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念不知道回什么好,沉默不语,场面一度冷却。一片无声中,娄酌率先打破沉默:“肖愁,我曾经爱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断念生硬道:“现在不爱就成。”娄酌道:“我如今只想知道,你有过爱我吗?”断念扪心自问,片刻后道:“也许?我不知道。是执念还是感情,我已经分不清了,你也不必追问。你还年轻,何必走我的老路?”“我还年轻?”娄酌把断念更抱紧了点,“半辈子都过了。”“那又如何?”断念抬起头,反问道,“还有来生,祝你来生求仁得仁。”娄酌失笑:“多谢。”断念不动声色地从娄酌怀中溜走一点:“这位,前,风华教教主首徒,你觉得青天白日抱着一位高僧在这里伤春悲秋很有意思吗?”娄酌从善如流地松开。断念揉揉发酸的胳膊,道:“不过我也挺惊讶的。你今年才多大?三十出头?唉……我都老了啊。”难为这位断念大师,长明寺高僧,顶着一张青春年少风华绝代的脸在这里感叹自己已经老了。娄酌无奈,忽然想起自己是有话要问的:“你当年常喝烟霞烈火,是为什么呢?”“嗯……”断念认真思索片刻道,“大概是烟霞烈火当真就像是烟霞烈火吧,美则美已,转瞬即逝,就像……”“就像人生。”娄酌接上话来,目光灼灼且坚定。“是。”断念笑道,“就像人生。”……三日后断念与肖佳期动身离开王城,断念晕船晕得昏天黑地,站在甲板上吹风,远远望着王城繁华灯火,静听隔壁游船上的丝竹乐声。一边晕船,他还一边有文人雅士的兴致,合着丝竹声唱了起来:“我独酌山外小阁楼,窗外渔火如豆。江畔晚风抚柳,诉尽离愁。当月色暖小楼,是谁又在弹奏?那一曲思念长流……”肖佳期十分冷酷无情走过来,把人拽回船舱:“看来是不晕了啊。”“啊啊……”作者有话要说:我独酌山外小阁楼,窗外渔火如豆。江畔晚风抚柳,诉尽离愁。当月色暖小楼,是谁又在弹奏?那一曲思念长流【歌词,山外小楼夜听雨】☆、第五十九章第五十九章有萧索的寒风吹落金瓦上白雪,不偏不倚砸中一只白色的小鸟,小鸟晃晃脑袋,又从雪中钻出来。娄酌从雪上踏过,步子轻快。今天他难得的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把寒幽刀带上了,真像个世家公子。他在宫中弯弯绕绕,到李瑞元寝殿去,门口的公公传报,过了许久他才得进去。李瑞元笑吟吟看着他:“携卿兄今日怎有兴致来找我?”娄酌道:“来找陛下借一样东西?”“什么?”李瑞元疑惑。“我当年登基穿的龙袍。”娄酌道,“应该还在吧。”“在是在……”李瑞元叫人把娄酌留下的龙袍拿来,“你要做什么?”娄酌淡定道:“睹物思人,追忆当年。”李瑞元:“……”李瑞元:“放屁。”娄酌拿过龙袍,把外衫披在身上:“你说,待我死后,葬在何处才好?”李瑞元一愣:“不在娄家皇陵吗?”娄酌道:“对于娄家来说,我如今哪还算得娄家人?愧对娄家先祖。”“唉……也对。”李瑞元惆怅道,“那你想葬在哪?”娄酌想了想,道:“我想火化。”李瑞元被吓到:“为什么?”娄酌道:“与其被虫蝇啃咬,不如扑身烈焰,再请人将我送进无边江海。”李瑞元竟点点头道:“好像也对。你想去哪条河呢?”“金陵。”娄酌毫不犹豫道,“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瑞元表情怪异:“你是凤凰?”“凤去台空。”娄酌抬起头,眼中有一点灼灼的光,“为何不可是成双而去呢?”“啧啧啧。”李瑞元感叹,“了不得。哦,不过,趁着你还没死,帮我个忙。”娄酌牵出一个生硬的笑:“那你可要抓紧时间。”李瑞元道:“太子未立,你说我选老三还是老五?”娄酌道:“我看五皇子不错。不要纠结这孩子跟你不亲近了,三皇子只是面上装的好……他很像我,偏激的人没法当天子。”“心软的人做不好皇帝,偏激的人做不好皇帝,通透的人做不好皇帝,执迷的人也做不好皇帝。”李瑞元长长地叹气,“皇帝难当啊……”“只要有人趋之若鹜,就不会好当。”