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想让世人记住,这个世上曾经有他这么一号人。周锦鱼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可直到了神医老头死后的半年,有一队人马来到山谷中,那为首的是个十分灵秀的姑娘。小姑娘自称叫阿婉,是神医老头的孙女儿。魏璟睿一见到那灵动的阿婉姑娘,眼睛便移不开了。后来,阿婉被魏璟睿带到埋葬神医老头的地方,阿婉眼神倒没有多少悲伤,她明明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眼中却是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淡然。一如当日的魏华年,周锦鱼看的出来,这个姑娘一定经历过许多事。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阿婉后来带人走的时候,给了魏璟睿一颗糖。那是她第一次对着他笑。她笑着看向魏璟睿,甜甜的喊他:“璟睿哥哥,如果你要来渝寨,记得去郭家去找我。”魏璟睿几乎被她脸上的笑晃了眼,他很想问,哪个郭家?可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沉默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阿婉聪慧,看出了他的意图,笑着说:“你去了渝寨,说你要找郭家三小姐,没有不知道的。”魏璟睿木讷的点了头。十五岁的少年还不知道喜欢为何物,也不知道情爱为何物。他只是觉得,阿婉,似乎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她那副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带着把人吸附进去的力量。魏璟睿不想阿婉走,可最后,阿婉还是走了。阿婉走后,魏璟睿把她送给他的那颗糖收了起来,怎么都不肯吃。即使他知道,这颗糖,一定同阿婉一样甜。他就更舍不得吃了。后来,周锦鱼看到了他这颗小心翼翼收起来的糖,笑他:“我说,你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呢,就去大胆的追吧。我知道,你早就枯燥了山谷中的岁月,不如趁此机会,外出游历一番。想做什么,便去大胆的做吧。”魏璟睿一怔,抬起头来。少年的脸长得极为俊秀,却因为练武的缘故,并不是书生般的弱气,反而在英俊挺拔中多了一丝儒雅。周锦鱼感叹着,这副脸蛋,若是放到外面,不知道引得多少姑娘争风吃醋哦。当然,争风吃醋的兴许也不仅仅是姑娘。周锦鱼知道自己想远了,连忙把话题转回来,笑道:“可你一个哑巴,就算出去了,如何才能讨人家阿婉姑娘欢心哦,你连话都不肯说……”魏璟睿闻言,很是不满的瞪了周锦鱼一眼,周锦鱼原本笑着挑衅的看他,看到最后,终于敛去了笑容,郑重的说道:“都这么些年了,你还不肯说话么?”周锦鱼说完,走出了门去。魏璟睿在原地站了许久,其实原本,他是可以讲话的。只是因为太懒,所以从来不肯开口。直到后来,在公主府,他被人掳走。他受了惊吓,后来被救回来之后,便彻底的不说话了。其实有时候他也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肯说话,还是压根就不会说话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周锦鱼和魏华年也没有说过他什么。他自然就一直沉默至今。可方才周锦鱼说,如果他不说话,便追不到阿婉姑娘么?她说的都是真的么?可阿婉……阿婉走的时候,对他笑了,还给了他一颗糖。阿婉一定是不嫌弃他的吧。魏璟睿如是想到。当天夜里吃饭的时候,周锦鱼就因为魏璟睿要出山谷游历天下的事情产生了争执。魏华年觉得魏璟睿还小,周锦鱼直接大着胆子反驳:“什么还小,都十五了你还说小,孩子长大了总要出去见见世面的。”魏璟睿站在旁边,半句话都不敢说。这是神仙打架,他才不敢插手,若是被迁怒了,他肯定第一个倒霉。聪明的少年如是想到。同时,他迅速的迈开长腿,走了出去,顺便关死了房门。屋内,魏华年被周锦鱼气的别过头去。周锦鱼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重了,求生欲让她忽然清醒了过来,立刻缓了语气劝道:“小包子如今的功夫在江湖上排名前十不成问题,虽然他越长大越迟钝古板,但他骨子里其实也不笨,心眼多的很,定然吃不了亏,况且,你我留在这里,是心甘情愿过日子,并且以此平凡为乐,但小包子他还年轻,总要出去见见世面的。”