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抢在彭林同意前,老人否决道:“榨汁就不是水果了。”人都是越老越小孩,田东看着老人的倔强样,想到弟弟田志豪,小时候,那小子很难哄,父母离婚后,他跟了父亲,法院判的,以那个男人的聪明,肯定要田志豪,不会要他。“我来弄。”田东把老人盯着不放的水果篮拧去了厨房。彭林没阻拦,由着他去。高中三年,彭林一直很信任田东,田东也不懂他对自己的信任是哪里来的。“你打算怎么弄?”跟来的是董海,他双手抱胸,翘首以待地看着。田东把一颗梨扔给他:“削皮,把内核去了。”回头,他在冰箱找了一盒牛奶,把剩下的葡萄洗干净去皮。董海很配合,站在田东旁边,仔细削皮。厨房不大,回字形,灶头的侧面是窗户,董海站靠窗的方向,水果刀纤长,和他的手相得益彰。田东回头找菜板的时候,看见细长的梨皮在董海的手和刀之间一点点落下,白润的果肉在他手里旋转,阳光射在刀片上,在他脸上折印出一道影光,显得他的模样沉静优雅。他发现,董海很专注。专注的眸子,赋予人较好的气质,专注的结果,是把那颗梨削得很漂亮。水果刀就那一把,菜板也就那一块,田东切芒果的时候,老和董海和抢这两样东西。“给我一个人切!”董海把刀按在菜板上:“你弄下一步,合作,懂吗?”“你切菜上瘾啊?”田东斜视着他。董海无赖似的耸肩,还狡辩道:“错了,我是切水果上瘾。”切水果是不是会上瘾?不知道,董海只是不想让田东碰这种可能有危险的东西。懒得跟他辩,田东撇了眼,转身打火烧水,其实不是什么独家秘方,就是水烧开,把切成细丁的水果都到里面煮,加上牛奶和糖,就完了,他弟弟以前闹肚子,不能吃生水果,就用这法子。等着水开,突然一只手圈上田东的脖子,他没跳开也没退让,斜视45°,看着董海给自己围围裙。“你有洁癖,不代表我有!”“我只是想看你围围裙是什么样。”董海笑出一丝欢喜。他从前面给田东系围裙,双手环着田东的腰,这动作很暧昧。田东一点不避讳,漠然着,像个无所谓被轻薄的风尘男子。董海揣着不规律的心跳,脸颊微微红着,温热的气息打在田东的耳垂:“想吻你。”田东轻笑:“董海,你确定你要玩这个游戏?”董海沉默了,静静看着他。水开了,咕噜噜翻滚,白色蒸气腾在他们之间,铺成一层滚热的雾浪。田东想让他承认,让事实证明,他也不过是得到就会抛弃的人。他拉着董海的衣领,那张轮廓精俊的脸放大在瞳孔里,瞳孔是黑色,纯粹的黑色,和他这身黑色衣服融成了一片,像纯无的夜空。这种堕落的主动,何不是一种厌恶的拒绝。董海推开田东主动送上的嘴唇:“别这样……田东,对不起,是我说了过分的话。”“不准再来招惹我。”田东低沉地吼着。董海并没离开厨房,一直沉默,眼中失落,心里茫然刺痛。田东也一语不发,手上的动作不容一丝松懈,他要坚固自己的防地,不让任何人来进击。两人煮的水果牛奶汤,老人很喜欢,乐呵呵地一边吃一边点头。汤很多,一人分了一碗。“这跟榨汁有什么区别,还没榨汁的新鲜,水果味都快煮散了。”孙芳不解道,她大概喝了半碗,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田东指着碗里的水果颗粒:“老奶奶要吃水果,什么味道无所谓了,只要是水果就行。”“呵呵,管它什么样,解决问题才好。”彭林笑道,很快他看着田东又露出焦急的神色:“田东,你的问题,才要好好解决,别枉费我跑一趟。”气氛一下子压抑起来,也知道彭林迟早会谈这个事,田东只是不明白,彭林为什么非要这样来管他,他教了十几年书,自己不过是他那么多学生中的一个。别人给的期待越大,田东就越喘不过气来,他逃避这类人对他的好,因为他拿不出什么可以回应这份好意的能力。我烂掉了,就让我烂好了。田东自我诅咒着,低头吃饭,脑子又处于屏蔽状态。孙芳和董海都沉静地一边吃一边听着,董海时常撇过来看他的表情,紧握着筷子。彭林的劝解声,像教父的箴言,他手里没有圣经,却比念圣经还要心诚,他要救赎田东,这个学生在他眼里像只迷失的羔羊。“学校的校榜,我记得你们三个人的情况,董海在第10名上下,孙芳在20左右,你呢?”彭林死死盯着田东。