娄酌说着,摘下自己身上玉佩,塞给李瑞元,“给五皇子吧,算是我这个皇叔给他的贺礼。”“哟,”李瑞元拿起玉佩掂量掂量,“上好的蓝田白玉啊,不要了?”娄酌摇摇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也无所托付。”他走到门外石阶上,架起寒幽刀,架在颈脖下。李瑞元没有去拦他,只是收敛了笑意。娄酌白发沾染白雪,眼中更像沉了冰,冰封的是跳动的火种。冰冷的刀刃划过皮肤,温热的鲜血融化积雪的同时,娄酌认认真真地追忆了自己的一生。尽管诸事不顺,但是他仍以另一种方式求仁得仁了。血掩藏在雪中,落成了娇艳的梅。李瑞元默然,翻箱倒柜找出一坛酒,倒在娄酌身旁的雪中。始以酒交,终以酒绝。……烛山下了很大的雪,大片大片的竹林中覆满一片白皑皑,此时欲黄昏,天色半明不暗,却给人一种即将雨过天晴的感觉。断念搬了个椅子,坐在竹林外的梅树下,手里捧着一盆小小的松树。肖佳期拿着一信封过来,把信封塞给断念:“你在这做什么?”断念不紧不慢放下盆栽,把信拆开:“看岁寒三友呐。”肖佳期冷笑一声,道:“附庸风雅。”断念不与她争论,低头看信,一目十行看完之后笑道:“这不是好事吗?”“好事?”肖佳期惊道,“你居然把死人当好事?佛祖知道了定然要气死。”“你就不能有点眼界吗?”断念拿着信纸晃晃,“这场博弈,谁先死,算谁赢。”肖佳期双手环胸,不甚赞同地挑眉。断念道破:“倘若我先死,证明我已经不会为世事所羁绊了,不留红尘,潇洒快意。倘若他先死,就证明他已经放下了,我已不比当初那般重要了,他也算圆满了。”“呵,”肖佳期挥手离去,“我可不管你们这点事。”肖佳期的身影淹没在黄昏里,黯淡的雪影追逐她远去的痕迹,这般消失在风里。断念解脱一般靠在椅背上,抬眼看着瞬息万变的夜空,看着黄昏褪去后有一轮圆月缓缓升起。也许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他头顶的梅花落下,深深没在雪中。“砌梅成雪”不单单是一副画面,更是一种不由得多想的意境。有谁人在寒冬腊月的飞雪中借着月光看一夜殷红的梅花被大雪掩埋?又有谁人在雪夜无人之地能有寻得一方寂静之地的心意?又有谁人彻夜无眠,能许得心境凉如水?但少闲人如是者耳。断念看了一整夜月光,月光下雪尘翻飞,似是数不清的星尘。大雪渐渐盖在他身上,织成了一条白色的长毯。他曾经容颜不老,风华不散,如今他显出真容来,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可唯独风华不散。风华,本就是岁月的沉淀,只要岁月还在,它便如影随形。一个老和尚,坐在月光下,看了一夜砌梅成雪。作者有话要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牛b】☆、第六十章第六十章长明寺中回荡着悠扬的诵经声,料峭寒风吹过,有铃声作响。断念跪在佛前,守着佛灯长明。一个当属天子的侍卫进到殿中,将一个木盒放到断念面前,道:“大师,这是皇上交给您的,说是故人尸骨,请您带去金陵凤凰台,撒入江海。”断念点头:“好的,多谢。”侍卫离去,顺手把门带上。断念打开木盒,嗤笑道:“故人尸骨……”盒中呈着厚实的灰,简直无法想象那曾是个人。断念脸上的笑容逐渐逝去,灰烬上来回滑动的手指慢慢停下。……早春的江南,垂到湖面的柳稍上落了一只青色的小鸟,衔着半截柳条,踏着涟漪飞去。断念有些干枯瘦弱的手紧紧抱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盒,拖着一身染了些风尘的白衫,走向凤凰台。肖佳期跟在他身后,无奈道:“断念……”断念把木盒往地上一撂,在衣摆上擦擦手,舒展身体,转头望向远方:“我当年取字的时候娄酌好像还没死吧,我记得他死活不让我取这两个字,可惜拗不过我。现在想一想我当初真的是不懂事,一天到晚居然还喊着什么‘人定胜天’‘我命由我不由天’,取了这么一个破字。”“绝情断念……”肖佳期手按在胸口,按着胸口叹气,生生把眼泪憋回去,“谁又能想到呢?”