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刚要走上前,我先一步敲了敲门,道,“伙计,你疼吗?”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奄奄一息的回应,“疼……铅水凝固在我脑子里了……”我继续道,“那你可真是不幸,白天他们对你进行了什么实验?”“我……我记不清了……”那人微弱地喘息着,“大概是脑部手术……我的血一定是被他们抽走了,否则怎么这么疼呢……”罗听见对方的话,忙对黑袍修士道,“波鲁修士,我的血可以治愈他人。你能打开这扇门吗?”“等等。”我心情复杂地制止了罗。老实说,虽然对其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但一想到罗要伤害自己拯救我们,我心里依旧不是滋味。罗转头看向我,“怎么了,莱蒙?”“你想怎么做?靠割下自己的血肉来治愈他人么?”我平静地说,拉住他的手臂,大步流星地朝回廊尽头走去!罗对我突如其来的愤怒茫然不解,波鲁修士小跑跟在我们身后,光是跟上我的速度就累得气喘吁吁。“你听,罗。”我道,“这里有多少受折磨的人,多少唉声叹气的病患。”随我们回荡在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的病患被惊醒,在幽寂的黑夜里躁动不安。他们哭泣,哀叫,有的在对墙喃喃,说着疯话胡话,消极地发泄着各自的绝望。“鼠笼”的医师吝于用精良的药物治疗我们,只要不影响试验,他们很乐意让我们自己捱过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折磨。毕竟,人越是饱受折磨越是苍白麻木,成为一个个只有生理机能运转的稻草人,可正中这些狗医师的下怀。“你知道么,罗,这里没有人关心我们的死活。”待走到回廊的尽头,罗蹲下身,揪住自己的头发,被那些痛苦的喊叫折磨得难过至极。我蹲在他身侧,将他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低声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听到你甘愿被教会利用、拯救他人时,会那么愤怒。因为我知道他们在糟蹋你的心愿,将你视为满足私欲的工具。你的确救了很多人,只不过救的是教会需要你救的人。那些人为什么值得他们救呢?因为那可以带来金钱、名誉和地位。一颗仁慈悲悯的心,被他们与金钱铜臭摆上同等的天秤,称斤算两。”“从始至终,他们都在欺骗你的真心,将你的善意鼓吹成他们为非作歹的遮羞布。”波鲁修士沉声道,“我可以作证,弥赛亚。教会让你救的,应该只是当今迟暮帝国少部分莫哥尔人----当然,也只能是莫哥尔贵族,以及某些富裕的平民家庭。一剂新药成本昂贵,普通的家庭根本负担不起。至于其他被视为低劣种族的人种,部分无家可归者被强行绑到这里,部分则被卖来做实验体。”好半天,罗轻声道,“波鲁修士,莱蒙,这就是你们要我来的目的吧----让我帮这里的所有人,逃出这里。”不等修士磨叽什么,我直接答道,“是的,罗。这就是我为何冒着被抓捕的危险,也要去找你的原因。”“因为我相信,你看到这一切不会无动于衷,你会选择救我们离开这个丧心病狂的牢笼。”黑袍修士郑重其事地说,“弥赛亚,你在教会安排给你的路里走了许久。你曾视牺牲为价值,奉献为荣幸,却被无耻之徒利用……我明白信赖、信仰之物突然被打碎的那种茫然和空虚。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不,波鲁修士。”我的神灵面朝着我们,背对着回廊里数不尽的悲声呓语,平静地站起身,道,“我该感谢你们,让我明白了真相,明白了我曾经一厢情愿的想法有多么愚蠢天真。”“无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投入江河的齑粉,不过与泥沙俱下。在我心里,鼠笼之外与鼠笼之内的人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应该享受生命与美好的,自由平等的灵魂。”“既然这个教会执意筑起高低贵贱的屏障,那我就将它打破。”他转头望向我,尽管眼洞里一片漆黑,我却仿佛看到某种不可撼动的决意,在黑暗深处闪烁着细小而明亮的光芒。“我帮你们所有人逃出去,莱蒙。”****瓦什·波鲁怀着愉悦与振奋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小别墅。