田东没说话,只听见孙芳不禁道:“彭老师,我从没进过前20。”她在打乱彭林的节奏,这缓了田东的窘迫感,他感激地看了孙芳一眼。彭林举着筷子挥了挥:“那不重要,就算是前30,也一样上了武北大学,你呢,田东?”“老师,我现在已经上大学了。”田东苦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彭林把菜拔了拔,接着急躁地用筷子敲碗边,发出不甘心的声响:“前3啊,你从没下过前3,田东,你到底在搞什么,今年第1名是11班的赵明月,她问我你在哪所学校,我都拉不下脸说。”赵月明是个读书死磕的女孩,有一次田东抄她两分,她为了把田东踩下去,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把自己搞休克了过去,她是个真正的书虫,任何一分钟都匍匐在课本里。第一名,她总算如愿以偿了。和赵明月比,自己算什么呢,田东上课永远都在想怎么写好下一封情书。彭林:“我知道,那件事对你的打击很大,但你还年轻,不知道这社会上的事远比你经历的还要复杂,老师活了40几年,也见得多,你的情况不是什么糟糕的,抛开这一点,你完全是个好学生嘛……”听着这些劝解,田东停下手里的筷子,沉默着。彭林的个性疲沓,在学校是打算终身平淡的一个老师,他教地理,田东也擅长地理,所以格外得到彭林的喜欢。学校分普通班,火箭班,精英班,董海的8班就是精英班,赵明月的11班是特优班。而田东在4班,是普通班。老师之间喜欢聊自己班里的学生,校榜是高频率的话题,作为班主任,手下的学生在校榜上的轨迹,影响他们的聊天心情,这种话题通常轮到普通班老师的机会比较少。但那三年,彭林总心情很好,像久旱逢甘霖的样子。田东读普通班,也是因为莫须有的理由。方泽说他讨厌精英班的学生,好吧,他不想被方泽讨厌,他跟他爸对着干,跟分班的校方对着干。没完没了,为什么每件事都会扯上方泽,简直像只食骨蚁,侵蚀着他的生活,田东捏紧了拳头,逼着自己停止回忆这些。“田东,跟我回去,谭校长那边我都说好了,你回去,费用全免,你一定可以上比赵月明还好的大学!”不知道这是彭林第几次这样说了 。“跟我回去……”田东看着彭林身上那件棕色外套,没分清那是什么布料,尼龙……还是什么,这明明是很大众的布料却不知道它的名字,思绪飘在糊涂的地方。孙芳和董海既没帮助彭林劝田东,也没帮着田东劝彭林。这是他跟彭林的对话,不,是彭林单方面对他的救赎。途中,田东没给反应,目光空洞,在彭林最后要一个答案的时候,摇着头。“你一定会后悔的!!”这是他们离开时,彭林给的最后一句话。尽管如此,彭林还是送他们到小区门口。田东站在原地,看着他回去的背影,步履蹒跚,鼻尖邹然酸楚,他的固执给了很多人不好的情绪,他是个异类,也是颗毒瘤……在大片的教师丛林里,彭林是个善良的牧师,他心里有一片绿野,他救赎每逢经过的名为青春的灵魂,他教了十几年书,见过无数这样的灵魂。而田东是最执迷不悟的那个,他毁了彭林的救赎心。回头时,孙芳已经打车走了。剩下董海和董海的单车。像忠诚的骑士和战马。天色阴沉,南方城市湿气重,雾蒙蒙的。田东坐上董海的单车,缩着脖子低着头,处于世纪冰河的冷态中。“我等你吧…”董海突然说,声音沉稳,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的思考。“等我什么?”田东木然道。“等你重新上大学。”“武北大吗?”“随你,任何你想去的大学都好。”“那你等我有什么意义?”董海握紧刹车筏,单车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回头,他说:“我是想等你振作起来,在精神上,我想看见你好。”“你等我有什么意义?”田东重复这句话,像个机器。“那我陪你回去复读,我陪你重塑那段时光,把那个人挤出那场惨烈的回忆。”董海回头看着他,犹如宣誓!他垂下目光,心绪不定,喃喃自语:“我不要回去,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你可以来我心里……”坐在董海的单车后座,田东再次一路沉默,抵达学校,再次头也不回地进了宿舍,除了莫名的动摇……第7章 007偏执彭林的劝说,董海的宣誓,耳朵里轮番重播他们的话。