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还在凉亭里坐着。谈彦道:“风凉,我来给母亲取件外衣。”南王起身:“我去取。”为了对付谈家,还要处理运河的相关事宜,许久才能来一趟避暑山庄。陈氏孕期不能陪伴,他心中已是十分愧疚。每次来这里,必然要抓紧时间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谈彦自然也不会去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便问迟聿刚才听到的话题:“我进来的时候听你们说要对付方家,是我想的那个方家?”迟聿点头,与他道:“正是那个方家,接着会是谢家……来,尝尝朕泡的茶。”望族门阀尾大不掉,把持着商朝大部分财政以及半数以上的军权。自迟聿登基以来,步步蚕食逼近,很快就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这场关于皇权和贵族权利的战争,一触即发。谈彦品了一口茶,清香甘冽,很适口。但他心中不免担忧,贵族百年根基,权势遮天。回想古代两晋时期也是如此,南北朝对立,五胡十六国,经历一百六十多年的大分裂时期,后来才由隋文帝逐步平定,到了唐朝才终于实现了统一。而迟聿正处在这个历史节点的开端,想要撼动这个庞然大物,实在难以成功。谈彦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后,迟聿却浑然不见焦虑。“与其想这些头疼的事,你不如想想咱们的孩子叫什么。”“……”请把“我们”两个字去掉。迟聿:“别急,慢慢想,还有九个月的时间。”第58章九个月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在众人殷切的期盼下, 陈氏肚子里的孩子终于呱呱坠地。如老医生说的一样,龙凤胎, 一男一女。坐月子, 又耽搁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情, 多大不大,说小不小。所幸的是,迟聿和南王在与望门贵族对弈的过程中,一直稳步向前。再就是谈家和萧家,原本隐藏在冰面下的矛盾, 终于如火焰喷发。谈彦只从迟聿的口中得知了一个大概。这次携着孩子回去,在宫门口看见夹道相迎的文武百官。谈文典就站在队伍的前列。谈彦乍一眼看到他,差点没认出来。离宫前谈文典还是满头乌黑,不过十个月, 鬓边已是霜星点点。五官略微耷拉,显出了老态。谈彦这才对这场政治战争, 有了直观的了解。看你过得这么不好,我就放心了。等百官散退, 谈文典便一脸渴望地恭步到迟聿面前,说想看看皇后和孩子。迟聿瞥了眼站在身旁的南王,笑容和蔼:“即便谈老不说,朕也会邀请你一同前往栖凤宫,走吧?”谈文典兴奋地不住拱手谢恩。此刻差不多是近段时间来,他心情最好的一天, 连脸上的褶皱都抻平了。“老夫终于抱上孙子了!”南王的脸色却像盖了层冰,散发着丝丝寒气。谈文典与南王的不对付,朝野皆知。谈文典瞧他脸色难看,拈须笑道:“南王,你与老夫年龄相仿,如今却连个子女都无,心里可是嫉妒啊?”南王嘴角诡异地抽搐了下,没有回话。谈文典哂笑,眼角的尾纹都被喜悦冲淡了。他一副宽慰的表情,伸手拍了拍南王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多努把力才行啊,别到时候我儿孙满堂了,你才老来得子,是吧皇上?”迟聿闻言,摸了摸下巴,对南王道:“是啊,南王得多努把力,早点生个儿子继承南王之位。”南王:“……”是哪个厚脸皮把我儿子忽悠走的?谈文典赞同的点点头,随即对迟聿道:“陛下,那咱们去栖凤宫?”迟聿轻轻一笑:“走吧。”谈文典拢了拢长袖,快步跟上。突然察觉身边多了个身影,侧头一看。“南王,你跟来做什么?”去看我儿子。南王睨了他一眼,用了句颇为玄妙的话:“谈相看什么,本王就看什么。”谈文典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他是去看女儿和孙子,南王能看个什么?哦,倒是忘了,南王和陈氏还有一段前缘。谈文典收敛了所有笑意,嘴角拉出个锐利飞弧度:“老夫去看妻女,难道南王的妻女也在里面?!”南王身量比他高,此刻眼睑微阖对他对视,颇有一种低睨的不屑感。南王嗤笑道:“也未尝不可。”