵一声。那是利刃出鞘的声音。他一侧头,看到他那位年轻的主人已从腰间抽出了利剑。那出了鞘的雪白剑刃在阳光下折射出森森寒光。蓝衣男子一怔,然后赶紧上前拦住。“等一下,殿下。”他着急地说,“歇牧尔的才智和武勇一直与我不相上下,就这么杀了太可惜了。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劝服他臣服您的……”“没用的。”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蓝衣男子的话,一只手将他推开。赫伊莫斯说:“你劝不了他。”冰冷的金红色眼眸凝视着歇牧尔的背影,即使是在明亮的阳光之下,他的眼也一直都沉陷在浓郁的黑暗之中。光照不进,阴影相随。他说:“既然你忠诚于他,就陪他一同前往死者的国度。”利剑掉了个头,在空中掠过一道寒光。赫伊莫斯甚至不曾转身。他只是就这样侧身站着,反握住长剑向后刺去。利刃贯穿了歇牧尔的后心。那一滴殷红的血珠从穿透了他胸口的剑尖上滚落,染红了他怀中少年那苍白的眼角。赫伊莫斯拔出利剑,将染血的剑刃插入剑鞘之中。他大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黑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如展开的黑夜。蓝衣男子跟着他的主人离去,只是在最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有风从庭院中掠过,掠过祭司披在肩上的棕发。女神伊斯达尔的石像之下,死去的祭司跪在那里,守护着仿佛在他怀中沉睡的王子。…………第47章太阳神沙玛什, 司法之神,审判之神。他象征着律法,他以公正无私的法眼辨识忠奸, 他一手掌着天轮, 一手持着沙玛什之剑。所有恶人,还有违背誓言者,都将被他诛于剑下。当成为沙玛什的祭司的那一天,他跪在那座高大的神像之下, 接过他的引导者给予他的权杖。他手持权杖在太阳神之下立下誓言。我将坚定地执行律法。我将遵守正义的秩序。我将公正地审判一切。我将守护沙玛什的教义,不惜性命, 不惜灵魂----沙玛什的祭司, 太阳的祭司,公正无私, 而且强大。歇牧尔便是如此。他是一位正直而又严厉的人,很少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到属于普通人的情绪,他处事理智、冷静, 从不曾被私人感情所左右。…………“歇牧尔, 我做好了!”白色的羊皮纸在他眼前举起, 举着它的少年歪着头,从羊皮纸后露出半张脸来,那张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孩子的稚气。如阳光一般流金色的额发下, 少年的眼弯起, 像是月牙的弧度。少年看着他, 露出期待的目光。他淡淡地扫了一眼, 说:“不行。”目光闪闪的少年一下子蔫了下去,像是拉耸下了耳朵的小松鼠。他又说:“不过,比上次有进步。”少年的眼一下子又亮了起来,金色的眸,就像是天空的太阳一般。他站在那里,对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阳光沐浴在那孩子的身上,像是将其笼上一层淡淡的光圈。他对他笑,他看着他的眼中全是信赖。这位年轻的,仿佛有着太阳一般的光辉的王子。他一手培育大的孩子。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地长大。就像是他捧着手心的幼苗一般,一点点抽出了嫩绿的枝叶。…………“你真的打算陪那个王子去死吗?”那一天,来找他的那个人如此说。那人是与年幼时的他一同求学的同伴,只是后来,他选择成为沙玛什的祭司,而那个人,选择成为黑夜之神的祭司。这位黑夜之神的祭司,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成为了另一位王子的心腹谋士。这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劝说他,一起投入赫伊莫斯王子的麾下。他沉默不语。“想想吧,那个弱小的王子何德何能能坐上王座?”“在很久之前,卡莫斯王让你选择的时候,你不是也选择教导赫伊莫斯殿下吗?”“所以,这并不是背叛,只是贯彻你自己的选择而已。”那人说,“伽尔兰王子不可能赢得了赫伊莫斯殿下。”他沉默了许久,而后回答。“……你说得对。”伽尔兰赢不了赫伊莫斯。所有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他说:“他赢不了赫伊莫斯。”那是残忍的、充满了鲜血与荆棘的王座的道路。那孩子做不到。可赫伊莫斯就正走在那条路上。所以,王座最终必定归于赫伊莫斯。“是吧?所以说你也看好赫伊莫斯殿下,不是吗?”那个人笑着对他说。“只有殿下有资格、也最适合坐在那王座之上。”“…………”他闭上眼,没有回答。是的。赫伊莫斯王子很强大,无以伦比的强大,今时今日,哪怕是卡莫斯王也无法再压制住这个如凶兽一般可怕的男人。很久以前,他也曾认为,只有足够优秀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坐上王座。可是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懂得,并非如此。坐上王座,所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强大。赫伊莫斯很强,可是他的心太过于狭窄,狭窄得只有他自己。伽尔兰虽然弱小,但是他有着宽广的胸怀。他的心里能放进很多的人,他温柔的心也让他愿意去守护他能注视到的所有人。赫伊莫斯的眼狭隘得只能看到他自己。他想要王座,是为了他自己。他不会压抑自己,而只会顺从于自我的欲望,他会随心所欲地达成自己一切的愿望。因为对他来说,除了他自己,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整个亚伦兰狄斯。……他隐约看到了赫伊莫斯王子脚下的阴影,还有缠绕在他身上的黑暗。那仿佛是一种无形的预兆。当赫伊莫斯登上了王座,他的强大带领着亚伦兰狄斯走向的或许并不是强盛,而是可怕的深渊。而他所一手呵护大的孩子即将成为最初的祭品----…………不。不可以。他睁开眼,看着他幼时的好友。他说:“好。”…………“你赢不了赫伊莫斯。”