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皙把事情交给律师处理以后,他就像消失了一样,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迹。他谁也不想见。侯聪把宋皙之前的得力助手周茜茜给辞了。还有一个常年合作的摄影师也不续约了。这是拔草又除根呀。听周茜茜说现在杂志社是人心惶惶。宋皙躲清静躲了半个多月。心想,怪不得古人都喜欢隐居呢,是挺好的。这天下午,他出门吃饭。模模糊糊地听见好像有人喊他。他不确定地回头看,觉得马路对面的人挺眼熟,仔细一想,才反应过来,是燕静宇的朋友。那次自己低血糖,就是燕静宇和这个人把自己送回的家。宋皙看见这人,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和燕静宇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两个人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上次的事一直没有机会道谢。”“没什么,我也没干什么。别往心里去。”两个人并不熟悉,只是因为燕静宇的关系才有交集。虽然眼前的人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宋先生,不知道你这段时间有没有跟燕联系,他现在住院了。他的家人现在也不在身边照顾他。”“生病?”宋皙很意外,在宋皙的印象里,燕静宇好像从来没有生过病,这是怎么了,竟然都严重到住院了?“他得了肺病。”燕静宇的室友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病。应该去看看吗?宋皙不知道自己再出现在燕静宇的面前合适不合适。是狠狠心,彻底和燕静宇了断,不要再让对方有其它联想,还是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他一个人孤身在外,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燕静宇的室友看宋皙迟迟没有答复,又说:“燕的爸前一阵子去世了,燕回家料理丧事,结束之后他回来,刚下飞机就病倒了。他住院有一阵子了。不管怎么样,我想你应该也算是他的朋友,希望您能去看看他。说实话,我这一阵子工作挺忙,也没有太多时间往医院跑。本来他妈妈说要来的,但是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有动静。他手术已经做完了,正在恢复期,虽说不用陪床,但……”其实他不是偶然碰上宋皙的,他也在网上知道了两个人的新闻,他就是过来找宋皙的,想看能不能遇见他。之前就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和一般的哥们儿朋友不太一样,他有过怀疑,现在网上爆出宋皙的事,又牵扯到了燕静宇,他料定自己的猜想八九不离十。宋皙很震惊,没想到一个月的时间,燕静宇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他也这才想起来前一阵子,燕静宇有几次身体不舒服。宋皙为燕静宇感到难过。但他又想,让他去开导燕静宇会不会是火上浇油,燕静宇会想见他吗?宋皙最后告诉燕静宇的室友说:“我明天上午去吧。今天已经快天黑了,你把医院地址还有病房号告诉我。”宋皙在去医院的前一天做了相当的心里建设,但是,真到了他推门进去的一刻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心里建设都没什么用,一开始他会以为很尴尬,不过现在好了,不用了。里面不是只有燕静宇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有一位大约五十岁的女人,梳着贴头皮的偏分头,正坐在病床旁的小床上削梨。燕静宇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的手按着刀,金黄的梨皮长长的一条,慢慢往下掉,露出雪白的梨肉。梨皮齐齐整整的窄窄一条。宋皙想到燕静宇削苹果的时候也是这样。燕静宇瘦了。六人间的病房,室内采光很好,燕静宇在这个亮亮堂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出。脸抠露了,身穿一件浅蓝色的长袖病号服,衣服看起来并不合身,在燕静宇的身上打晃。明明这个人之前还是健壮,挺拔,一个多月没见,竟成了这样。燕静宇抬头看了看这边,眼睛里有明显的诧异,不过他的目光没有在宋皙的身上多做停留。那位女士看到了宋皙,她看到投来询问的目光,宋皙主动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燕静宇的朋友。“您好,阿姨。您是小燕的妈妈吧,听说小燕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他。”对方很热情,说的普通话里带着一点北方口音。燕静宇的妈妈转过头去说:“怎么朋友来了也不打个招呼。生病生的礼貌都忘了。”宋皙站在床边笑笑。宋皙手上拎的东西被燕静宇的母亲接过去,宋皙刚刚看着她的正脸,一眼就认出这是母子两个。年轻的时候一定长得美丽又大方,所以才会有燕静宇这么出挑的儿子。她的皮肤也很紧致,不像五十岁的人,反倒像四十出头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显老。燕静宇的妈妈和宋皙聊了一会儿,她给宋皙也削了一个梨。