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鲍德温主教笑道,“只对‘人’本身感兴趣么?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学生。”鲍德温主教从红丝绒软椅上起身。他身材臃肿,步履却很轻盈,一张又白又圆的脸笑眯眯的。他走到一旁的橱柜,打开锁头,从里面取出一叠文稿。“你没看过我这篇论著吧,海登。”主教意味深长地说,“回去将它好好读一读。三天后的六点钟,到圣玛利亚大教堂三楼的楼层口等着。”“我会派其他修士,把你带到‘那个地方’。”道格拉斯不敢不应。他退出主教的会客室,暗忖和鲍德温一约定,自己又少了和瓦什见面的时间。道格拉斯闷闷不乐,不耐烦地抽出里面的文稿,在第一页的题头,看到了几个醒目的大字。【人类的四种基本情绪,“喜、哀、怒、惧”……】****年轻的白袍修士一推开密室的石板门,双眼当即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发痛。“海登老师。”他唤道,“老师,您在么?”一串五颜六色的眼球在他头顶骤然闪烁,修士艾里欧吓了一跳,差点被地面上盘绕的血红触手绊倒。他狼狈地提着长袍下摆,在眼球昏暗的光芒下,看到了正中央那颗巨大的人肉肿瘤,以及倚靠在肿瘤旁边的男人。对方雪白的长袍几乎都被肉瘤偶尔沁出的血水染红,触手如花藤般缠绕在男人的躯干上,就像一座蠕动的花盘。道格拉斯这才睁开双眼,沉声道,“艾里欧,你回来了?”“是的。”“我让你交给皇帝陛下的眼睛呢?”“一切照您的嘱托。”艾里欧应答着导师的问话,感到对方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沮丧和疲惫,浑身弥漫着消极的情绪,似乎遭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幸好你回来了。”道格拉斯轻声道,“你是我最听话也最得意的学生了,艾里欧。过来,我有事情告诉你。”艾里欧顺从地走过去,单膝跪下。道格拉斯将金丝眼镜戴好,朦胧的目光恢复了几分冷锐。“在你不在期间,我又进行了许多次亡灵相关的研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记录本,交给学生,道,“关于人类与亡灵如何进行形态转换的试验,不久前我们得到了令人震撼的结论。”艾里欧一边快速浏览着实验记录,一边仔细聆听老师的话。道格拉斯哼笑一声,说,“其实比我想象得简单……”“灵魂是人类残存意识的集合。而那种意识的表现形式之一,便是‘情绪’。”“而所谓的‘亡灵之力’,不过是某种意识凝聚而成的锐器。它斩杀的是其他物体的‘意识’。”艾里欧惊讶地说,“但是,老师。亡灵甚至可以击碎石头、钢铁以及其他的无生命物体,那些物体并没有意识啊!”道格拉斯淡淡说道,“谁告诉你,那些物体没有意识的?你看不到的东西,并不代表它不存在。”艾里欧瞠目结舌,“那它们能有什么意识?”“这一点,在服用迷幻剂的试验体上能够得到很好的反映。”道格拉斯说,“在他们眼里,有生命体和无生命体的意识是驳杂在一起的,所以他们出现了幻象,颠倒了普通的世界。一旦这种杂糅在一起的意识得到其他意识的理顺和引导,他们便又可以恢复正常人的视野,将两种意识剥离开。”艾里欧依旧感到迷惑不解,不如说导师这番话让他震惊得失去了思考能力。道格拉斯说,“暂时理解不了没关系,回去弄懂它。我相信你能明白的。”“好的……”“对了,既然你在这里。”道格拉斯舒了口气,侧开一个角度,说,“就替我给混沌石换下一只眼睛吧。那颗损坏最严重的。”艾里欧绕到肉瘤之后,看到了混沌石背面,那四颗颜色各异的眼睛。黄色、红色和黑色的完好无损,只有蓝色的那一颗汩汩淌着泪水,积成亮莹莹的一滩,似乎已经流了很长时间。是代表“哀”的那颗眼球。年轻的修士陷入沉默,用镊子和手术刀灵活地取下眼膜出现裂隙的眼球,又从头顶悬着的眼球串上取下一枚闪着蓝色光亮的眼球,给混沌石嵌上。道格拉斯又将眼镜摘下,倚靠着柔软的混沌石一言不发,低垂着头,似乎是累了。艾里欧低声道,“老师,要喝一些‘喜’的泪水吗?”“不必。”对方沉声道,“我没事,艾里欧,情绪困扰不了我。你回去记得琢磨一下我刚刚说的话,明白了再来找我。”“我明白,老师。”艾里欧悄悄离开了密室,不打扰自己导师的休息。在即将把门板闭合时,他忍不住探头一瞥,见那颗混沌石上新换的“哀”之眼球,又开始淌下悲伤的泪。不会被情绪困扰?年轻的修士暗道,除非是无心之人,否则怎么能摆脱情绪的影响呢?****不知从何时起,反正是在我于鼠笼设计出逃计划时,教会内部散播着一则流言。