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糕点,还有许多别的杂事要准备。祝昀脚不沾地,忙成了一只陀螺,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才开始想些有的没的,结果想着想着,却睡意全无。失眠就是这样,越想越睡不着。最后,他干脆爬起来,抽出床头柜下压着的老相册。相册硬壳表面轻微褪色,积了层薄灰,他小心翼翼地掸去灰尘,慢慢翻看起来。当年数码相机还不流行,照片都是用胶卷拍了,再送去摄像馆冲印。祝妈妈是个浪漫又时髦的人,买了一大堆摄影器材回家,每逢休息日就拉着两兄弟和老公凹造型。从游乐场到海边旅行,从正装照到圣诞cos,相片应有尽有。他一口气翻完整本相册,好像把珍贵的记忆重新检阅了一遍。更睡不着了……他合拢相册,反扣下床头柜上摆放的相框,仍觉得画面还在脑子里不断循环播放。祝昀认命地叹口气,摸黑去厨房喝水。窗外挂着的明月高而远,带着说不出的冷意,祝昀遥遥望着月亮,小口啜饮玻璃杯中的清水。身后黑乎乎的屋子里,睡着许多不请自来的房客,鼾声阵阵,倒凭空多出几分热乎的人气。“睡不着?”月光一样清冷的声音。他自黑暗处回头,才发现白不知何时醒了,正抱臂靠在厨房门口看他。祝昀说:“嗯,有点。”“在想家人?”白向前走了两步,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抬眼去看那轮孤单的月亮。“……嗯。”黑暗里,祝昀感到柔软的唇瓣沿着后颈落下一串轻吻。白像只猫科动物似的,叼着那片软肉厮磨,带起隐约的战栗快感。祝昀垂头撑着料理台,低低喘了一声。“你知道吗,”白轻声开口,“人死后,不会立刻消亡,而会以高维电波的方式,继续存活在宇宙里,直到下一次重生。人类很脆弱,也很短寿,在某种意义上,却是永生的。”祝昀原本还有点难过,闻言忍不住笑了:“你在哄我么?这话骗骗罗煦那小子还行……”说话间他转身,撞见对方的眼神,突然没法继续说下去了。白深邃的眼睛里写满认真----他似乎是真正相信这套理论的。就着十指交握的姿势,白慢条斯理地亲吻过他的指节,引着他看向窗外璀璨的星光。“你看,每个死去的人,都像苍穹下闪耀的群星。”白的声音很遥远,像是带着能催眠的魔力,“月亮不会是孤独的。它们会一直陪着他。”祝昀胸口隐隐有些酸胀,似乎是难受,好像又有些别的……他猛地仰起头,摸索着咬上白的下巴。细碎的、啃咬似的亲吻一路向上,直到他撞上对方柔软的唇瓣。漆黑的夜晚里,两人都压抑着喘息。祝昀发泄似的用力亲吻,像溺死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粗鲁撕咬,侵占对方的唇齿,似乎急着想在疼痛中找回些许真实的快感。手指急不可耐地揪紧领口,关节用力到泛白。唇齿纠缠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股几不可查的咸味。白忽然后退一步,仰头躲开他的吻。祝昀下意识地追向他溃逃的方向,却感到一双手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白垂眸看他,目光像是审视:“你哭了。”“啊,没有啊……”祝昀脑袋发懵,反手抹了把脸,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流了泪。他有点不好意思:“唔,我没感觉到。”按在肩膀处的手滑向后脑,白将他按在胸口,低声道:“别忍着,没关系的。”怀里的人僵硬了一瞬,渐渐的,肩膀轻轻发颤,一点滚烫的湿意无声地顺着棉质睡衣洇湿胸膛。白哄孩子似的,轻拍祝昀紧绷的后背,又在他柔软的发顶吻了吻:“没关系的,我没看见。”祝昀闻言绷不住笑了一声:“你又骗谁呢?”此话一出,眼泪倒是止住了。“你不会再是一个人。”白搂着他的手臂缓缓收紧,“我会一直陪着你。”祝昀说话带着鼻音,却还要打趣他:“怎么?你要在地球待一辈子啊?”白顿了顿,道:“嗯。”他口气这么认真,祝昀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道:“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祝昀占在卧室门口犹豫片刻----相框和相册还摊在床上,让他有些莫名的畏惧。就在这时,白似乎觉察到他的心思,轻轻牵着他,往另一方向走去。餐厅里临时摆放的拼装床不大,浅灰色的被褥胡乱堆着,被窝已经凉透了,如果祝昀没有做过信息素脱敏,一定能闻到铺天盖地的青草香气。白轻推着他坐到床上,轻声道:“睡这里。”“你呢?”