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宴白流眉尖一蹙, 下意识道:“你没发现这下面有什么不对的吗?”“不对的?”寒昭眼睛轻飘飘地从他脸上划过, 若有若无地带了点疑虑, 只是不知道在疑虑些什么。“哪里不对?”然而这一问似乎难到了他,他眉头锁得更深,语气迟疑:“这我……凭感觉。”寒昭看向那鲛人。她立马两手交叠放在小腹, 动作柔美地福了福身,抬头笑道:“感觉不对是正常的。劫海中的确危机四伏,需要多加提防。”劫海之中本就安静至极, 耳边就连游动发出的声音都听不见。几人的对话把这沉静打破了片刻,而后又回归了最初始的状态。安静在水中不断蔓延,寒昭隐约察觉到了一丝深海的冰冷。----不论宴白流如何想,寒昭却是真正感觉到了不对。先前他以为这个“师弟”是个幻化出来欺骗他的假人, 但现在却又让他有些犹疑了----假人怎么会知道宴白流的习性, 假人怎么会意欲阻止他去水底悬崖历劫。就在寒昭毫无思路的时候,宴白流道:“要不我们还是留在这吧,什么历劫不历劫的,早点晚点也没区别啊。你说是吧寒昭?”寒昭看了他笑嘻嘻仿佛什么都察觉不到的面庞,道:“我觉得我们下去看看比较好。”宴白流霎时苦了脸,眼珠子转了转, 瞥见昏迷中神情安详的知非, 道:“那师叔怎么办?”寒昭一顿。宴白流见他似乎有所动容,连忙接着道:“是吧?知非大师重伤昏迷, 身体本就不行了,怎么能冒险把他带下去!万一师叔有个好歹, 我们该怎么和平心交代?”此时那貌美的鲛人开了口:“若二位放得下心,不妨把知非大师交给我。”宴白流撇了撇嘴,正要说话,就听寒昭冷冷淡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犹记我们初见面,你就说你同知非有旧恨。”鲛人抿唇一笑,明亮的眼睛流光溢彩,甚是漂亮:“说是这样说,我可是个公正无私的人呢,决计不会因着什么私心就对这位大师下毒手。”寒昭眉眼一厉:“我怎么能相信你?”宴白流立马接上,“当然是不相信她最好啊!不是有什么古籍提到了的吗?深海之内最不可信的东西,一是人心,二是鲛人----她们天性狡诈善欺,让人怎么敢信!”寒昭瞥他一眼:“那你可有万全之策?”“唔。万全之策是没有的……”宴白流犹豫片刻,慢慢道,“要不这样?你在这守着,我下去看看?”他说着,往鲛人那里看了一眼。鲛人笑意盈盈道:“总之,规矩如此,至少一个人下去才行呢。”“你守着?”寒昭倒是没觉得宴白流的安排有什么问题----他自己的实力比宴白流高,而水底悬崖看起来险峻非常,安全起见,寒昭下去“历劫”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寒昭对眼前红衣少年的怀疑还没有完全打消----虽然除了最开始给知非输送灵力的时候,他似乎所有细节都没有破绽,但寒昭还是不放心知非被他守着。宴白流对他的想法全然不知,自然而然道:“对啊!我守着,怎么了?”寒昭也的确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道:“那我去吧。”说罢,还有些不放心似的回头叮嘱了一句:“好好守着师叔,不要被旁事分了心。”宴白流笑:“好!你放心吧。”寒昭于是把知非缓缓地交到了宴白流手上,身子一闪,脚尖就落在了海底悬崖的顶端处。宴白流远远站着,高声喊了一句:“小心啊!”整片寂静的海域中,唯有这里有声音。呼呼的,说不出是风声还是烈焰灼烧的声音。寒昭觉得自己的整个身躯都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往下拉扯,之前在海中缓缓飘摇的衣襟被拉直不自然地黏在了地上。配上寒昭冰冷的脸色,更使得他如雕刻般不真实。往下一望,颜色被缓缓加深过渡到了黑色,黑黢黢的望不见低。寒昭站在了这处,恍惚中有了种真正站在地表悬崖上的错觉。寒昭伸手在半空中探了一下,只觉手臂在被谁奋力往下掰扯,须得使些力气才能保持住这简简单单的动作。这奇妙的非自然现象让寒昭黑沉的眼眸更深了一寸,他收回手,最后往宴白流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纵身跃下。他不知道,他这一走,身后一切如时间停滞般凝固住了。无论是笑着的宴白流、明眸善睐的鲛人,还是他们飘动的衣襟、游动的鱼,所有的一切都如被封入冰块中的生灵,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寒昭只觉这地方诡异,像是有张无形的网把他束缚住往下拉----越是往下,这样的感觉就越是强烈,哪怕是像寒昭这样高修为仙修也觉得束手束脚,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眼前的光随着下坠渐渐暗下,取而代之的是越发可怕的黑暗。寒昭飞快下落,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了结。