这话让谈文典直接冷了脸,正要发难。迟聿的声音从前方的辇车中传来:“两位若是要吵这些私事,出宫去,别吓到了朕的孩子。”孩子这两个字,有种近乎神奇的魔力,两人都闭了嘴。却还是能从双方的眼里,看到近乎实质的暗涌。栖凤宫内,迟聿刚一进门,就看见众位妃嫔已经早一步到了。花团锦簇般将谈彦围在中间。妃嫔们的手像海底招摇的水草,争先恐后地去抚弄谈彦怀里的孩子。小婴孩从没受过这等热烈的欢迎,吓得呜呜直哭。这哭声让一众女人更加母爱泛滥,又心疼又急。“让我来抱,我以前在家照顾过弟弟,有经验!”“你那算什么经验?我在家带过三个妹妹!”“我来,我来……”谈彦一脸无措,只能尽量躲开她们的魔爪。迟聿看得眉头直皱,呵斥道:“看到朕,连行礼都忘了,你们是想被禁足?”众美女这才不甘不愿地离开谈彦,下跪行礼。嘴里喊着拜见皇上,眼睛却瞟向襁褓里的小婴孩。迟聿懒得理她们,径直走到谈彦身边坐下。用小被子裹着,只露出了一张粉嫩的小脸,瘪着嘴,皱着眉眼,委屈地抽噎着。迟聿用手指轻轻划了下他的脸蛋,惹得小孩哭得更厉害了。迟聿:“……”还不等他把手拿开,还跪在下方的妃嫔就不干了。齐刷刷地抬头瞪着他。等在一旁的谈文典和南王,早就急不可耐。双双趋步向前。谈文典先下手为强:“陛下,我这个外公抱抱,也许就不哭了?”他这话一出,首先遭到了妃嫔们的敌视。她们都没抱过呢!宫里好不容易才喜得龙子,而且还是皇后生的,真叫人又疼又爱。皇帝跟她们抢就算了,这两个臭男人来凑什么热闹。迟聿对谈彦道:“把孩子给谈想抱抱。”谈彦一直哄着孩子没注意,经他提醒才看见谈文典来了。不仅他来了,旁边还跟着南王呢。这特么岂不是修罗场?还好陈氏在侧室休息没出来。不然场面更混乱。谈彦起身,看了一眼神色莫测的南王,将孩子递给了谈文典。“父亲,小心。”他忍不住看着谈文典的头顶,金冠玉簪,很符合他的身份。但就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片广阔的青青草原。谈彦神色复杂,虽然早就幻想过各种谈文典和孩子见面的场景。也早就觉得他是咎由自取。当这个时刻来临之际,还是觉得他有点可怜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小孩到了谈文典的手里,“哇哇”地哭得更厉害了。谈文典瞬间就懵了,手足无措地瞪圆的眼睛,搂着婴孩轻声哄着,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吹破了婴孩娇嫩的皮肤。所谓隔辈亲,谈文典青年得子的时候,对儿女的出生固然喜悦,但他忙着巩固势力,自然疏于亲近子女。而及至中年,家业守成,剩下的最大愿望就是开枝散叶,儿孙满堂。他的大儿子虽已成亲,可惜媳妇们的肚子一直没有好消息。其实,比起儿子生出的嫡长孙,他更在乎的是女儿生出皇长子。他的双眼热切地看着怀中堪堪月余的婴孩,仿佛看到了谈家未来百年的繁荣昌盛。滚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对婴孩的喜爱达到了一种近乎心疼的程度。众人见到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谈相,竟然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都有些诧异。谈彦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不由联想到,如果谈文典知道了真相,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迟聿倚靠着软榻,手掌撑着腮边,看向“爷孙”的眼中,是惬然的笑意。南王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但任谁都看得出他心情不佳。终于在孩子哭声越来越响亮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出了声:“都说婴儿双眼澄澈,能看透人心,小皇子才如此惧怕谈相,你是做多少亏心事?”谈文典怒道:“南王少血口喷人,有的人天天装高风亮节,就真是君子了?”南王嗤笑:“小皇子乃是天运之子,慧眼通透,不若将小皇子让在下抱抱,让上天作证,谁是小人,谁是君子。”