白停顿了一会儿,道:“我去你卧室。”他站起身,却感觉衣角被拉住了。祝昀一言不发,指间倔强地拽着那点布料,单是沉默地望向他。撞上那双澄澈的黑眼睛,白呼吸微窒,旋即心底一片柔软:“好,我不走,我陪你睡。”“谁要你陪了?明明是我陪你。”话虽这么说,祝昀老老实实地让出了身侧的床铺。小床要躺下一个成年男子都很勉强,他俩挤在一块儿,简直满床都是手手脚脚。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别扭,白半撑起身:“要不我还是……”祝昀一把按下他的脑袋,很霸道地将人搂在胸口:“想都别想。”搂在一起后,床倒是不显得那么小了,甚至还有些说不出的温馨。祝昀开始时只是揽着背,慢慢蠢蠢欲动,手指向下滑去。抚到尾椎的时候,他来回磨蹭了好几下,声音似乎挺失望:“还没长出来啊。”白说:“嗯。”祝昀有些不解:“明明我已经很喜欢你了啊。”白小声指责:“你都不让我睡卧室。”祝昀:“……”还不是因为你恃宠而骄!拿信息素勾引他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假孕争宠?见他不说话,白胆子愈发大了,往他怀里钻了钻,撒娇似的哼哼唧唧:“这么久了,尾巴还没长出来,你得加油更爱我一点呀。”祝昀被这样子的他萌得简直没办法,心中长叹,还能怎么样?还不是得宠着他啊!第二日天蒙蒙亮,祝昀醒转时,整个人都趴在白身上。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准备去浴室洗漱,谁知白也睁开了眼。“你再睡会儿。”祝昀冲一旁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蜥蜴努努嘴,“喏,学学人家。”白挠挠头,盘腿坐起来:“不睡了,我帮你开车。”两人洗漱完毕,换了身深色的衣服,却发现破天荒的,懒觉大王许覃同志竟然也早起了。他穿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风衣,头发扎得整整齐齐,正优雅地端着一杯早餐茶。见他们走出房间,举杯致意:“早啊,祝小昀,要我帮你开车不?”祝昀:“……”司机是突然变成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新时代热门职业吗?最终,按照先来后到,开车的光荣任务还是落在了白身上。祝氏茔园地处偏远,位于一座古村落附近。据说是清末选定的一处风水宝地,特殊时期被翻掘过一次,祠堂被烧,墓地也荒废了,直到近几十年才重新买了回来。那村子曾是祝家发家地,不过早已经没了什么亲戚往来。村庄方位挺偏,以前不通公路,只能坐小船从水路进。这附近的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即使现在有了gps,还是经常指错方向。“前方五十米,左转。”女声温柔地提示。靠着车窗小寐的许覃睁眼一看,立刻清醒:“欸等等,这里不能转----”还没等他说完,白已经一脚踩下油门,直直错过了路口。“……那是条没修完的断头路。”许覃有点懵,“怎么,你也知道?”“啊,没有啊。”白一脸无辜,“刚没注意听,正好错过了。”“是……吗?”祝昀迷迷糊糊也醒了:“怎么?”“没事。”白瞥了眼后视镜,柔声道,“还有半个多小时,再睡会儿吧。”一开口就精确地说出了时间,白似乎对此地非常熟稔……许覃皱着眉,欲言又止。祝昀什么都没有察觉,稀里糊涂地唔了一声,接着闭上眼睡了过去。许覃心绪烦乱,抬头就见白正透过后视镜望向自己。“怎、怎么了?”白收回视线:“没事。”私人陵园除了安排守墓人,还雇佣专人定期打扫,十分清洁整齐。因此,所谓扫墓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几人提着东西往里走去,园内冷冷清清,冬青树拉长了影子,颇有几分寂寥之感。及至走到祝昀父母合葬的墓碑前,祝昀半跪着,掏出香烛线香,昨晚蒸好的糕点,还有杂七杂八一些果品。“要烧东西吗?”许覃有些担心他,小心翼翼地问,“要的话我额外备了一些元宝纸钱。”祝昀摇头:“爸妈不喜欢这个,陪着他们聊聊天就行了。”香烛燃起,祝昀先拜了三拜,将线香递给白:“你也去。”白似乎愣了愣。许覃在旁看到这一幕,微微眯起双眼----祭拜先祖是件大事,祝昀这么做,或许已经默认了白的身份。白认真拜完三次,祝昀示意他把香插进香炉里。这时,许覃方才上前,双手合十,闭眼问候了两句。摆放好物品,许覃道:“你陪叔叔阿姨单独说会儿话吧,我们去旁边等你。”祝昀盯着那方墓碑出神,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好。