这里似乎是个四面被包围的洞窟,在落到地面的前一刻----或者两刻,他听见了什么东西在沙地上滑动的声音,和蛇类吐出信子的“嘶嘶”声。寒昭脑中的弦立马绷紧,心里警钟长鸣,很快就抵抗住引力抽出了那刃雪白的剑,反握着贴在了背上。落地的那一瞬,他眸光一闪,迅速将剑刃掉头,用整个身子的力将剑刃狠狠刺入了沙地之中!伴随着剑入沙地的声音,一声痛苦的嘶鸣响彻云霄,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响起,似乎是一群蛇类似的东西飞快遁走。而在他的剑下,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疯狂地甩动着,垂死挣扎般奋力抽打着地面和寒昭的衣角。寒昭只觉脸上刮过了一阵味道奇怪的风,便无暇去捂住耳朵,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眉。他脚尖踩在剑柄顶端,感觉到身子伴随剑刃在一点点下沉,便从乾坤袋内拿了夜明珠出来。微弱的光瞬时灌入了这个深邃的洞窟,寒昭的目光追随着光一寸寸移动,直到看向自己的脚下。一个极长的蛇形物匍匐在他剑下,却又有似是鱼鳍的东西生长在它身上,一把锋利的剑刃贯穿它的身体。见寒昭看了过来,它昂起头,威胁般“嘶嘶”吐信,一对红眼中除了竖瞳外还生了丑斑。单论长相,着实不可恭维。寒昭看蛇尾蛇头拼命地摆动着,显然是气未绝的样子。便调动灵力化作一刃朝着它七寸处猛地扎下。“啊啊--------!!”这东西痛极,口中吐出一声似人的叫声,尖锐非常又怨毒非常,让人禁不住耳膜一震。它在寒昭剑下挣扎许久,才慢慢虚弱下来。寒昭面色平淡,夜明珠往脚下照了照,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就从剑柄上跳了下来。脚底接触了沙石,只觉软绵又滚烫,像是刚从大锅中翻炒了一番后倾倒在这似的。寒昭往脚底施加了一层灵力隔开这灼热感,夜明珠往高处一举。洞窟很深,望不到他来时的光。但环顾四周,会发觉这里到处都是人头大的窟窿。寒昭细看,才发觉若是说准确些----这里到处都是他剑下的邪物。夜明珠的光一敛,就能看见千千万万双通红的眼珠在凝视他。寒昭黑沉的眼一扫,修长五指便往旁伸去,慢慢握住了那剑。一切只在顷刻间。狂风大作,风呼嚎,鬼乱叫,千万个窟窿里的千万个蛇形接二连三地走出了洞窟,走过的蜿蜒路径被留下一丝痕迹----若是寒昭细看,就会发觉这是石头被高温灼烧后留下的碳印。“嘶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到处都有蛇形爬动的痕迹与声音,在这一刻,寒昭甚至有种铺天盖地都是蛇形的错觉。寒昭猛地拔出了剑,地面上已经死去蛇形扭动了一下,彻底没了动静。地上滚烫的沙石一瞬间就被卷了起来,铺盖住了蛇形的尸体,也猛地扑到了寒昭身上。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只一瞬的时间,所有声音消失殆尽。寒昭心中不安,皱了皱眉再睁眼。“卖剪子嘞----锵菜刀----”“算命了啊,算命呐!姻缘运事业运家族兴盛运,不准不要钱的嘞----”“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诶诶这位官人,看看我家的泥人啊,形准神准,三钱一个!”寒昭茫然四顾。“起开!”粗犷大汉一胳膊把寒昭挤到一边去,不耐地高声道,“哪儿来的乡巴佬,别门神似的杵这儿挡爷的生意路子,滚!”寒昭也不知怎么的,还真被他挤得退了好几步,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觉得瞧着哪里哪里就不对----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呢?寒昭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啊,师兄!”不远处挤过来一个少年,一把拉住他手腕往外扯。他额角还悬着汗珠,满脸惊喜,显然是找他找了许久。“可算找到你了,害我好找!”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肥肥哒!第56章 鸿雪坍(二)寒昭被他一拽, 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平衡住身形, 问道:“往哪儿去?”少年回过头来, “师兄你忘了?”清晨的阳光温柔至极,柔柔地倾洒在少年面庞上,光影斑驳明艳, 他发丝飞扬,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寒昭看着他眉飞色舞的兴奋模样,只觉得这人既眼熟又陌生, 茫然喃喃道:“什么?”