他转身拱手,对迟聿道:“陛下,您意下如何?”迟聿抚掌大笑。看得一众妃嫔面面相觑,不知什么事情引得他如此开心。小婴孩能懂什么,啼哭不过是第一次见谈相,面生害怕罢了。南王又能好到哪里去。谈相、南王之争早不是新闻。自从南王进京,没由来地就与谈相处处作对。朝堂吵完不算,私下撞见也没好话。南王领地原处边陲,与京中贵族鲜有来往。他来京后公然呛声谈相,行事高调,竟然迅速聚拢了一批志趣相投的拥趸,很快立足京中。将近一年的光阴,便形成一股新兴的、强大的势力。迟聿突如其来的笑声同样让谈文典不解。不过他顾不上这么多,愤怒的矛头直指南王。他以前只应付以萧家为首的反对派就颇为费神,从去年至今,代表平民之声的南王改革派,不停找他麻烦。偏偏每次都是小打小闹、隔靴搔痒,没证据下重手,处理起来又劳神费财。就这么折腾了一年,忙得他焦头烂额,面容越显老态。今日好不容易遇上桩喜事,偏偏南王又来搅合。南王睇了眼他额头冒起的青筋,道:“谈相,莫不是不敢?”谈文典自然是不信什么天运之子、通天慧眼。冷笑一声,就将孩子送到了南王手中。谈彦偏开了头,有点不忍直视。但听到妃嫔们的惊呼声,好奇心又占了上风。南王小心接过孩子,那抱孩子的姿势倒是熟稔。他手掌轻轻拍了两下,再温柔地哄了几声,小皇子果然渐渐地息了声音。谈文典脸上还残留着不屑的表情,硬生生转变成了错愕、惊怒,五官都扭曲了。他在朝中翻云覆雨二十载,还从未如此丢脸过。妃嫔们惊喜连连,就像目睹了了不起的稀奇。“小皇子真不哭了?!”“小皇子对南王笑了,为什么不对我笑?”“看来南王确实是位品性高洁的君子……”南王伸出手指逗弄:“再笑一个?”婴儿竟然从襁褓中伸出粉白的小手,抓他的手指摇晃起来。咯咯的笑声,清脆嘹亮。一干妃嫔羡慕得都要晕了过去,直呼太可爱了。谈彦去看谈文典的脸色,果然----和头顶的草原一样葱葱郁郁。嘴唇颤抖,拳头紧握,眼中全是杀意,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杀人。谈彦赶紧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劝道:“父亲,想要生活过得去,头上……他还是个小孩子,千万别和他计较,这种事我们都不想的,小孩不懂事还能怎么办,原谅他吧!”第59章原谅他?谈文典总觉得谈彦的话哪里不对, 但他能怎么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为难一个小婴儿?谈彦扯了扯他的胳膊:“父亲,这么多人看着呢。”谈文典双眼冒火地看着对面其乐融融的一大一小, 气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但谈彦说得对,这么多人看着, 他只能忍下这口气。谈文典硬生生松开了拳头, 愤然甩袖。南王却嫌他心火烧得不旺, 再添了一把油:“谈相,老天爷看得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再明显不过了,是吧?”谈文典刚压下去的火气轰然爆发,连脖子都气红了。偏偏又不能动手。谈文典狠狠地瞪了南王一眼,猛然转身面向迟聿, 凛然道:“大商乃是陛下的大商,臣子是陛下的臣子,谁好谁坏, 只有陛下最清楚, 老臣我躬身为国, 侍奉过两代君王,忠心可表, 陛下以为呢?”谈文典一番激昂陈词, 搬出了朝纲,搬出了自己的老资历。还把烫手的皮球踢给了迟聿。迟聿对上他那双灼灼的双目。再熟悉不过。自他登基以来,望门出身的老臣们,总是用这种眼神无声威胁。谈文典更是其中之最!迟聿笑了笑, 散漫倦懒地靠在手枕上:“谈相国之脊梁,一片丹心;南王固守边疆,为国为民,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们总不能让朕剜肉吧?”谈文典眉头高隆,在心中猜测他这句话的意思。迟聿道:“肉乖乖长在手上,就是好肉。剜下来,烂了、臭了,就不是好肉了。两位爱卿觉得朕说得在理吗?”化音刚落,南王便躬身跪礼,掷地有声:“臣对陛下,对大商,忠心不二,感遇忘身。”两人配合得跟唱戏似的,谈文典的胸口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他背都挺不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