梨的汁水很足,弄得燕静宇的妈妈满手都是,她正要拿纸巾擦手,却发现纸巾已经用光。她便对宋皙说:“你先坐坐,我去买点纸。”说完,就拿着手机出病房了。燕静宇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但是有他的母亲一直在和宋皙聊,所以气氛还算融洽。宋皙觉得燕静宇的妈妈大概看出了两个人之间的不对劲。燕静宇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宋皙看他的样子是打算不开口的。宋皙只能主动和燕静宇搭话:“之前不知道你病了,所以一直没有来看你。”燕静宇坐在床上低着头不吭声。宋皙继续说道:“你放宽心,好好静养,我问过朋友,这家医院治你这个病的专家挺多的,而且你这不是大病,刚刚阿姨说你恢复得挺好的。很快就可以出院的。”“出院干什么?继续纠缠你?”燕静宇不说则已。宋皙教燕静宇噎得没话说。他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坐不住。虽然病房里大部分的病人、家属都在做着自己的事,但是燕静宇临床的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病人已经转头往这看了。宋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对,我没说不过去。我也不会再去找你,放心。”说出这短短的几句话,不知花费了燕静宇多少力气,他隐隐感觉胸腔有些不舒服,心脏也有些难受。“回去吧。这不是个什么好地方。”燕静宇将心情平静下来,他抬起头来正视着宋皙说,“谢谢你来看我。”宋皙觉得自己来这一趟简直是伸出脸来让人打,他的脸烧得火辣辣的,坐在燕静宇的床前,手里还拿着刚才燕静宇的妈妈递给他的梨,梨汁在刚才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悄悄地沾染在宋皙的手上,粘粘的,湿湿的,宋皙拿着这个沉甸甸的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在这时,燕静宇的妈妈回来了,她提着一袋子日用品走进来。宋皙一看她回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他一下子站起来,对燕静宇的妈妈说:“阿姨,他挺好的,我也不打扰他休息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我下次再来。”说着,他抬起手来,手中的梨不知如何是好,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见状,燕静宇的妈妈赶紧接了过去,笑着对他说:“你怎么不吃啊,这梨很甜。”宋皙习惯性地笑笑,带着一手的梨汁准备离开。身后传来燕静宇猛烈的咳嗽声,宋皙回头看去,燕静宇弓着背,脸都咳得发红了。燕静宇的妈妈赶紧端起小桌上的水杯放到燕静宇的手上,燕静宇还是继续在咳,眼睛发红,眼角似乎隐隐有泪,等到终于咳完了,他才仰头喝了一小口水。三个人一时无话。“他这个病得好好养才行。” 燕静宇的妈妈抚着自己儿子的后背,把燕静宇背后的白色枕头又重新垫了垫扶他躺下。之后,她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着对宋皙道,“我送你回去吧。”燕静宇的妈妈在后面跟着他走出病房,还在不停地跟他道谢,说燕静宇一个人在北京多亏了有你们这些朋友照料。宋皙回答说“应该的”,燕静宇的妈妈一直把他走到电梯口,宋皙礼貌地说:“阿姨您快回去吧。”宋皙转到了一楼大厅,满手的糖分让他感觉很不适,他看见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询问洗手间的位置。七拐八拐地,他好不容易站在洗手池旁,洗着自己满手的梨汁。清凉的水让他的心情平复下来,他知道燕静宇现在处于这种特殊时期,他肯定受了不小的打击,所以他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也是应该的,发发脾气也是应该的。从他认识燕静宇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燕静宇脆弱的模样,简直不敢相信,可就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着。他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掐着自己手臂硬生生忍住了,在心里默默嘲笑自己没出息的样子。手已经洗完,他站在洗手池旁迟迟没有动弹,厕所里的气味很不好闻,但是他的眼泪没有彻底憋回去,他就还不能走。☆、房间燕静宇的妈妈送走宋皙之后回到病房,一个劲儿地夸宋皙,说什么“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穿着打扮也不一般。他身上的那套衣服不便宜吧,那料子、做工一看就不一样。肯定得上千。”“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挣钱不少吧。看看人家拿来的这些东西,都不便宜。这些营养品都不止上千了吧。”“儿子,你就应该多交往些这样的朋友,你有什么事,人家也能帮衬着你。他刚才还问我你的病情呢。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他说。