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洛斯沉默半晌,道,“那,父亲……陛下现在的银麟骑士,也是抱着这种心情随侍么?”“你难道见过他了?”“只看见了背影。”法洛斯蹙眉道,“那位骑士好奇怪啊。他从来不把自己的面罩拉开,其他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脸。骑士又不是刺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罩上?”“……”巴克豪斯低声道,“因为国王不允许他未经许可,私自向其他人露出面容……”法洛斯惊讶地说,“难道前几任银麟骑士也是这样么?”“不是。”“那为什么只有当今的银麟骑士不能将面貌示予他人?”“因为当今的国王陛下不允许。”“为什么陛下不允许?”“没什么。”巴克豪斯道,“关于这个话题就到此为之吧。我适才举的例子有些极端,实际上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现在的银麟骑士也是这样,他全心全意地侍奉国王,对国王忠心耿耿,誓言直到海洋枯竭、磐石破碎都决无改变,就像妻……”父亲的声音在林间微风的拂动声中戛然而止。他快速起身,走到溪边掬了一把清水,冷冰冰地开始清洗箭弓。法洛斯则被对方异常的情绪波动惊得呆坐在地。当今的国王陛下是个野心和控制欲都很强的人,据说他在迎娶王后时,竟然将一纸守则摆在王后面前,逼迫她遵守。而更为多数人所不知的是,万疆帝国的国王和王后其实并不像外界宣扬得那么恩爱。男孩脑中滚过万千思绪。父亲沉默的背影让他之后十余年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银麟骑士”的事。虽然没懂父亲那未说完的词是什么,但他隐约感到这是一个关乎宫廷王室的,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若是可以,不要去做银麟骑士。”那天傍晚,他们从树林里打猎回去,橘红色的光晕铺满大地,而父亲的声音比幽谧的晚风和空寂的树林更加淡漠。“但若没有其他的人选……法洛斯,你就要永远忠于你的国王,视他的生命高于一切,明白么?”****法洛斯沿着险峻的高山攀爬,危岩碎石划破了他的脸,早就血迹斑斑的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用脚吃力地寻找着可供踩踏的凹陷和凸起,神经绷到极点,生怕自己倦怠的躯体随那些细碎的石子坠落。食人雕的叫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尖啸。在他只差几步便爬到山巅时,一片阴影忽地从他头顶掠过,激起一阵狂烈的旋风。法洛斯抬起头,见一只体型宽阔巨大的食人雕在山巅之上、苍穹之下振翅盘旋,脖颈露着一圈雪白的绒毛,羽翼亮得就像打磨精致的黑玛瑙。法洛斯两手在崖顶一撑,敏捷跳到山顶,迅速躲到一块嶙峋怪石后查探情况。铁锥山的山巅起码有几十只食人雕,有的是纯黑色,有的是棕褐色,还有的身上布满杂纹和斑点。越是羽毛黑亮的食人雕品种越纯正,攻击性也越强。喳----喳----喳----法洛斯悄悄从一块石头移到另一块石头后,仔细地观察围簇的鹰群。十多只鹰巢零星分布在陡峭的山顶,背后就是遥远广阔的冰雪天地。一些猛禽似乎在狂欢,扑腾着翅膀,一呼百应,接二连三地朝天叫嚷。他在一块最大的岩石上看到了一只闭眼休憩的黑羽食人雕。尽管那猛禽蜷缩着身体,体型依旧是一般食人雕的两三倍。不仅如此,那羽毛还亮得如同上了油,被苍穹为数不多的日光映得光滑耀眼。它应该是这里的鹰王,若能直接驯服它,这里的上百只食人雕都将为自己所驭。法洛斯手心里沁出汗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不远处一排排歇憩的黑雕,有的鹰巢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鹰,羽毛稀疏,遍体通红。这些食人雕行迹不定,一旦他陷入被围攻的境地则在劫难逃。骑士耐心地等候了一会儿,绕到一棵苍劲古松后窥视山巅全貌,随即他便发现了意外的惊喜。“喳喳喳……喳喳喳……”一只不过拳头大的小食人雕正在巨石间蹦跳,偶尔随其它尖啸的鹰群喳喳喊叫。法洛斯的注意力被小雕吸引住了,刮过山顶的冷风激得他的淋漓热汗冷彻骨髓。他看见小黑雕跳到岩石上,和鹰王亲昵地蹭了蹭,然后又跳了下来,稚气地蹲在石头上扑棱翅膀。法洛斯静候片刻,不由在心底默念一声上帝保佑。