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呵。“我说过……”法洛斯低声道,声调里满是疲惫和沧桑,“如果对这世界心怀怨恨,痛恨在你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没人站在你身边,为你挡住所有的伤害……”“‘那从此以后,就由我来为你挡’。”我波澜不惊地接了后半句话。傻蛋诧异地望向我,大概没想到我会记得如此牢固。我望他一眼,平淡地说,“我知道,你想为我挡。”法洛斯的目光忽地亮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嗫嚅着嘴唇,似乎我对他的认可令他感到无上荣幸。法洛斯·普卢默。我在心底又将这个名字默念一遍。四年前的莱蒙·索尔做梦都想拥有一位属于自己的骑士,也一定会因这种诚挚的眼神感动万分。然而现在我什么都有了。爱我的人,属于我的骑士,什么都有,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自深深处油然而生的渴望。我盯着发霉的墙缝,淡声道,“曾经,被绑在刑床上的莱蒙·索尔也想过,会有杀死恶龙的勇士,将他拯救。”……原来如此,既然世上总有一些人,努力为实现世界的和平与公义奋斗奔走,永不放弃,永不妥协。那我或许可以等到那一刻,等到真正能够拯救我的人出现……“但后来他发现他错了,一个人若是开始期待他人,那最终得到的只会是失望。当我再不会幻想着有人站在我身后,我反而能够自己爬起来,面对一切。”……不过让我感到疑惑的是,一颗已然破碎的心,再度缝合,还会是曾经的模样么?还会如往常一样天真无邪地跳动么……“为时已晚。”身后的法洛斯默然不语,而我觉得已经没必要再说什么了。我迈出牢房,对阴影里静默的银麟骑士说道,“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恢复昔日万疆帝国的荣光,法洛斯。一个待在监牢里的骑士长可无法承担这种责任,你再考虑考虑吧。”****离开关押法洛斯的牢房,几天后,我病倒了。我躺在床上,热得像个烫手的火炉,期间御医在我的寝宫里一团苍蝇似的乱转,没顶什么屁用。我头晕目眩,大汗淋漓,把罗冰冷的身体搞得湿漉漉的,就像两条相拥的落水狗。“我认识这小子很久了,头一次瞧见他生病。”乞乞柯夫耸了耸肩,道,“他的命硬。不管受了什么折磨煎熬,都不会倒下。仇恨和愤怒就像敲击刀剑的铁锤,将他的心锻造得冷硬无比,这种脆弱之态着实罕见。”罗忧心地说,“那是怎么回事?我试图用亡灵的血治愈他,但无济于事。”“是心病。”乞乞柯夫这死老头还在吸烟,搞得我差点被憋死,“那天莱蒙去找了小骑士长,回来就病了。大概是对小骑士吐露了什么心声,回来越想越气闷,把自己气病了。”罗显然不能理解,“这……”乞乞柯夫道,“小亡灵,你见过蚌么?”“见过。”乞乞柯夫摇头晃脑地分析道,“那是种软体动物。很软,很脆弱,谁都能将它一把捏烂。所以它在漫长的进化中长出了坚固厚实的外壳,保护自己。那层外壳一旦开了缝,外界的寒风和动荡袭来,它们便会表现得不堪一击……”撒旦啊,要不是我没力气了,准会给这个胡说八道的老头两拳。更糟糕的是,罗听了乞乞柯夫一番话,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抱着我的手臂又用力几分。他妈的,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莱蒙……你感觉怎么样,还好么……”罗轻唤我的名字。黝黯的寝宫只剩我们二人,我嘴里吐着灼烫的气息,而亡灵冰冷的体温令人舒适。我扯开他的衣襟,将滚烫的额头紧贴在他敞开的胸膛前,指甲深嵌入他的皮肉。罗很快便脱掉衣服,搂住了我火炭般的躯体。“不要怕,我会保护你,莱蒙……”他对我道。我双眼沉重,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撒旦知道我为什么病倒了。不过是在跟傻蛋谈话时想到了过去,那不是我经常翻来覆去考虑的事情么?烈火不是头一次烧灼在我身体上,但这次无疑最难以忍受。“好好睡吧,莱蒙……”罗的声音飘荡在我的意识深处,我真的在他的声音里睡着了,但接踵而来的不是美梦,是噩梦。我梦见我七岁时被黄蜂包围,流窜在血管的毒液烧灼得我浑身肿胀。我梦见我手里拿着洋桃的信,流下的热泪洇透纸面。我梦见审讯室的烛光,惩戒修士的鞭子抽打着我火辣辣的伤口。然后是龙,我被送入它黑暗的口腔,顺着湿黏的内|壁往下滑,抓到的只有能腐蚀一切的酸液……然后,是一只断手,鲜血从断口喷涌而出。有一双眼睛钩住我的皮肉,将我血淋淋地撕开,让我腐臭的体|液汩汩流淌,用重锤猛击我坚硬的心脏。它蔑视我理所当然的堕落,唾弃我引以为傲的残暴。那双恶毒的眼睛不遗余力地让我知晓,变成这般姿态的莱蒙·骨刺,早已是个不堪的失败者。――不能顺应这个日渐倾颓的世界,我该死!而我,站在愤怒的漩涡洪流中,感到炽烈的疾风宛如无数银针,将我的皮肤细细剥离。我仰头咆哮,水面涨到我的脖颈,像一层束缚我的黏胶,令我难以顺畅地呼吸。所有蔑视我的人――憎恶我的人――蚂蚁一般的无能之辈,是什么让你们洋洋得意,在我面前正气凛然?!――没错――你们该死――都该死!!既然知道,就给我去死吧!“唔!!”我突然癫狂地抽搐起来,眼前由混沌转向清明,不一会儿,胸腔的窒闷感散去,幽凉的空气顺着我的口鼻流入。