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厄跌倒在地,粗声怒喊,“你是非要我把你打昏不可!”我高举斫骨刀,血块缠结的发丝垂在面颊两侧,吼道,“谁也别想拦着我!你再上前一步,我先砍了你!”我没看独眼瞎子的神情,转身跳过一面及腰的断墙。我扭伤的脚踝处传来针扎般的痛楚,但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残存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我将它丢了----我将它丢了----它刚才从我手中脱落,它现在在哪里?!“法洛斯!”我喊道,鲜血源源不断从唇边滑下,目光在烂草垛和碎石堆里搜寻着那颗头的踪迹,“法洛斯----!”砰----!霎时,我头顶的一道围墙炸开,墙体崩塌,溅出无数碎屑和烟尘!我就地一滚,就像滚在铁钉铺就的地毯上,密密麻麻的疼痛感从全身传来。被劈开的碎砾如冰雹般哗啦啦砸了下来,我捂着头颅,在满地尘霾里艰难地爬起来,吐出了嘴里的沙子。“咳咳……唔……”我像一个石灰做成的泥土人,吃痛地抱着肿胀的脚踝,锐痛钻入我的大脑,几乎将我疼昏过去。我吃力地解开裤脚,一个软绵绵的长条物便垂了下来,瘫倒在一地粉尘里。是乞乞柯夫的那条蜈蚣,在刚刚的冲击中被碾死了,墨绿色的黏汁涂满了我的脚踝。我用刀撑起身子,忽略脚踝的剧痛,正要一瘸一拐地离开。一股幽谧的寒风忽然从我背后卷起,令我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我回过头,看到了此生最恨的一幕。“莱蒙·骨刺。”飘在半空的女人咧开狰狞的红唇,漆黑的短发被风凌乱地吹拂在雪白的面颊上。我瞪大双眼,瞳仁缩紧,血丝逐渐爬满了外层的眼白。那个本该被我杀死的臭婆娘,罗的“玩伴”,此时裹着一件浓墨般的黑斗篷,掌心间凝出了一把青白色的中型镰刀。我咔咔攥紧拳头,喉中凶狠地咕哝一声,“我记得我杀了你。”她冷笑,“是的,不过真可惜。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是亡灵了。不死之身,刀刃割喉可不足以置我于死地。”“……”“看你如今罪有应得。”她冷酷而尖酸地笑道,“我可真高兴。”“原来艾略特的亡灵是你。”我盯着她,一字一顿道,“罗在哪里?”她凶狠而憎恨地看着我,“他很快就能摆脱你了。我将剥下你剩余的灵魂,填补他的,让他变为真正的‘人’----”说着她举起手里的光之镰刀,咬牙切齿地说,“把他带入地狱的恶棍,我要你付出代价!”“你在说什么?”我故作无辜地瞪大双眼,笑嘻嘻地说,“他深爱着我呐,爱到要和我一起下地狱。”她厌恶地啐道,“呸!”我哈哈大笑,注视着臭婆娘铁青的脸,愉悦又凶狞地说道,“死女人,虽然你和他从小在一起,但他是不是从没碰过你?你没吻过他甜蜜饱满的嘴唇,没摸过他修长柔韧的身体,更没听他说过情难自抑的爱语?我告诉你,我亲爱的宝贝儿在销魂时----”“你这个下流的恶棍!”黑短发的臭婆娘气成了一只飘浮的母老虎。她在半空挥动镰刀劈向我,全被我尽数躲过。我狼狈地在地上翻滚,身侧全被镰刀的气浪斫出镰型的坑洞,钝刀沾满污血的刀身又覆了一层沙土。咻嗙!眼前白光一闪,我下意识擎刀作挡,手肘处却传来断裂声。不仅是手肘,待那道刺眼的白光散去,坚硬的粉粒扑打我的面颊,我这才意识到手腕处那不正常的轻盈感。我握着一只空空的刀柄,斫骨刀刀身则碎成了一地齑粉。“见鬼的……”我喃喃道,将刀柄扔到一边。头顶传来了那死女人的嗤笑声,青白色的光镰又朝我劈下一道劲风!电光火石间,我向后一翻,滚到了一处篱笆,压倒了几根木头,迅速爬起。红肿的脚踝仍旧是个问题,极大限制了我的行动。该死的,我曾笑骂过瘸腿赖格那么多次“死瘸子”,现在轮到我自己成个死瘸子了。当我用手臂勾住一处矮墙,试图滚到墙的另一侧,臭婆娘从层层粉尘中冲出,伸出一只鹰爪般锋利的手,掐住我的后颈,将我整个人按在了沙尘裸露的泥地上!“咳咳咳----”我被她铁钳般的手掌深深按在干燥坚硬的泥土里,连呼吸都感到艰难。她揪起我的头发,铃铛似的双眼里涌出血红色的疯狂,“我真该杀了你……杀了你这个无耻之徒,将你大卸八块……”“杀了我,他只会更恨你!”我声音嘶哑,放肆地笑道,“谁让他爱的是我呢?