魏华年脸色变了变,虽然认同了周锦鱼的说法,但还是因为方才周锦鱼对她那“吹胡子瞪眼”的语气而生气。周锦鱼总算是扛不住了,见魏璟睿似乎已经走远了。她直接捏着耳朵,“扑通”一声在魏华年面前跪了下来。她嘴里嘟囔着:“夫人,我错了。”魏华年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怒道:“今晚你睡地,不许上床。”周锦鱼满口的答应:“好好好,我睡地,睡地。”周锦鱼笑嘻嘻的扛着一床被子打地铺。等到了半夜,魏华年被一阵动静吵醒。她一睁眼,便看到周锦鱼竟然死皮赖脸的上了床,并且贴着她,手揽着她的腰,一副要抱着她睡的样子。魏华年嗔道:“你下去!”周锦鱼摇头:“不!我不下!死都不下!”魏华年直接坐了起来,说道:“你不下是吧,那我下去睡。”她说完,作势便要下床去。周锦鱼哪里肯依,直接从背后揽住了她的腰,低声哄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我以后,一定不跟你吵架了,我发誓,做不到我是小狗。”魏华年道:“周锦鱼,你这是第几次了?”周锦鱼想了想:“一百来次吧。”魏华年:“……”周锦鱼见魏华年又要生气,连忙又哄道:“我错了,我错了,别气了。”周锦鱼最近愈发的怀疑,是不是魏华年到了更年期……第168章 [一六八]庆鱼年:[一六八]自从魏璟睿走了之后,周锦鱼便和魏华年时常拌嘴,日子过得平淡且有趣。在那之后,山谷中时常收到魏璟睿的飞鸽传信。那是他在渝寨送回来的,周锦鱼心下觉得好笑,这小子果然去找那个阿婉姑娘了。魏璟睿说他此时在渝寨正在处理事情,信中只是提及了几句,说是渝寨的老寨主去世,而阿婉是她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两个哥哥,渝寨的规矩,寨主之位传女不传男。魏璟睿来信说,原本应该继承寨主之位的阿婉,却因为几个旁支想趁机夺权,直接要“逼宫”,周锦鱼对魏璟睿的功夫还是放心的,毕竟如今放眼整个天下,他少有敌手。但渝寨的人善用蛊,周锦鱼却在看了信之后担心他被暗算,于是提笔回信让他万事小心,一旦处理好了渝寨的事,便可以和阿婉姑娘回谷里来。魏华年却在信上絮絮叨叨的嘱咐着,天渐渐凉了,让魏璟睿记得多穿避寒衣物,让他记得按时吃饭,要记得时常写信回来。在魏华年对魏璟睿的这件事上,周锦鱼算是彻底见识到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魏璟睿的回信很快便传了回来,只有一行漂亮的小字:儿子很好,勿念。周锦鱼拿着信给魏华年看:“看吧,我就说他不会有事吧。”魏华年却依旧担心他,周锦鱼便分析道:“按照他的性子,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儿,肯定会提前溜回来的,他既然肯在那里留下来,就说明他一定能妥当处理这件事,你无须担心,凡事总要往好处想。”魏华年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点了头道:“我去准备早饭。”周锦鱼拦下她,立刻乖乖的戴上小围裙,一边往柴房走,一边说道:“今天该我准备了,你歇着吧,昨儿去外面买了几两好茶,你先尝尝好不好喝,估计也能喝好一阵子了。”魏华年便烧了水,开始沏茶。其实周锦鱼还有一件事没说,她近几日外出去集市,有几个来集市上卖货的商人说,外面已经天下大乱了。因着天元皇帝施行严苛律法的缘故,天下间□□四起,到处都是扯旗子造反的。反抗军到处烧杀抢掠,也就是此地地处偏僻,且是个穷山僻壤,这才没有受到波及。周锦鱼对天元帝魏天临的印象,还停留在当时那个人前故作冷酷,群臣畏惧惶恐,但面对着她的时候,还会腆着脸笑向她问计的少年的印象。实在很难同商人口中,那个残暴不仁,动辄处死大臣,行为偏激激进的大晋皇帝联系起来。当年她在离开的时候,天元帝曾经向她提过一次,关于新政的事。周锦鱼当时只是根据自己的想法提醒他,凡事要循序渐进,不要想着一口吞个大胖子。她只是根据自己对于历朝历代变法的理解,告诉他变法实行新政之事不能操之过急。当年天元帝对她的回答只是一笑置之,说:“朕会好好考虑周卿的话。”如今看来,天元帝当时显然没有认可她。他终究还是施行了新政,终究还是把天下搞得乌烟瘴气,民怨四起。民怨一起,那边意味着,天下要乱。周锦鱼却想不到,这场□□竟然会来的这样迅速。没一会儿,魏华年已经做好了早饭,是一盘热好的小包子,还有一小盆粥端上来。如今是冬日里,蒸好的包子放在外面,在冷空气的影响下也不会变质,等需要的时候直接从外面拿进来,放到锅里热就好了。对于早饭,周锦鱼和魏华年的态度一样,早饭很重要,绝对不能马虎。