亡灵消失了。“昔日的‘弥赛亚’不见了,据说每周来教堂进行礼拜的人们很不满。”波波鲁现在的模样别提有多斯文了,修士袍领一板一眼地扣到脖颈,头发打理得干净整齐。我靠在门边,看他一本正经地收拾着包裹,想起最初那个在荒骨沼泽里手舞足蹈的秃头修士,忍不住嗤嗤直笑。罗的魂体从我的黑发里逸出,落在黑袍修士面前。“真的很抱歉,波鲁修士。”他恳切地说,“因为我们的决定,你必须离开这里,去担任新的布道者。”波波鲁笑道,“哈哈,这没什么,弥赛亚。老实说,我很佩服你对于经文的诠释。你是一位优秀的布道者,接替你的位子我还觉得惴惴不安呢。”我眯眼道,“他这么消失在教会里,那个四眼主教,没什么动作么?”“你说海登主教?”波波鲁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抛头露面了,不知去了哪里。若有消息,我再关注一下。”“其他人呢?”“只是搜查,倒也不至于弄个天翻地覆。毕竟教会这个地方,响动太大到底不成样子。”波波鲁望着我道,“莱蒙先生,我这一走,鼠笼里恐怕就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了……”“放心吧,修士。”我道,“我能管好自己,同样不会放弃原本的计划。”我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平静地凝注着他,说道,“一直以来,谢谢你了,波鲁修士。”“我不信上帝与天堂,但我却相信,伟大的主永远与你同在。”听到我由衷的感激之言,他的双眼惊异地亮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天啊”,溢满了不知所措的自豪与感动。我笑着耸了耸肩,很想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当初在荒骨沼泽,那个扬言要除掉亡灵法师的蛋壳修士的一切。他陪伴我走过喧嚣骚动的花牌镇,冰天雪地的兀鹫城,直到如今这个装神弄鬼的帝国教会,即使自身难保,他也从未想过放弃我,放弃他的信仰与慈悲。那个手持《天经》,总是慷慨激昂,说话颠三倒四的黑袍修士,他是我永远的伙伴。波波鲁的身影消失在暖橙色的树林间,暮光中飞过几只洁白的鸟儿,云海浩瀚无垠。我爬上了小别墅的屋顶,罗对我道,“莱蒙,不回去么?”“先不回了。”我说,“坐到我身边,罗。”他靠着我坐下,亡灵的身体在光下仍然拖不出任何影子。想起在兀鹫城发生的种种事情,我不让他再待在那幢奶白色的小屋子,而是藏匿在我黑色的头发里,方便行动。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我给他的那枚金戒。“这些天来,我们已将消息告诉每个鼠笼的病患。”我道,“很快,我相信就能知道他们选择的答案。”罗道,“逃跑的通道我也走了许多遍,能够通到圣玛利亚大教堂门口,很容易就能跑出去了。”我喃喃道,“在那之后呢?”罗转头望向我。“与你的过去,作个了断。”他道。温暖的夕光如碎金般洒满屋顶的瓦片。我笑了几声,将我的亡灵揽入怀中,内心平静如一望无垠的静谧天光。“还记得你给我讲述的第一个故事么?就王子与亡灵的那个。”“《特里斯坦的血玫瑰》?”“嗯,一开始我懒得听下去。”我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后来你跟我讲了结局。”罗淡笑道,“说到底,那是个童话般的爱情故事,莱蒙。后来我考虑过你的解读,我认为不无道理。”“你知道么,罗。”我仰头望天,眼底流动着温暖而瑰丽的光芒,“无论如何,我很庆幸,亡灵到最后也没有放弃寻找王子,而王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他神态柔和,“嗯,一个惆怅却不遗憾的结局。”我道,“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将那小半段故事讲述完毕后,你问我的问题吗?”“那时我没有回答你。但现在,我却想告诉你,让你一字一词,清晰清楚地听到……”罗微微一怔,转身望着我。我摩挲他怔忪的面颊,抬起他的下颌,俯身下去。我听到了自己比日暮还轻的声音,被清风捉走,送往了远方。“成全我吧,罗。”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变欧!!!”的营养液!第108章 自由宣言七年前,当瓦什·波鲁攥着手里那篇谮录,气得浑身发抖,大声质问自己时,道格拉斯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彼时对方脊背上还留着惩戒修士的鞭痕,蓬头垢面的瓦什·波鲁成了修道院令人厌烦的存在。