父亲曾教过他如何打猎,耐心地盯瞅猎物,此时此刻他蛰伏在岩间,看见小食人雕安静下来的身影,便解开了背上的小包裹。里面装了几块烤熟的豹肉,法洛斯犹疑着熟肉能不能吸引食人雕的注意,将肉撕成小片,大胆朝小黑雕投过去了一块。“喳喳……”小黑雕惊吓地扑棱了几下翅膀,待看见地上的肉块,歪歪扭扭地走过去,用那双犀利的眼眸瞅了瞅。“咂咂咂……”确认过味道后,它便愉快地吃了起来。法洛斯又丢了一块,这次扔在了更近的位置。小黑雕吃完那块肉,兴高采烈地扑至下一块肉的地方,有滋有味地咂嘴。法洛斯感到自己的手都因紧张和兴奋颤抖不已。好的,就是这样……再往前走一步,走一步……“喳----!!”一声稚嫩的惨叫惊飞了原本歇憩在岩石上的鹰群。法洛斯眼疾手快地逮住了小黑雕,对方坚硬的羽毛使自己本就布满伤痕的手掌再添新伤,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四面八方都是骤然间变得狠厉沸腾的鹰隼。它们的振翅声宛若狂暴的飓风,啸声如一排尖枪|刺破苍穹。一部分食人雕在半空飞翔盘旋,另一些则警惕地在崎岖不平的巨石丛里寻找声源。喳----!喳----!鹰王从巨石上立起雄健的身躯,凶狠地扇动双翼,伸直雪白的脖颈,发出一声震天骇地的长啸。法洛斯在众多食人雕犀利锋锐的视线中纵身一扑,从悬崖边缘滚到了靠近中央的一块岩石后。他刚一起身,面前几十只食人雕立刻腾飞而起,带起的狂风将碎石沙尘胡乱卷起,如同一把扬在空中飞舞的黑色纸屑,层叠遮住了日光,凌厉的双眼射出淬透凶恶的锋芒!“唔!”法洛斯挡住扑面打来的风沙,鹰王的身影罩在他头顶,而他手里的小黑雕还在喳喳哀叫。他拔出宝剑,对众鹰的威吓面不改色,干脆果决地用锋刃对准小黑雕的脑袋!鹰群的尖啸声更甚,鹰王悬在他头顶,双翼扇出的飓风席卷年轻骑士的全身,却迟迟没有袭击。法洛斯持着小黑雕和宝剑,接连跳上更高更峻峭的岩石。他步履如风,身上压着分量不轻的铠甲,生怕片刻的停歇会使自己的身体垮掉。他跳上了鹰王的背,将小黑雕掷到另一只灰雕那里,眼看着幼小的黑雕被其他食人雕噙在了嘴里才放心。喳----!就在这时,被他踩在足下的鹰王迅猛地朝天飞翔,如一尾被放入深海的渴水之鱼。它的飞行毫无规律,在空中滑出无数交错繁密的圆圈,锋利的双翼在苍穹割开一条条雪白的轨迹。法洛斯在食人雕的后背上,头发被疾风吹得四散狂舞,眼珠被直刺而来的冷风刮出刀割般的疼痛。他死死揪住食人雕脖颈处结实的绒毛,像巨兽身上的一只牛虻,随食人雕狂躁的飞行在空中起伏。就像真的飞起来一样----法洛斯在疾风中艰难地睁开双眼,发丝被风之巨手抹到脑后,露出一张赤|裸的脸。越靠近苍穹之上,空气反而愈加温暖,几道灿烂金柱穿透云间的罅隙洒向厚重的大地。他从鹰背俯瞰世界,茫白的雪原上矗立着黑岩和深绿色的冬柏苍松,数条浅蓝色的冰川宛如绵延不绝的水晶丝带,波澜壮阔的云海被掩在其后的金阳染出瑰丽粲然的色泽。而他就在这蔚然壮观的天地间畅游,像世界中一缕随风起舞的飞絮,渺漫地见识着世界永恒的天光云影。法洛斯蓦地觉得眼下的景致有点浪漫。尽管他过去近二十年的人生从未和“浪漫”沾边,尽管他的脑袋已被那凶猛的飞行冲击得晕眩恶心。他几乎被流动的风墙挤成一张纸片,却就有种想放声大哭、再放声大笑的冲动。食人雕的身影在天地间放肆地翱翔,一会儿沿着地表滑翔,一会儿如跃出深海的海豚般绕过一个优美流畅的弧度。法洛斯感到游蹿在风中的身体正逐渐变得轻盈,仿佛摆脱了沉重的衣物和肉体,只剩一具缥缈的魂魄遨游苍穹。人类生来就有负重,肉体则是禁锢自己的牢笼。他头晕脑涨地想,人赤身而来,也该赤身而去……“喳----!”食人雕尖锐的叫声将他从一片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拽回,法洛斯定了定神,愕然发觉自己双手苍白得青紫色的血管纤毫毕现,而汩汩流出鲜血染透了黑雕脖间那曾雪白无垢的绒毛。以血为枷,浸没脖颈,飞鹰便丧失自由,为主驱使。他成功了。****理查德拉紧窗帘,将屋内遮得像恶鬼的口腔。他面色憔悴,头发蓬乱,曾经圆润细腻的一双手变得粗糙干裂。他将信件放入壁炉中通通烧光,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厚实的棉大衣,羊毛围巾和鹅绒披风,又提出一只皮箱。他翻来覆去地挑选,把自认为最珍贵的物件塞进箱子----“你在做什么?”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外交大臣身后,理查德弹簧似地蹦起来,尖叫声被一个冰冷的掌心堵了回去。“嘘,安静一些,还是你想被你的国王发现,成为他的午餐肉?”