复读……不可能,那是一年光阴的代价,田东没有勇气付诸那样的决定。最不可能的是,把方泽挤出那场惨烈的回忆…他垮了,彻底垮了,像广岛长崎那样,被投下了原子|弹,再也无法重生。痛在短暂停止后,继续运转。田东又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头顶的蚊帐,看不见它的颜色,眼泪淌过的地方,湿痕一片。第二天,田东回避了董海,董海到他学校去的时候,他去了董海的学校。公交车上,田东看见骑着单车的董海,那一身黑实在太易辨认,当然,董海没看见公交车上的田东。他专注骑车,速度比载田东的时候快。短暂的几秒钟,他们擦肩而过。田东还没想好,董海发现他故意放了鸽子,会是什么表情。到了武北大学的南门,田东深吸了口气,感叹世间的所有巧遇。遇到了黄丽华!她正提着一个布袋子往男生宿舍楼走。他先打了招呼:“黄丽华,好久不见。”黄丽华回头,看见田东笑了笑,也有几分老同学相见的怀念感,和那一次在厕所的情况比较,她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你找董海吗?”田东直接问。“对。”她有些腼腆,但对这事一点都不回避,是啊,都做到这种程度了,还有什么可扭捏的。“我来找孙芳的,咱们都是一个班的老同学,一起吃午饭吧?”田东建议。“董海不跟你一起吗?”黄丽华问,白皙的手一直护着那个布袋子。田东皱着眉,忘了自己对董海放鸽子的事,还是不要跟黄丽华提这事了。“他啊,我不知道啊。”他装傻道。“哦,那我请客,你想吃什么”黄丽华笑着应,那脸上也有浅浅的酒窝,婉约轻柔,睫毛轻轻盖着眼帘,眼眸里自有一股坚毅。温柔乡,贤惠妻,这个女孩青涩的容颜也有那样的气质。田东给孙芳打了电话,说随他的口味。领着黄丽华到了一家苍蝇馆子,田东喜欢吃凉粉,从没腻过,他相信人天生就对食物有偏好性,这是天生的偏执,喜欢一个人,喜欢吃一样东西,喜欢固定的姿态。“董海来吗?”黄丽华轻声问,把那个布口袋放在怀里,好像怕它冻着似的。田东一愣,无奈挠着头发:“额……他应该不来吧,我没跟他联系。”“是吗?”她不相信的样子,继而叹了口气,又说:“我知道你们经常在一起,我不是要干涩你们。”她怎么这样断论!田东傻楞地看着黄丽华把手里的布口袋打开,拿出一个精心的饭盒,里面是三杯鸡,每块鸡肉都像放了一千份心意在里面。“我只是想做给他吃,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说。”她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我知道他喜欢你,也看见他载着你,你们……很配,但我不是想拆散你们,我只是……哪怕一次也好,你帮我送给他尝尝!”那似乎是她视死如归的请求!黄丽华是他的同学,自然也是田东性取向的知情人,董海也是知情人,一个男生在明知道的情况下接触田东,那意思不言而喻。“不是……”田东慌里慌张地赶忙解释:“我没跟董海在一起,你别误会,你放心,你尽管去追他。别顾忌我,你搞错了。”她眼泛红润,垂目看着餐盒里的三杯鸡,有些哽咽的声音:“我知道我很奇怪,被拒绝了还死缠烂打,我像是有病,哪怕是看见他好,我也开心,我只能任由这种感情发展下去,让它消磨,我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喜欢女生……。”田东的眉宇像皱巴巴的旧报纸:“哎……你啊!董海没你想的那么好,被他耍了,你才更痛苦,何必呢。”“那我也愿意。”“你是处女吗?”田东好不忌讳地问。她也毫不忌讳地回答:“是。”“那就更别往他身上扎了,董海可是那方面经验丰富的男生,这种人,不值得你堵上自己的纯洁。”“我愿意,我愿意被他睡了,再被他甩了。”黄丽华无比坚定,她几乎是粉身碎骨浑不怕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