就像一个在阴影里缓慢滋长的罪孽。“你说过你会把我的文章给你的导师看。”瓦什双眼布满血丝,下垮的嘴角像要哭出来一般,“那现在,这东西是什么,道格拉斯?”道格拉斯完全被对方炸|药桶般的脾气惊住了。神采奕奕的瓦什是他的朋友,落拓不羁的瓦什是他的朋友,而如今这个疯疯癫癫,唾沫横飞的脏修士呢?他几乎要不认识“瓦什·波鲁”了。道格拉斯竭力在友人愤懑的目光里保持冷静,“依照约定,我将你的思悟交给了我的导师,鲍德温主教。”“主教……”瓦什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恍惚了一下,颤声道,“鲍德温老师……你成了他的学生?”“没错,真正的学生。”脏兮兮的修士双眼空洞地瘫坐在地,“那我该恭喜你……”“不必了,瓦什。”道格拉斯注视着他,说,“还是来谈谈你那篇文章吧,瓦什,你到底怎么了?”“这根本不是我写的体悟!”谈起自己的思想结晶,瓦什·波鲁疯态故萌,“有人将它改得乱七八糟,肤浅又浮夸,竟还冠上我的名字!别告诉我是你做的,道格拉斯!”“是我做的。”疲惫和厌倦在心底凝出了锐刺,道格拉斯说,“而且它得到了鲍德温导师的赞扬。瓦什,主教说,只要你再接再厉,连续写几篇这样的文章,很快就能晋升为修士了。”瓦什怒道,“我才不!”道格拉斯盯着自己的友人,“难道你不想得到鲍德温主教的亲自指导,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士或修士么?”“若凭这种无聊的东西就能当修士或教士,还在那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挺不错,那也不过是一群蠢材!”瓦什·波鲁怒火中烧,“包括你!”“说话不要太冲动,瓦什。”道格拉斯说,“曾经我也有这种想法,但后来我发现,世上的蠢材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多。人各有志,只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需求不同,有着选择和追求的差异。就比如你,你的志向就是写出了不起的思悟。而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想要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甚至无上的权力……”瓦什·波鲁道,“倘若你要跟我说这些令人生厌的话,那就请回吧。我没你这个朋友!”最后那句话仿佛在道格拉斯心里扎了一根刺。年轻的修士当即抬高了声调,“瓦什,你真是不可理喻。没有我这个朋友?无论发生什么,我可从未跟你说过这种话!”瓦什气冲冲地说,“难道不是么,道格拉斯?我最初接近你,只是觉得你跟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思考,不被挫磨的骨气,还有顽强的意志!所以我尊重你,喜欢你,敬佩你!”“但现在你却变了,变得我都要不认识了!”瓦什·波鲁猛地站起身来,黝黑的瞳仁盯着眼前青一阵白一阵的修士,“别以为我在修道院当个试修士,就什么也不知道。道格拉斯,亲爱的朋友啊,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我看你写出一篇又一篇浅薄的思悟,被那些蠢教士夸得天花乱坠。哈哈,真可笑,那些思悟,我十岁就会写了!而你凭借它们得到了荣誉和赞扬,平步青云,甚至成为了鲍德温主教的学生!”“那都是我应得的。”道格拉斯毫无感情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说,“我不知道你最初把我当作什么,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对什么‘真理’、‘尊严’并无兴趣。同样认为你追求的那些东西毫无价值。”若是几个月前,或许他不会这么斩钉截铁地反驳友人的话。瓦什已经在他人的嘲弄和讥讽声中过得够辛苦了,他为什么还要故意刺激对方呢?但自从那一天,鲍德温将他领入那个秘密的地方,少年的心就仿佛畅游在云端的圣殿之中。道格拉斯曾以为自己是个心淡如水的无趣的人,岂知在看到玻璃幕墙后的“那个生物”后,他情不自禁地扑上前,睁大双眼,目光里流露出了难得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