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早有准备,一盏茶之后,醒林依然一副被雷劈中的面色。夏百友刚在别处已阅过,他没好意思跟着醒林再看一遍,在一旁饱含羞涩与期待的,注视着醒林边看边变的脸色。醒林缓缓地,沉重的合上书页,嗓子里犹如堵了几千斤棉花。夏百友依然顶着大红脸,眼含春波地给他飞了个眼色,问道:“如何?”这是一本春宫,一本有字有画的精致又讲究的春宫,它刊印清晰,文字老练,画工细腻,细节骇人,内容劲爆……灯前坐三个字既是某页插图的翔实内容又贯穿主题……他确实是一本好春宫----如果他书中主角不是自个儿的话。醒林颤巍巍的手指指着这本书,“你再说一遍,你从何处得来?”夏百友露出一个隐秘又欢实的笑容,下午的他已非上午的他,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见识过男子春宫的他,飞升了。“就我们紫极观啊,我见他们悉悉索索的在桌下传这个东西,一见我还装的无事人的样子,便一手抢来了,他们还嘱咐我不要乱传,只自己私下看便可。”醒林听了最后一句,心里略微好受那么一丝丝,他问:“这书你们从哪处得来,怎的还带到玉房宫里了!”夏百友道:“我们是从玉房宫弟子处得来的,玉房宫弟子是从红云教弟子处得来的……至于红云教弟子大概是从你们东山派弟子处得来的……”第二十一章醒林一路听下来到最后一句,刚略缓下的一口气没抽上来,一下噎住他的心肺,他把呛上来的咳嗽强压进去,胸中几股气流憋得生疼。夏百友恨不得站起身,指着大餐厅来往的众人,“我估摸着这帮人大半都看过了。”醒林握住他指着众人的手指,默默地按在桌上,“好了,我知道了。这话本儿……先放在我这……”夏百友道:“醒林兄你还没看完吗,那你可要快点,金刀门的弟子还要借呢……”醒林挥挥手,简直无力多言,那话本藏在他怀里几欲微微发烫,他尽量忽略异样感觉,清了清嗓子。忽而,他方才理不清的思绪,豁然归正。他问:“对了,夏兄,我们今日在大殿听二师叔与胡师兄言谈时,他可有提到那守灯人的尸身不见了?”夏百友怔住,仔细回忆,“没……没有吧。”醒林问他:“我刚在此处听得人说,你第一次知道守灯人的尸身不见是在何处听得?”夏百友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就……就你醉后歇在我房间,我闲着无事,听走廊的弟子们小声议论,听了一会后,便将你唤醒。”醒林道:“那些走廊里的弟子又是从何处听到?”夏百友道:“自然是胡师兄说的。别人谁去过晦朔山?”醒林点头道:“这句话说对了!除了他谁也没去过晦朔山,但是咱们在大殿外都听到,胡师兄根本没提那守灯人本半个字!”夏百友瞧他认真的眼冒精光的模样,不禁噗的一声,撑不住笑了出来。“醒林兄啊,胡师兄没在大殿里说,也并不是他没在私下说,你看他从大殿走出时与甘师兄等人不停交谈,说了没一千句也有几百句,咱们也并没有在旁听遍。”醒林摇摇头,心里的烈火熊熊燃烧,越烧越旺。他手压着桌边,几欲把长条桌掀翻,几欲喝住餐厅所有人,几欲质问他们到底是从谁人口中得知此消息,谁是源头!因为!他知道仙门中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消息,因为他化作守灯人潜伏魔窟的事,十二掌门俱都知道,并且深以为耻!他父亲与玉房宫龟蒙真人一手操持年轻男弟子,施以色计,委身魔尊,将仙门脸面与德行弃之不顾,决不堪摆在明面上直说!他父亲等人绝不会告知胡争如,关于任何守灯人不见的消息----当年,守灯人的坟墓还是十二掌门趁甘、李等弟子们下山后,偷偷返回,亲手破开的!他望向熙熙攘攘热闹之极的各色弟子,只觉一阵寒意从心头射向四肢百骸。他看着那些身着白衣素冠的、紫衣银宝冠的、碧衫玉冠的、红衣朱果钗的以及各门弟子,各个散修。这些人真的该门弟子吗,又或者他们还是本人吗?此时玉房宫内仙门各家及散修,论派别没有上百也有大几十,岂会人人尽相识,若有人混迹其中……醒林坐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如坐在一方小小的冰窟里。他脑中惊惧、惊慌,几欲炸裂。