就像长期在淤泥中摸索终于找到了光亮的出口,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前方会遇到多么坎坷的道路,他也要陪他的两位朋友走到尽头。----没错,他的朋友!尽管一位是鼠笼的实验体,一位是高贵的神灵信徒,但他对他们之间的情谊没有任何一丝怀疑。而且他隐约觉得,似乎从很久以前,他和他们二人就曾如今日这般携手并进,一同面对着深不可测的未来。真是奇妙的感觉。瓦什修士点燃了客厅的烛台,到书房翻了许久的论著,未曾找到关于“喜、哀、怒、惧”四种情绪的记载。他蹙眉将所有书籍归拢好,琢磨着明日要去修道院的藏书室借一些相关旧书来看。夜已深,空气凉谧,黑袍的修士拾级而上,走向了自己的卧室。“啊?!”就在推开门的一瞬,他突地发出一声尖叫,烛台跌在地上,火烛滚落在打过蜡的地板上!瓦什·波鲁大惊失色,慌忙踩熄了火焰,对着房间内那个仿若与黑暗溶为一体的身影,惊魂未定地吞咽了一下。“你回来了,瓦什?”主教道格拉斯·海登坐在桌旁,将一直凝视窗外暗夜的双眼转向他,淡淡地笑了。第103章 疯子的本愿----是我害了他。这个念头已在他的每一寸躯体里盘踞许多年,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道格拉斯永远记得那个晴空似海的下午,他的朋友朝他飞奔而来,激动地握紧他的手,说道,“道格拉斯,你知道吗?我感到现在主英明智慧的圣谕重新闪烁在我的脑海中。你不知道‘那个地方’对我有着多大的影响,称得上拯救了我即将变得腐朽的思想!”“谢谢你,道格拉斯!”他看着他的朋友在草坪上又哭又笑地打滚,朝热烈的阳光放声高歌,就像一个越狱后重见天日的囚犯。道格拉斯知道,就在三天前,瓦什刚将一篇新的思想箴录交给他的老师们。黑发的小修士拍着胸脯,踌躇满志,眼底充满了信心和希冀,不停地跟他说,那篇文章是对灵魂的叩问,也是他自认的思想境地之最高峰!他记得瓦什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一位即将登上顶峰的天之骄子,“道格拉斯,我相信,这篇箴录一定会得到老师们极高的认可和赞扬!”结果,他再一次见到瓦什,对方正狼狈地被修道院的教士训斥,当着诸多试修士的面。那些男孩好奇地围在一起,表情天真而恶毒,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出好戏。唯独道格拉斯察觉到,他的朋友已经要哭出来了。“你写的连垃圾都不如!”那位教士凶狠地说,将那几页薄薄的订纸甩到了黑发男孩的脸上,“这是你应有的水平么,瓦什·波鲁?简直令人作呕,你真令我们失望!”他看到男孩在其他人的哄笑声里攥紧了拳头,抬起一双朦胧泪眼,哽咽道,“您……侮辱我……您凭什么……侮辱我辛苦写下的体悟,将它说得一文不值……”那位教士面目狰狞道,“凭什么?因为你写出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对上帝、对教会的侮辱!更可笑的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愚蠢和无知,在那里沾沾自喜哩!”“那请您告诉我!”黑发的男孩面红筋涨地吼道,“什么才叫‘真理和智慧’?就书里所写的那些空话吗,还是只要是你们认可的,才叫‘真理’,才叫‘智慧’?真正的真理和智慧是经得起考验和思索的,不是你们随意几句话就能斥为‘垃圾’!”场面轰然大乱,那名教士怒不可遏,甩出鞭子,对着男孩就是一顿毒打!“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读了些皮毛,在我们面前大谈‘真理和智慧’?!”瓦什·波鲁蜷缩在地上,护着头颅,眼眶发红,却硬是不流一滴泪。围观的修士男孩们七嘴八舌地吵闹开,他们故作惊奇地做鬼脸,嘲讽地伸舌头,幸灾乐祸,就是没有对瓦什·波鲁一丁点的关心和同情。看到曾经备受赞誉的天才修士出了这等糗事,他们在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老师!”就在这时,道格拉斯站出来,冲那名教士大喊,“鲍德温主教唤您过去,现在!”那教士气哼哼地收了鞭子,将扔在地上的纸拾起,唰唰撕成了碎片!“你迟早会后悔今天说过的话,瓦什·波鲁。”他冷声道,“念在你一时糊涂,作为你的师长,我对你既往不咎,希望你好自为之。”面色发紫的教士在男孩们的唏嘘声里走远,道格拉斯一把搡开挡路的家伙,跑到自己的朋友身边,焦急地将他扶起,“瓦什!瓦什!”瓦什双眼失焦,好半天才认出他的模样,“……道格拉斯?”道格拉斯低声道,“是我。那老东西走了,估计很快就会发现我骗了他……你先回去再说,其他的别管了!”他默默地想。