周锦鱼有些心不在焉的喝了两碗粥,又吃了两个小包子,她就有些饱了。魏华年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对面的周锦鱼,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如何心神不定?”周锦鱼忍了忍,终究没把在外面听来的消息告诉她。毕竟,魏天临无论做了什么,他始终是魏华年一母同胞的兄弟。她这个当长姐的,知道了自家兄弟忽然犯了浑,把天下搞得民怨沸腾,那一定会伤心难过吧。周锦鱼原本打算着,要一直瞒下去的。毕竟,天元帝就算是被民家起义军讨伐,朝廷有严仲禾在,严仲禾此人周锦鱼是知道的,此人除了脑子一根筋,只会“奉命行事”之外,在领兵作战上,确实是一把好手。这些年来,严家军驻守边塞,契丹再不敢来犯。严家的儿郎们各个都是英雄,忠君爱国,顶天立地,颇受百姓爱戴以及天元帝信任。周锦鱼原本以为,反抗军很快便会被灭掉,然后,天元帝应该也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继而开始扭转局面。然而,就在一个月之后的清晨,周锦鱼正在院子里浇花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她原本以为,是魏璟睿送来的,于是满怀期待的打开来看。没想到,里面不是魏璟睿的家书,而是,长安传来的消息。那是周家如今的家主,周子牧写来的。上面说,反抗军已然攻入长安,开始在长安城大肆抢掠。而这次反抗军之所以能够顺利入城,是因为,守城的主将严浩大开城门,直接放反抗军首领赵海入城,赵海占了皇宫,天顺帝仓皇出逃,却死在了反抗军的刀下。而这次,放反抗军入城的长安城守城将领,名叫严浩,乃是严仲禾的嫡长子,如今严家的世子。周锦鱼万想不到,严家的人会反。信上还说,如今周家上下已然全部离京,随着城中部分流亡的百姓一起,逃亡蜀地。周锦鱼捏着那封信,心中惶恐不安,她继续往下看,却看到了一句让她几乎站不稳的消息。说反抗军攻入了周家,反抗军的头目之一,冯蔚之,命人乱刀砍杀了柳氏,她的阿娘。周锦鱼脑子,忽然嗡的一声,一口鲜红的液体,直接从口腔里不受抑制的喷溅了出来。魏华年进房的时候,便看到了周锦鱼这副悲痛欲绝的样子。鲜红的液体喷溅到了那封泛黄的信纸上,魏华年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迅速扶稳了摇摇欲坠的周锦鱼,急声问道:“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周锦鱼颤抖着手,把那封家书递给魏华年。魏华年接过来,从上往下看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周锦鱼此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几年,她和魏华年隐居山野,周家人知道她和魏华年的隐居之所,周子牧也时常会飞鸽传书过来,对她们关切之心,尽在那一封封的信上。但柳氏却是鲜有来信。周锦鱼一开始还同魏华年抱怨过,说:“为什么阿娘就不肯给我来一封信来,说一些她念着我的话。”魏华年只是笑着宽慰她:“既然娘不肯来信,你给她写不就是了。”每当这时候,周锦鱼都赌气说:“不写!她都不在乎我,我给她写信做什么。”周锦鱼甚至很是混账的觉得,这些年来,她在周家,柳氏一直都偏心周玲儿他们。而她这个亲生女儿,却不受重视。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周锦鱼开始渐渐想开了,柳氏在周家,也有她的难处。但兴许是习惯使然,周锦鱼在给周家的回信上,从来也不怎么提起柳氏。而柳氏也像是在跟她赌气一般,也不会给她亲笔写信。终于有一日,周锦鱼总算是收到了柳氏的来信,信上却对她只字不提。只是说,玲儿姐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周锦鱼在那些字迹上,都能感受到柳氏的欣喜。周锦鱼虽然为玲儿姐生了儿子高兴,但却因为柳氏对她依旧不闻不问,她心中原本平淡下去的那一丝怨气,又开始若有若无的开始堵在了心口。可如今,那个人,怎么就没了呢?那个对她动不动就动鞭子,那个受了大半辈子的苦,把所有的一切,都默默的埋在心里,无论受多少苦楚,都咬紧牙关扛过去的坚强的女人,怎么就没了呢?周锦鱼捂着心口,实在痛的厉害。胸口上就像破了个再也无法弥补的大洞,撕裂着,叫嚣着,埋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