“唔,反正我现在改是来不及了的。”断念冲她一笑,还像个小孩子,“事实证明祝黄昏的鬼话没一句可信,还说什么‘断执念断妄念断愚念’,信了她的鬼话是我的不对。我这断念,分明是断的生念啊。”他坐在地上,面前是奔流的江水,身后是一场逶迤绵长的人生。断念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手指紧紧按着沙土,最后脱力般攥成拳,在地上留下几条痕迹。其实他遁入空门这么些年,也并没能四大皆空,还有不能亲眼看到海晏河清的不甘,还有辜负生民亲友的遗恨。可是人一生到老,骄傲与尊严又怎能允许他把满腔悲怆抛撒呢?所谓潇洒,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除了潇洒之外别无他法。人世间有那么多不如意,生老病死才是司空见惯的,花好月圆才是人们臆想的。也许人一生到老,最终面对这有颇多遗憾未就的山河,才开始感叹世事无常,感叹这一世的虚妄,感叹这一生的碌碌无为。可是等他反应过来,都为时已晚。“沧海桑田”是岁月的变迁,而“物是人非”是岁月的沉淀。也许等到最后,最期盼的就不是一生的皇图霸业了,而能有人在黄昏归家时留好一碗温热的粥,足矣。风迎面而来,夹杂着江南独有的灵气,仿佛远远还能看见将开的花。与他同一时代的人,好像就他最窝囊。娄酌为动乱牺牲,祝黄昏死于山河,沈旭好歹是为了皇帝。肖佳期尚且身负风华教,就他无所事事,无能为力。断念站起来,拎起娄酌的骨灰,踱往江边,双手将木盒高高举起。四周吹来灵力带起的风,将木盒中的尘埃一颗颗吹入不止的江水。锉骨扬灰换一种说法,也可以是魂归天地,骨埋山河,大幸也。风也只能吹去上面一层,断念后退半步,挥着木盒往江山中这么一洒,映着晴日里的光,仿佛有一束未尽的火树银花。最后断念还不满意般,蹲下来把木盒放到水里荡了荡,一下子手没拿住,木盒随着水流走了。断念蹲在江边,双手环着膝,手指扒在两边手腕上。他转头问肖佳期:“我的灵力你想要吗?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肖佳期道:“倘若我是个练气期的小孩,你这话对我还有点诱惑。”“哦,那好吧。”断念目光逐渐延伸向遥不可及的远方。他站起来,这么一站就一脚踩进了水中,他却像是浑然不觉般。“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断念高高举起手,闭上眼,仿佛能听见风的低语和水的交谈:“我也曾是个天才。”他曾经确实是一个天才,还没有灵力时年纪轻轻便能在风华教中说一不二,在中原武林中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在灵力重出时更是一名千年鲜见的双灵脉,轻轻松松便到了元婴层次,就算是之后修炼懈怠了,称一句“第一人”着实不为过。可你就算是天才又能如何?古来还有天妒英才一说,不说远的,祝黄昏于领兵作战算得上是天才,可最后骨埋东海之下;沈旭于文理钻研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最终留下的罗刹魂被炀洪帝永世雪藏;娄酌于灵力修炼也是天才,最后剩了一盒黯淡的灰烬,寂灭山河。有温柔的风吹过,缠绕他的指尖,携带着一生的积攒远去。风经久不息,竟像是能就此从江南吹到昆仑,能将最朴质的思念与信念带往最遥远的虞渊。断念在风中化为灰烬,落下了一颗不知从哪给掏出来的圆珠子,凑近来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檀香。断念最后道:“姐,想来肖愁此生,诸多麻烦你,最后也只能给你留下这点东西,再见了。”肖佳期拾起圆珠,攥在手心,目光也向江流另一侧蔓延,直起身子,拢拢额前碎发,悠悠地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