这样,就算他们事后找茬,也只会找我,不会再侮辱你了。以前只受到过鲜花和掌声的你可能不知道,这帮教士虽然看上去衣冠楚楚,实际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瓦什站起身,神情恍惚,摇摇晃晃地走远了。道格拉斯看着朋友迟钝的身影,一时觉得心如刀绞。他蹲下身,在其他男孩嘲讽的笑声里,一片一片,将朋友被撕成碎片的文章全数捡起。期间几个男孩使坏,故意拿脚踩那些纸片。道格拉斯毫不客气,上去就是几记重拳,将那些旁观者打得抱头鼠窜,跟亮勋章似地亮着头上的伤痕,嚷着要告诉惩戒修士。“去吧,去向其他人告状吧,你们这些只会咴咴大叫的蠢驴。”道格拉斯阴戾地看着男孩叫嚷的背影,咬牙切齿道,“都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实际上,不用“迟早有一天”,当晚他就挨了惩戒修士的板子。那修士都认得了他的脸,见他不像其他男孩那么爱掉泪,下手又狠又重,几乎将道格拉斯打晕过去。“不知好歹的莫哥尔野种!”惩戒修士骂道,“我就知道,瓦什·波鲁的堕落与你绝对脱不了干系!自己坏还要带坏别人,恬不知耻,你该为他的过失负全责!”道格拉斯趴在地上昏迷片刻,终是清醒过来。他摸到后臀火辣辣的伤痕,痛得闷哼一声,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同寝住友早已睡下了,道格拉斯在角落里点起一根蜡烛,将牛皮袋里的碎纸片掏出来,在光下一点一点地粘合。为了不扯到臀部的伤口,他只得趴在地上,再时不时爬起来活动腿脚。他粘得很细致,一边粘一边分析他朋友的这篇思悟,试图找到让那些教士大发雷霆的论点。“……信仰是肉身不灭的凭证,一颗追逐爱与自由的心,是人类灵魂高贵的唯一象征……”“人类并不存在吹渡之气的贵贱之分……贫贱之人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努力得到幸福美满的生活……相反,即使拥有高贵的出身,若不奋进拼搏,依旧会使人生堕入泥潭……”“每人心中的‘上帝’只有一个……那就是自身的思想原则与道德底线……”待将友人的思悟从头读到尾,道格拉斯在惊艳的同时,又觉胆战心惊,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瓦什竟然将这些东西拿给那些教士看了!道格拉斯心有余悸,顿时为他的朋友没被关禁闭感到庆幸。他趁夜溜出了寝室,在其他室友骂骂咧咧的抱怨声里,踉跄朝友人的屋子奔去。一路上他的脑海里充塞着各种劝说的开头。在他看来,他的朋友的这篇体悟洋溢着灵光与华彩,字字珠玑,唯一的遗憾就是它不该出现在教会里。在充当管制众人思想的教士们看来,文章里的每一个字都暗含着反叛上帝的意蕴,很容易成为那些人借题发挥、断章取义的苗头!瓦什,你分明不该将这些禁忌的观点写出来……年幼的莫哥尔男孩心酸地想起了他那位朋友快活的双眼,那成竹在胸的语调。对方连日的阴霾好不容易被思想的灵光驱逐,却导致了更顽固的乌云笼罩上空。他在门外寂静的回廊看到了他失魂落魄的朋友。瓦什抱着双膝,在黑暗里一声不吭,道格拉斯慢吞吞地走上前,坐在朋友身前,用火柴点燃烛芯。一方柔和的光芒顿时将两个孩子包裹。“我是个糊涂蛋,道格拉斯。”良久,瓦什开了口,声音疲倦,“我的思悟也一样,不能为我的老师接受,差劲透了……”“给,瓦什。”打断了对方的轻声絮语,道格拉斯将那张粘合的思悟文章递给了他的朋友。瓦什在看到那破破烂烂的纸页时愣了一下,抬起黝黑的双瞳,怔然望着道格拉斯。“这么了不起的感悟,若不能保存起来,就太可惜了。”道格拉斯在烛光下注视着他的朋友,笑道,“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读懂了,瓦什。”“你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如果你愿意,以后你的每份思悟,都给我看看,好吗?”他终究没有将打击之言说出口,扼杀他朋友的思想。第一次,他感到他的心脏,支配了大脑。****“你知道么,瓦什?”道格拉斯·海登主教扶着额头,火烛的余光在他的侧颊投下静谧的暗影。“我曾有一个朋友。”他慢慢直起身,将桌上搁的那瓶玫瑰露启开,为他们二人各斟了一杯。修士瓦什·波鲁紧张地看着主教给自己斟了半杯鲜红的液体,吞咽一下,道,“我……我不喝酒……”“这不是酒。”道格拉斯轻声道,似乎很疲倦,“只是寻常的花露,饮一些吧,这并不违背我们的教规。我也经常喝它来舒缓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