你把我大卸八块,他转眼便会把你碎尸万段!”她扬起线条锐利的下颌,居高临下地嗤笑,“哼,可笑。你不过是我主人艾略特手心里的一只蚂蚁,你以为你的灵魂能有多少力量?”青白色的光点在她周身聚集,我呛出一口血,看她将一把手掌大小的光镰横在我头顶,似乎是在测量从哪个位置豁开我的天灵盖。“主人不让我取走你的灵魂……”她似是陷入梦中一般呢喃,瞳孔深处血红色的疯狂里夹杂了某些冰蓝色的克制,但很快又成了一片血海,“但我才不会听他的,我什么都可以妥协,唯独这个不行----我就要你的灵魂!”我怒吼一声,她用膝盖顶住我的后腰,逼我仰起脖颈。就当纤细的光镰要从我头顶削过,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爆炸般的轰鸣!“呃!”臭婆娘显然也大出意料,毫无防备地被一只迎空飞来的流星锤击中,顿时如一只断线的风筝般跌了出去!一个粗犷的声音紧随其后,“艾厄?!艾厄!”接着是断臂阿姆惊讶的叫声,“大哥,不是艾厄!是莱蒙!”“什么,是狗崽子?!”瘸腿赖格气冲冲地咆哮,“那我们救错人了,走吧!”我瞳孔一缩,往臭婆娘那里看去。她缓缓从地上直起被链锤砸弯的身子,骨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在愈合归位。亡灵的唇边逸出诡异的笑声,而赖格和阿姆那两个蠢货还在一边不明觉厉地瞎嚷嚷。我吼道,“快走!你们两个蠢东西,快给我滚!”瘸腿赖格凶戾地叫道,“你他妈汪汪什么?!”我从地上爬起来,猛地一扑,将死瘸子一头撞倒在地。一道光焰划出的气刃在我们身后的茅屋爆炸,发出雷鸣般的震动声,粗重的砖片稀里哗啦地砸到了我们的身上!断臂阿姆愕然望向那个手持镰刀的人影,在对方的笑声中心惊胆战地说,“这是……亡灵……”“残废三兄弟,赖格,阿姆。”臭婆娘眼珠一转,镰刀的尖端划出一个莹亮的白弧,“应该还有一个……”“莱蒙!”这时,残废三兄弟的最后一个人,独眼艾厄,终于循着爆炸声找到了我们。他受伤的大腿上绑着一块破布,满头大汗地跃过七扭八歪的障碍物,将我和瘸腿赖格从地上扶起。瘸腿赖格冷汗淋漓地看向女亡灵,目光阴戾地说,“该死的,又一个……那个死人呢?他抛下主人跑了吗?”独眼艾厄深吸一口气,热汗顺着冷毅的面庞淌下,浸湿了眼罩。他二话不说,将半废的我驮至背上,“大哥,你和二哥赶紧离开!亡灵的目标是莱蒙,就由我来背着他,你们远离我们赶快跑走,说不定还能----”“闭嘴吧,你个臭小子。”瘸腿赖格冷哼一声,从背后掏出一对双锤,面目狠厉地盯着眼前的女亡灵。断臂阿姆也攥紧了流星锤的长链,紧咬牙关,独臂上肌肉虬结,爆出青筋。而独眼艾厄,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勒着我双腿的手臂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大哥,二哥……”“我们知道你本是银麟骑士,艾厄。万疆帝国国王的,唯一的亲卫骑士。”瘸腿赖格沉声道,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我仿佛被一记闪电击中,头脑发白。艾厄……银麟骑士……艾厄……骑士……锵地一声,瘸腿赖格将双锤的锤面相互一擦,发出悦耳粗粝的响声。他淡漠地说着,注视着身前恶鬼般的亡灵,微驼的脊背第一次显出了某种不可撼动的坚决。“你有两个没出息的哥哥。一没荣誉,二没地位,只会烧杀抢掠,胡作非为。这么多年你为了迁就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放弃了很多原则和坚持,我知道。我也总是骂你,骂你是个没良心的东西,骂你胳膊肘往外拐,跟我们兄弟二人不是一条心,关键时刻依靠不上……”独眼艾厄眼底逐渐涌起泪水,“大哥……”“但,你得知道。”瘸腿赖格举起双锤,目眦欲裂,粗犷的声音如一道从苍穹劈下的惊雷,震碎了森冷的沉夜。“一旦出了事,我和阿姆永远是你的哥哥!你唯一可以不用顾虑、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来依靠的人!虽然我们一个瘸了腿,一个少了胳膊,看上去就像两个无能的残废----但只要哥哥在,就没有让弟弟落难遇险的道理!”“没错,就是这样,艾厄!”