那一天,他这样对伽尔兰说。他看到了那孩子睁大的眼,看着他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他仿佛能从那双金色的眸中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粉碎。少年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他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无助。那时候,他很想伸出手,像以前一样,摸一摸那个孩子的头。但是不行。【你赢不了赫伊莫斯。】你会死在他的手中。所以,由我来。就算背弃我的信仰。我要你活下去,活着登上王座。……你是沙玛什的祭司,公平和正义是你的信仰。当你说出谎言,你将背弃沙玛什的道路。当你身处谎言,你的信仰将因此而毁灭。你的灵魂将坠入地狱,永世受烈火焚烧。…………“歇牧尔,你违背了效忠赫伊莫斯殿下的誓言,你身为沙玛什的祭司,却说出了谎言,你背弃了你的信仰,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你是侍奉沙玛什之人----”身后的那人在说什么,他已听不见。他的脑子在这一刻已是一片空白。少年静静地靠在他怀中,像是在沉睡,可是从眼角、唇角渗出的鲜血缓缓地滑过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苍白的脸。那轻如蝉翼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像是逝去的最后生命的痕迹。这一刻,他仿佛连如何呼吸都已经遗忘。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隐约感觉到,身体的最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这一刻碎裂开来。这一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他离开的那个时候,那孩子看着他的目光。无数的、可怕的东西从身体深处涌出来,搅动着,仿佛一点点将他整个人都撕裂。怀中人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冷下去,连同他的心脏一起…………即使背弃信仰,舍弃一切。我也想守护你。可是就算舍弃了一切。我依然没能守住你。他闭上眼。伟大的沙玛什啊,一切罪孽归于我。王子在年幼的时候曾经犯下的那个罪,由我来承受。请将他的灵魂带入神的国度……………………………………在那虚空之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将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那双眼的目光中写满了迷惑。这是在那一世他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歇牧尔没有抛弃他……他其实一直在守护着他……是吗?可是,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一幕?迷惑中,他看到赫伊莫斯拔出了腰侧的长剑。锋利的刀刃在赫伊莫斯手中举起。不。赫伊莫斯,不可以!他想要阻止他,他想要拦住他,他竭尽全力地叫喊着,想要那个人停手。可是这一切都是过去,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只能看着,却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只能看着赫伊莫斯手中那柄不知饱饮了多少人鲜血的利剑在阳光下闪烁着瘆人的寒光。住手……住手!你已经杀死我了,放过他!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谁都听不见。他只能看见歇牧尔抱着他的尸首毫无所觉地怔怔地跪在那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伊莫斯的手重重落下。利刃在顷刻间贯穿了歇牧尔的胸口----赫伊莫斯!!!…………夕阳西下,地平线上红艳艳的,那是火烧云。即将落入地面的太阳将金红色的光斜斜地撒落大地,透过窗子照进来。那红色的夕阳光,落在静静地躺在床上的金发小孩的脸上。突如其来,那孩子猛地睁开了眼。他的手用力地伸向空中,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指尖绷紧到了极点。他放大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张着嘴,像是要喘气,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伽尔兰?”有人快步走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地喊着他的名字。伽尔兰转过头。下一秒,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映入眼中的那张熟悉的脸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已无法思考。赫伊莫斯!他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名字。那几乎是身体的一种本能,他手肘一撑,侧身坐起,伸手摸向赫伊莫斯的腰间,一把拔出了那柄系在对方腰带上的匕首。将匕首拔出鞘,他死死地盯着赫伊莫斯,将匕首狠狠地向赫伊莫斯刺去----铿的一声脆响。匕首刺在了金属手环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几乎是在伽尔兰抬手将匕首刺过去的那一瞬间,赫伊莫斯就抬起了手,用手腕上的金属护腕挡住了刺过来的剑尖。下一秒,他反手一把抓住伽尔兰攥着匕首的右手手腕。只是稍一用力,剧烈的痛楚就让伽尔兰松开了手。匕首掉下来,被赫伊莫斯另一只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