少年琅然一笑:“今日是段公子生辰啊,他盛情邀请咱们去万春楼一醉方休呐!大师兄你昨日可应得好好的,今日不会要反悔吧?”寒昭的思绪渐渐回笼,也回以一个笑容:“怎么会呢!”哦……对, 他想起来了。春华宴这才刚过, 他赢得了彩头忘川剑后还留在莲生门游山玩水。之前赌场认识的那个红衣青年段鸿雪和他关系慢慢好了,前日还给他递了请帖邀他去万春楼饮酒作乐。少年一路叽叽喳喳很是兴奋地和寒昭说话,寒昭却如活在梦里似的茫然懵懂,连走路都是飘着的。两人正边走边说着,寒昭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还活在现在”的感觉,就见眼前的地面有个朦胧的阴影投射而来。“哎呀, 阿昭啊。”一道散漫含笑的声音响起, 好听得让人想起温热的夏风,想起夏日湖面的波澜和微风中轻摇的莲花荷叶。寒昭几乎立马感觉到身边握着自己手腕的少年一僵。他倒是完全状况外, 满脸茫然地回过头,就见一着雪青云纹锦衣的青年右手拿了一柄折扇含笑站在他身前。那人眉眼清隽, 生的是一副风流儒雅的好相貌,眼中却沉沉不见底,狂傲兼有莫测,让人莫名惴惴不安起来。寒昭脑中的弦霎时一松,未经大脑便开了口:“厉曜!”青年启唇低笑一声,两眼弯着,见怪不怪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在外边怎么叫?”寒昭也跟着一笑,少年人略为冷峻的面庞霎时软了下来,他道:“哥。”厉曜勾唇道:“真乖。”而后目光移向一边抖若筛糠的少年,眉一挑,拉长了音道:“这么巧遇见你们啊。这是要往哪儿去?嗯?”语气还是懒洋洋的,却颇让人感到威胁。哪怕始终不在状态的寒昭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他记得厉曜一向不喜他和段鸿雪那番“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儿”的人接触的。少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寒昭往后瞥了一眼,反手拉着他手臂往后一按,神情自在道:“我俩去随便玩玩儿,怎么了?要管?”厉曜嘴角笑意晕开,眉眼厉中带柔,他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往万春楼处一飘,道:“阿昭长大了,干什么都要瞒着哥了。”寒昭撇了撇嘴,道:“该瞒的时候还是瞒着,免得惹了你生气,那可不好哄。”厉曜懒洋洋道:“哟,那好不好哄可不一定呢,也要看阿昭做了什么事。”“比如?”“比如和什么不三不四的蠢人混在一起,那我可不乐意。”寒昭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觉得什么叫不三不四?又觉得什么叫蠢?”厉曜也想了想,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门道:“我想着,约莫像我们阿昭这样的已算蠢了,不然怎么总这么巧和不三不四的人认识了?是吧。”寒昭:“……厉曜,你别总骂我。”厉曜笑了一下。寒昭瞪他一眼,就感觉身后少年扯了扯他衣角,在他手心写上“时间要到了”的字。寒昭手微微一动,再看向厉曜时就说:“反正你今天不许拦我,大不了下次陪你喝酒就是了!”寒昭酒量一般般,厉曜每次都乐得灌醉他然后带他出去逛,更乐得让所有人见识自己首徒难得一见的蠢样。寒昭拿他没办法,怎么说也是“师父”,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牺牲还蛮大。”厉曜笑着。寒昭再狠狠瞪他一眼,就跟着少年接着往前走----准确而言是跑,生怕身后那个老妖怪追上来似的。少年和他走远了,往后匆匆扫了一眼见没有那雪青的身影,赶忙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师叔好吓人!”寒昭瞥他一眼:“他吓人?你怕是个瞎了眼的。”少年苦哈哈道:“也就师兄你跟着他久了没察觉,我们这些都觉得他可怕啊!你别看他老这么和和气气地笑着,总觉得他立马就能拿刀怼上来!”“你这太夸张了,哪有这么吓人?”寒昭反而被他逗笑了,“他脾气好着呢!我就没见他发过火。就是性子皮,老喜欢戏弄人。”少年道:“真的,你别不信,我回回见他都怵得慌啊!上次大比我坐在师叔后边,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嫌我吵,我就屁都不敢放一个了……”寒昭忍不住大笑。少年嘟哝:“真的……”两人接着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万春楼的漂亮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