断臂阿姆也抡起流星锤,死死盯着伫立在不远处的亡灵,气势汹汹地喊道,“去保护你要保护的吧。至于你,就由我们两个来护!”“呵,还真是深厚的情谊。”女亡灵说着,发出了一声嘲弄般的低笑,“我曾也了解一对‘兄弟’,但你们之间的感情无疑更令人钦佩……”巨镰在她手里凝聚成型,然而却没有浮现青白色的光焰。女亡灵从容不迫地举起一把雪亮的镰刀,盯着面前的残废,道,“能成为你们的对手,我很荣幸……我直接用镰刀跟你们斗。”断臂阿姆大喊,“艾厄,快离开这儿!”独眼艾厄缓慢地往后退了两步,我听到了他喉咙里的哽咽声。眼泪从他那只凌厉的独眼滑下,仿若坍塌破碎的冰山。这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冷漠男子,他流了眼泪。他双臂紧紧地驮着我,双腿的颤抖也渐渐消失,又变得和以往一般沉稳有力。在不到一个心跳的时刻,独眼的艾厄回过身,齿间迸出一声嘶吼,泪眼滂沱地拔步飞奔!亡灵巨镰和铁锤的撞击声在背后炸裂,如被烈焰包裹的流星相击,碎屑陨空,落在海上掀起怒浪狂涛。瘸腿赖格喊道,“艾厄,你说,你是不是我和阿姆的弟弟?!”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独眼艾厄边跑边吼道,“是!”瘸腿赖格的声音渐渐被打斗的喧声覆盖,“既然是我们的弟弟,那就跑!尽全力地跑----跑得越远越好,绝对不要回头!懂吗?!”“是----!!”独眼艾厄尽全力嘶吼着回答,脖间蹦出紫红色的青筋。他的呜咽声如同猛兽的咆哮,热泪滴到了我的手背上。他背着我,我们的身影在暗夜中疾驰,就像一股狂暴的飓风,卷起地上的纷杂沙尘。我趴在他的背上,嘴里涌着寒风,双眼木然地看向远方一线雪白山峦,还有下面墨蓝色的庞大山体。直到瘸腿赖格和断臂阿姆的喊声湮没于猎猎风声和轻薄雪气,我们的脚步也再没有停止。作者有话要说:三兄弟不会全灭的 _(:3ゝ∠)_第73章 活下去的理由一年前。“我没想过你会变成这个样子。”独眼艾厄站在元帅办公室的红木桌后,凝视了一会儿墙上的油画。巴克豪斯站在窗边,眺望着漫天飞雪中宛如坟墓的灰蒙苍穹,道,“银麟骑士。”独眼艾厄淡淡地说,“我早已不是骑士了,还请不要这么称呼我,普卢默元帅。”巴克豪斯依旧不看他,眉宇间的沟壑衬得目光犀利如剑,瘦削的脊背上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绒披风,“你的确不是骑士,几年来你行凶作恶,在你手下丧生的足有几百人。”“没错。”艾厄漠然道,“而且我更算不上一个好人。你该知道这些年我的斑斑劣迹,我是个流氓恶匪,所作所为够下十八层地狱了。”“我清楚你做了什么。”苍老的元帅缓缓转过身,凝视着眼前冰冷的男子道,“我只想知道,你难道就不会愧疚么?”“什么?”“愧对骑士守则,愧对万疆帝国的国王,愧对兀鹫城的民众们,愧对在你手下丧生的无辜亡魂。”巴克豪斯静静地说,“我很好奇,一个人怎样才能在那种足以压垮身心的愧疚和悔恨中活下来。虽然过去我们交往不多,但你是什么人,我很明白。”艾厄平静地说,“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模样。”元帅放缓了声音,“你早该在四年前就死去了。陪着你的陛下。或许你会冷漠无情地把所有人推向深渊,但唯独对国王,你不会。”“你们之间的关系……”巴克豪斯直直地盯着独眼艾厄,道,“非比寻常。万疆国王不爱他的王后,他爱他的亲卫骑士。这也是国王和王后感情不睦的主要原因。”独眼艾厄攥紧了拳头,那张冷硬似铁的脸上出现了一条裂隙,似乎是窘迫,又似乎是哀痛。他竭力控制住心绪,寒声道,“你说这些,是想谴责我么,元帅?”“我绝无此意。”巴克豪斯道,“但我思来想去,觉得能解释清楚当前状况的理由,只有一个。”“……”“莱蒙·骨刺。”巴克豪斯元帅一手按住桌面,盯视着身前的男子,一字一顿地问,“他就是当年被送去魂烬之巅的莱蒙王子,索尔王族唯一的后裔,对么?”“他就是你活下去的理由。”****我趴在艾厄背上,注视着空渺旷野,忽然精疲力竭,很想倒头睡去。焚城的喧嚣声在我们身后久久不散,那些叛军还在搜寻我的踪迹。我的腿坏了,浑身涌起失血后的虚脱感,而刀也已碎成了粉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