两人走远了,祝昀扶着围栏慢慢坐下,头顶的天空是灰蓝色,白云苍狗、瞬息万变。他轻轻笑了一声:“妈,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总担心我单身一辈子?”他顿了顿,神色略带羞赧:“我找到了一个很喜欢的人。他说会一直陪着我。您俩就别担心啦。”风拂过冬青树,枝桠刷刷作响,轻柔地擦过他的肩膀,像是温柔的回应。祝昀望向两人离开的方向,轻声补充:“就算他是骗我,我也很开心。”这样的话,如果被白听到,恐怕又要说他瞎想了。但是,不论白表现得多么温柔体贴,祝昀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莫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也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倒叫人心慌意乱。“或许是因为我的原因吧,”祝昀仰起头,感受微风拂过鼻尖,“我应该学着相信他。”另一边,许覃和白沉默站在石阶边缘。许覃掏出一支烟点上:“要么?”白摇摇头。许覃吐出一口烟,缓缓开口:“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或许只能来问你。”“什么事?”白问。“我想知道,祝煜的死……和许诺,不,和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此言一出,陵园里顿时一片死寂,温度骤降,似乎连过往的风都被凝结成了冰霜。白没答话,但许覃能看到他森冷的瞳孔不断收缩,慢慢呈现出可怖的竖瞳形状。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尬笑两声:“喂,别这样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问你的啊。”“嗯,”白缓了缓情绪,抬起眼说,“那你说说看,都猜到了些什么?”“许诺不惜篡改记忆,也想逼我彻底忘了祝煜。如果只是为了宽解我,他不会用这么极端的办法……”许覃停顿片刻,“前几天我记起来了,他恳求我的最后一句话。”“他拦着我,求我不要去参加葬礼。”许覃道,“我猜想,或许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呢?”“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我去了葬礼,又会怎么样?”白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会死。”许覃愣住。“大概,会死。”大概是他的表情太难看,白没什么诚意补了一句,虽然并没能起到安慰的作用。白说:“唔,其实告诉你也没关系。对于我们这类人而言,你和祝煜一样,身份非常特殊。”许覃哑声道:“什么意思?”“许诺把你保护得很好,你不知道也不奇怪。”白随意地扫了他一眼,“你听说过……引路人吗?”等白慢悠悠科普完知识,许覃脸色有些发白,半晌道:“那你一直跟着祝昀,难道他也是……?”白似乎不太喜欢这个问题,简短地吐出一个字:“不。”许覃没再纠缠,换了个话题:“所以他哥哥的死不是意外……”“不是,”白说,“当时我一直负责华北地区,事发后才调来南方,但也做了些调查。”----调职后,他当然来过这处陵园,甚至不止一次。也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看见了前来祭拜的祝昀。白收回思绪,继续道:“名为‘毒牙’的偷渡客团伙杀死了引路人祝煜,他们以此为乐,甚至经常出现在葬礼现场,去欣赏流放者悲痛欲绝的模样。”白打量了一下许覃周身,“你身上都是许诺的气味,倘若被他们发现……”嗜杀的‘毒牙’发现了一个新的引路人猎物,结果恐怕不言而喻。许覃神色变换:“五年前,许诺和我反目成仇,也是因为……”“他很弱,所以也更谨慎,”白说,“他排挤你、逼迫你离开。即使‘毒牙’发现许诺偷偷混进许家,大概也会认为,他是为了争夺家族财富----因为鸠占鹊巢的流放者并不在少数。我不评价这种行为,但最直观的结论,是你还全须全尾地活着。”“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难怪你当时劝我……”许覃哑声道,“可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