夏百友轻轻推他:“醒林兄……醒林兄……”醒林茫然的抬起头,茫然的问:“怎么了。”夏百友指着远处餐厅的大门,从人缝中能依稀看到一个矮小的人影候在那里。夏百友道:“我去取一件东西,马上回来。”醒林茫然的点头。夏百友去了。醒林双手放在桌上乖乖地坐着----说乖巧不如说呆滞。同张桌上的其他弟子早吃完碗里满满的饭,他们走了,新一批弟子端着碗坐到桌边。醒林桌前空空,他左手扣着右手,他甚至忘了打饭。餐厅门口忽然来了一位资历不浅的师兄,玉房宫嫡系弟子,那师兄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穆。他高声道:“所有弟子听着,今夜全部汇聚大殿外,勿要单独回房。”餐厅内轰然作响,议论什么的都有。“什么意思?卧房不安全?”“傻子,是玉房宫不安全……”“这是怎么回事,玉房宫如何会不安全呢,这里不是设了法阵吗……”“呜呜呜,我不要在这呆着,我要找师叔们……”“红云教的弟子在哪里,以防万一,聚在一处,我们不要走散……”“郭师姐去哪了,下午我还见着她……”方才还喜笑颜开议论别家长短的年轻人们慌乱起来,有人质问门口的玉房宫师兄,有人急着拢住自家人,有人骂骂咧咧,甚至有胆小的人已哭了。醒林心慌气短,头晕耳鸣,他在一片不能分辨的嘈杂中,随着众人纷乱的起身,往大殿外走。他方才一直思索如何将玉房宫此刻有内鬼的消息告知二师叔等人,又使他们相信他所说的话。此刻,显然二师叔等已察觉玉房宫虽然屡次加固法阵,但不再是铜墙铁壁。危险来自宫内。暮云退去,由红转黑,夜晚正式降临了。他浑浑噩噩随着人潮向前涌去,在远处便看到大殿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无数火把被举起。醒林记起十年前,熊熊烈火中,天掷破空而出的那个黑夜。醒林在人群里搜寻半日,终于见到一身白衣素冠醒目的甘棣华,他正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大殿正门处去。一双手探出,轻巧的拉住他的手腕。甘棣华受惊,顺着那双手向前看,正是人缝里露出半张脸的醒林,甘棣华松了一口气:“我到处寻你!”醒林轻轻一笑,捉着他的手,二人退到空地,他心里憋有长篇故事,却只能轻轻巧巧的捡出几句问句。今夜月色依稀,路旁的虎雕石灯灯火幽幽。醒林不等甘棣华开口,先抛出一个问题:“甘师兄,你今日几乎从未离开胡师兄身旁,胡师兄今日可有说起守灯人尸身不见之事?”甘棣华一愣:“守灯人?没有……守灯人尸身也不见了?”他方才与二师叔及其他精要弟子聚在大殿中商议对策,从未听到此事,不仅他,他保证连二师叔等人也未听说。醒林道:“底下弟子们纷纷如此说。”甘棣华皱眉:“是谁造谣?”醒林慢吞吞地说:“甘师兄怎知是造谣呢,许是真话,只是连胡师兄也不知道呢……”他说闲话般点到为止,抬脚欲回到人群里,甘棣华还在原地站着未动。醒林愣住,他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想起来,“夏百友说去取东西,还未曾见他回来。”他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他回头问甘棣华,“甘师兄刚从人群里过,可见到夏兄了。”甘棣华晃过神,“没有。”醒林点点头,大殿前数千人,即便夏百友在此处也不一定能瞧见,他朝甘师兄道:“无事,方才有个弟子来找夏兄,夏兄便说去取东西,想来路上瞧见人群往这里来,也该知道要在此处集合……”话音未落,他心中再次升起异样的感觉。说不清哪里不对,但是后脑发麻,后背发凉。他怔了片刻,慢吞吞地问:“甘师兄……你们上次遇见那带金蛇项圈之人是不是身量不高……”甘棣华道:“是,还十分瘦小……”“甘师兄……”醒林的目光慢慢对上他,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不太好。”一炷香后,甘棣华身佩宝剑与荀未殊醒林等人在餐厅附近到处寻人,醒林在后檐廊上左边,甘棣华就在他不远处,醒林走上前,与甘棣华道:“没在这里。”甘棣华道:“没在大殿前,没在餐厅……他也许在卧房?”醒林摇摇头,“不知道……”甘棣华道:“他去取什么东西?”