别学你爸,除了喝酒什么也不会,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有什么用?我跟你说这些你别不爱听,你一个人在外面,不靠朋友怎么能行。你跟这些人交朋友,以后你也能跟着发个财什么的。”燕静宇的妈妈也不管他吭不吭声,滔滔不绝地对燕静宇进行教育:“刚才你可有点没有礼貌啊,人家好心来看你,你怎么这么冷淡的,连句话也不说。你就算不舒服也得装出个笑脸来。怎么这么大了,连这点事都不懂。整天就知道教我替你操心。这样的朋友你应该多交点。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燕静宇用被子蒙着头不说话。他不喜欢他一年见不了几次的母亲自以为是地对他进行慈爱地唠叨,不过他听着母亲谈论的是宋皙,他倒没有排斥,反而想让母亲再多唠叨几句。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回答母亲的问题,可母亲已经把话题扯到做人方面,她严肃地告诫燕静宇:“出门在外,一定要圆滑,要学会为人处世,别总像个小孩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还需要我教着你吗?”她为什么不再说宋皙了。燕静宇想不明白。他闷在被子里出了满头的汗。“你蒙着大厚被子干嘛?不热吗?”说着,母亲给燕静宇拉开了被子。宋皙在外面闲逛了一阵子。街道干净整洁,道路两旁是许多临街店铺,很多五花八门的门头有些老旧,多少天没下雨,都落了一层明显的灰尘。有的店家开始整理准备,迎接夜晚人群的到来。宋皙对这里并不陌生,不知有多少次,他经过这里,都会找一家自己喜欢的店坐下,点些吃的,浪费宝贵的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他很喜欢英文中的“kill time”这个短语,虽说翻译成中文是消磨时间或打发时间,但宋皙一开始就更喜欢它直接的意思----杀死时间,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可以把世间最无法战胜的东西杀死。天色越来越暗,人越来越多,宋皙不想被那些欢声笑语传染,趁着夕阳的余晖往回走。到了家,也没太有食欲。到后来饿得肚子咕噜噜直叫才勉强吃了点早上吃剩的面包。宋皙一晚上没睡着。躺在床上,什么事都做不了,陷入了某种情绪,脑子里不停地设想各种情景。燕静宇躺在手术台上,没有亲人在外面焦急地、关切地等待,但是有麻药可以让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必忧愁。燕静宇是怎么知道父亲已经不再,他急匆匆地回到家,看到的是什么,是一具躺在床上的冰冷的身体。七月初七的第二天早晨。当时燕静宇的脸色好像是有些苍白,但那个时候自己只觉得燕静宇令人窒息,所以关于燕静宇的很多东西都不想往心里去。燕静宇的身体当时就有生病的征兆。年纪轻轻的一个人,父亲去世,身体又生病了,宋皙不知道燕静宇这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更不知道是,自己到底该怎么处理和燕静宇之间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自己上小学的时候,非常喜欢李煜的这首《相见欢》,反复地写在自己的本子上。那个时候少年不识愁滋味,就是觉得这首词很美很美,现在到了三十多岁才真正体会到繁杂的愁绪,真是挺应景。夜晚无言,孤枕难眠,窗外大概月如钩。宋皙被燕静宇的室友再次拜托,请他给燕静宇送点换洗的衣服。因为燕静宇的妈妈已经走了。燕静宇的室友解释说他今天早上临时有事要陪女朋友出去一趟。燕静宇的室友说他时间有些紧张,所以问宋皙可不可以直接去他们住的地方,帮燕静宇收拾一下衣服。宋皙想说,不是他不想去帮这个忙,而是去了的话,恐怕又会让燕静宇产生一些误会,燕静宇只会把他赶出来,可能还会影响病人身体的恢复。燕静宇的室友大概也察觉出宋皙的不情愿,但是仍然拉下脸来一再拜托宋皙,宋皙不得不答应。随后,燕静宇的室友就匆匆将电话挂掉。看来真的是很忙,看来宋皙真的是不得不去。他在工作上从来没有这么纠结过,感觉自己把三十多年所有的纠结都用在了关于燕静宇的事情上。不过他很快就在心里骂自己,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现在燕静宇这种情况,人家室友都这样大公无私地帮忙,自己还去考虑那些情情爱爱的事,也是太小家子气了。他决定给燕静宇把东西送去,心平气和地说上两句话,然后就体面地离开。燕静宇住的地方,宋皙还是第一次来。两室一厅,挺干净的。燕静宇的房间,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脑,还有一个书架。宋皙打眼一看,发现了宋皙他们杂志社出版的杂志,大概有三四十本。再仔细一看,都按出版日期摆好,从买到上个月都没有中断过。宋皙心里五味杂陈。宋皙记起自己是来帮燕静宇找换洗衣服,现在晚上天凉了,该穿点长袖、长裤。但燕静宇的长袖、长裤还没怎么拿出来,也不知道放在哪里,问燕静宇的室友他应该也不会知道。宋皙就只好自己翻翻找找的。总有种窥探别人隐私的犯罪感,像做贼似的。终于,他把燕静宇的长袖、长裤找出来,可是带着一点霉味,不洗洗晒晒不行,尤其燕静宇现在还生了病。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洗。只能先这样将就了。……宋皙拎着燕静宇沉甸甸的衣服和燕静宇的室友一起离开燕静宇住的地方。他们出了小区就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