理查德瞪圆了两只金鱼般的眼珠,在面前阴冷的女人手下哆嗦着点了点头。女人浑身上下充满了死尸和腥血的味道,就像浴血的修罗。她后退几步,稍微和兀鹫城的外交大臣保持了距离,黑兜帽下暗红的双唇森冷如刀。理查德很快感到后背的冷汗浸湿了那件贵重的天鹅绒内衫,皱巴巴地贴在他的身体上,让他难以呼吸。女亡灵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冷笑道,“当初我将艾略特皇帝的亲笔信送给你们三个,看来并无作用啊。”理查德愕然道,“那……那些信,原来是你……”“当然是我。”女亡灵微微抬起下巴,冷酷地笑道,“除了亡灵,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给你们呢?只是我没想到你们三个都是蠢货,一个被逮住,一个主动交出了信,还有一个连自主选择的勇气都没有!”理查德磕磕巴巴地说,“你……你说你是……亡灵……难道是陛下的……”“我不是莱蒙·骨刺的亡灵。”女亡灵冷笑,“若那个自私狠毒的混球是我的主人,我第一个宰的就是他。”热气在单片眼镜上覆了一层水膜,理查德连腔也不敢开。女亡灵似乎厌倦了沉默,从斗篷下取出一枚金坠,冷冷地说,“迟暮帝国的艾略特皇帝是我的主人,他让我来找你,有事相托。”理查德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咽了口唾沫,“什、什么事……”“用你身为外交大臣的口才和洞察力,说服神猎军叛变。并在城中散播国王冷酷残暴的谣言,煽动起民众的愤怒。”这一要求将理查德震在原地,甚至顾不得恐惧亡灵,直接道出了疑惑,“迟暮帝国难道敌不过如今的兀鹫城,要用这种办法么?!”“不是敌不过。你们这种饼干渣一样的小城,艾略特皇帝怎么可能敌不过?”女亡灵漠然道,“但这是陛下的要求。他说,一定要让莱蒙·骨刺被他的民众推翻统治,让他尝到绝望和愤怒的滋味,让他肝胆俱裂,痛彻心扉。最好脆弱无助到泣涕涟涟。”理查德更震惊了,“你的陛下……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女亡灵厌倦地说。她上前几步,强行拽过外交大臣的手,将那枚金坠塞到了对方冷腻的手心。“作为回报,待事情成功,所有造反的人民都将被迟暮帝国收容,得到公民的身份。”女亡灵冷淡地说,“而你将是迟暮帝国新的外交大臣。你的女儿,尚在闺中的黛蜜儿·奥利汀,将成为皇帝的第十五位妃妾,余生享尽荣华富贵。”“不是要你考虑一下。”女亡灵说着,红唇绽开一个血腥的冷笑,“你敢反对,我现在就杀了你。”第69章 火光浸于沉夜宛如某种预示,天穹化为熔浆般的血色,浓稠的云层像被捣成糊的番茄,仿佛随时都会泼下倾盆血雨。而我赤身|裸|体,从血穹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肮脏的金发长及脚踝,双足深陷辣椒酱般的湿土沼泽,像一个缓慢爬行的刺猬。这里似乎是我的归宿,腐烂,污浊,猩红色遍布群山万壑,火焰在造型诡异的树木上燃烧,就像公鸡的头冠。它怒视我,我空洞地看向它,问,“他在哪里?”山巅呼啸而下的烈风道,“谁?”我微弱地吐出字音,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罗,我的另一半灵魂。他在哪里?”烈风的声音愈加模糊不清,“罗?你的另一半灵魂?”我的瞳孔深处旋着晕眩的暗涡,而烈风低沉的声音仿若闪耀着光辉的指引。我道,“求你了,让我找到他。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只有他在,我的灵魂才会平静安息。我无法忍受离开他的一分一秒啦,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吧。”“你似乎有什么误会。”“误会?”“你的另一半灵魂不叫‘罗’……”烈风将我裹在它灼烫的漩涡中,我发出阵阵嘶喊,痛苦地抱住头颅。风的气息渗入我的每一个毛孔,在我的血管里游动,挤破脆弱的薄壁。我被染红了,皮肤完好无损,可每一处脏器和每一条血管都淌出鲜血,让我看上去像个被皮囊包裹的血人。“他叫‘艾略特·德·斯图尔特’。”狰狞的声音道,“每时每刻,无边无际,你念着他,你想着他,他已变成你的全部。你爱的是他才对----”“你……”污血哽在我的喉间,我浑身抽搐,感到腥血涌上咽喉,“你他妈的放屁……”鲜血沸腾,将皮囊烫软,层层剥离。我瘫倒在地,分崩离析,火星熔入每一条神经,将一切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