醒林回忆起一个时辰前,夏百友凑到她跟前说话,远处,人缝中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瘦小身影,等候在门口。醒林不寒而栗,他与甘棣华并排而站,微微侧脸注视甘棣华,道:“他未言明,只说……”话音未落,他噤声了,他的嘴还微张,是一个说到一半,受惊过度,忽而停顿的模样。他的目光渐渐下垂,从甘棣华的眼睛下移到他的后肩。一双手搭在他的后肩,一双细长苍白,瘦到指节分明的手。甘棣华静止不动了。他也看到同样的景象,他对面的醒林身后也搭着一只手。两个人浑身冰了半边,感受着后肩传来的冰凉麻意。这是二人清醒时最后的感受。四周一片黑暗,醒林团缩着四肢,似虾米般窝着。意识一点点清醒,他睁开迷蒙的双眼,在黑暗中怔了片刻。这里是……醒林急促的喘息,他所困之处逼仄极了,气息呼出去立刻弹回来,脸前方有什么东西阻挡,他动了动手,还好未被绑缚,他抬手摸了摸前方的物体,触手粗糙而软和,透着蒙蒙红色。这是麻袋,醒林顿悟,自己被困在麻袋中。他探手向后方摸索,果然,摸到一个人。那人动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回握他的手,在黑暗狭窄的麻袋中,用气声小声道:“别说话,我们被魔窟的人抓了。”是甘棣华。常人落入魔窟之手,恐怕内心早已是滔天的惊骇,惶恐,感知到身边有熟识的师兄,则会生出稍许的宽慰之情,然而,醒林的一颗心,从苏醒到此刻,跳跃个不停,越跳声响越大。在黑暗中,醒林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跳真的出了声,噗通,噗通。惊骇,惶恐,宽慰统统他娘的靠边站。原来到了此刻,那些夜不能寐的思虑,如影随形的恐惧,奇异的都可以被忘却。他的心跳的要着起火来,一把决然至雀跃的火,按捺着,隐忍着,时刻准备着焚烧他。终于到了此刻……那人在哪里?在他身边吗?第二十二章甘棣华按住他发颤的手, 依然用气声道:“别害怕,师尊马上回来, 他们会救我们的。”“嘶!”“这是哪里?”“什么妖魔鬼怪背后耍阴招,敢绑人不敢现身?”这是夏百友的声音,甘棣华二人自然惊喜,他们失踪的这几人怕是都在一处,只是夏百友话音未落, 醒林听见四周有无数脚步一起移动的声音,心中正说要糟。那脚步齐移的声音止了,又传来膝盖落地的声音,似是静候在麻袋旁的人齐齐跪下。醒林眼前麻袋上的蒙蒙红色被一层黑影掠过,有人从他眼前经过。从跪着的人群里行过。醒林的心跳到极致, 不自觉连呼吸都停止。那人走到不远处, 似是蹲下, 查看夏百友的麻袋, 紧接着听见刀剑破空声,夏百友“啊”的一声痛叫。那蹲下的人轻轻笑了,笑的极为轻蔑, 轻浮, 他开口,嗓音是青稚的男声,悠悠然拖着长腔,“怎么不说话了?”不是天掷,醒林身上不断拉紧的弦停住。听声音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然配上那一拐三个弯的腔调与前面的诡笑,只觉他整个人阴邪之极。醒林听着这诡异腔调,不禁抖了一抖,心底想:“这到底是谁?晦朔山中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前方,夏百友痛呼之后又叫骂起来,那少年郎手起刀落,噗噗几声,截断了他的声音,那人站起身,似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向四周道:“别给他们在地上躺着了,还是吊起来吧。”说毕,他信手一挥,将夏百友的麻袋一刀破开,夏百友躺在地上没能起来。醒林在黑暗中,听到夏百友喃喃道:“原来是你,带着金蛇项圈在我和甘师兄眼前乱晃,假扮弟子骗我从餐厅出去,又把我绑来这里,你所欲何求?”那人嘘了一声,怪笑道:“不急,等你师尊们来了你便知道了。”有人问:“禀告鬼哥儿,这几个还没醒来。”醒林知道他们说自己,几个?除了自己和甘师兄果然其他几人也在身旁……慢着!鬼哥儿?这就是与红云教一起斩杀的那妖物所言的鬼哥儿!鬼哥儿?鬼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