我瞪着天花板,指尖蓦地感到一丝黏滑。我转头看去,见罗的胸膛上开了一道豁口,而我的手指深嵌其中,触碰到的是他体内的“血液”。他面色僵白,仿佛刚从极大的苦痛中解脱,冲我虚弱笑道,“……莱蒙……你好些了吗……”灼热感被一丝丝地从我体内剥去,我定定地看着他,“……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伤痛……你给我的伤痛……或者性|事……”罗强打精神,解释说,“是……亡灵与主人----不,你与我灵魂共鸣的方式……”“共鸣?”罗低声道,“我用声音可将你催眠,而你的梦境会反映你的七情六欲,我将困扰你的情愫引出,你就可以……”“伤痛和性|事?!”我的声音猛地拔高,让罗吃了一惊。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已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怒道,“也就是说,每次我伤害你,与你做|爱,你都可以窥探我的内心?!”罗的躯体僵住了,面对我的愤怒,他向来只会忍气吞声,今天却在容忍中多了一丝哀伤的意味。他的伤口还在往下淌着晶莹的液滴,而我将他的脖颈掐出淤痕,仍在步步紧逼。“是的。”他对我道,“你所有的感情,即使不明白它们产生的原因,我也可以悉数掌握。有时候,我甚至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的内心……”“你他妈现在才跟我说这个?!”啪嚓一声,我将床头的花瓶砸得粉碎,双目血红地瞪着罗,手心发抖,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给他一拳。罗怔怔地看着我狂躁的模样,眼底的哀痛更深,连光焰都黯淡许多。“主人……”“离开我的床。”我冷静下来,盯着他道,“给我蹲到墙角去,就和你一开始那样,离我远远的,像个听话的亡灵。”他看了我半晌,最终走下床,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好,用黑斗篷的兜帽遮住面颊,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我怒气冲冲地翻过身,裹紧被子,在静谧中阖上了双眼。四周悄然无声,但我却觉得有什么钝器塞在我的脑袋里,嗡鸣不休。我烦躁地翻身,将床铺弄得乱七八糟,依旧毫无睡意。“操!”我对着天花板大骂一声,转头看向角落。罗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挪到了窗边,面朝皓月星辰静坐,身体缩成一团,就像一块漆黑的大石头。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你他妈迟早完蛋,莱蒙·骨刺。我跨下床,将他抱起,扔到了床上。罗紧绷着身体,我将宽大的鹅绒被盖到我们彼此身上,满眼血丝地盯着他瘦削的脊背。罗一动不动,身体比石雕还僵硬。半晌后,我搂住了他,让他紧紧贴向我的胸膛。罗轻微地挣动了几下,我气得撑起身子,一手按在他枕侧,俯身下去,想朝他的侧脸狠咬一口----结果,在牙齿即将接近他的面颊时,鬼使神差地,我闭了嘴,在他侧颊上印下一个吻。“……”“……”身不由己的蠢事比失眠更让我恼怒。我气哼哼地倒在床铺上,刚想转身,罗却突然转过身子,手臂环住了我的脖颈。我冷冰冰地眯着眼,两手摊着,好半天才就势抱住他。他将身体紧紧贴向我,让我空虚的胸膛有了一瞬莫名的充实。于是,在那个注定的不眠之夜,大病初愈的莱蒙·骨刺,终究睡了个好觉。第59章 白骨归葬我站在人蝠长城上,看冬霆军的士兵们在寒风中将那一只只尸茧拉起,堆在城垛上,几乎堆成了一座苍凉的骨山。森冷的北风吹起黏满尘埃的裹尸布,那些人形“蝙蝠”足有上万只,法洛斯召集了冬霆军全部的人手,六千多名士兵忙了一整天,才勉强将那些尸骨送到兀鹫城外的荒原。长城下,聚集着围观尸骨被送葬的人民,他们有些还是尸骨生前的家眷,面容哀戚又欣慰地凑在一起低声祈祷。我面朝远方凝结成素白色的苍穹,冻得通红的脸像一块沉重的冰坨,搬运尸体的动静和士兵们的谈话声从长城一端飘至另一端,即使无法传到温暖富饶的迟暮帝国,但我相信艾略特一定看得到,只是在考虑下一步怎么收拾我罢了。“亡魂在哭嚎,同时也在感激,感激它们的国王终于给了它们安息。”罗轻声道,在人蝠长城的最高处,与我眺望着相同的风景。四周环绕着呜咽和啜泣,就像一曲真正的宏大悲凉的葬歌。我道,“那些亡魂,它们恨你?”他勉强地说,“它们恨所有的亡灵,因为很多亡灵都草菅人命……包括我,我也做过相同的事。”我淡淡笑道,“恨你?你杀人都是为了我,都是我的命令。它们只恨你,没说你的主人是魔鬼吗?”“……”罗默不作声,我道,“它们到底说了什么?”罗一开始还想蒙混过去,但想到将事瞒住我的下场,还是悻悻地垂下头,道,“他们说,你迟早会下地狱……”“哈哈哈。”我大笑,“那可太好了,地狱比哪里都适合我。”“莱蒙。”罗注视着我的脸,忽然说道,“我与你一起去。”“去哪里?”“地狱。”他平淡地说,“反正我的确杀死了很多人,我的确该受到惩罚。”我冷笑,“你从小恪守上帝的箴言,难道不是赎清罪过,为了死后上天堂么?为什么现在这么乐意下地狱去了?”“不是愿意下地狱。”他垂下浓密的眼睫,低声道,“只是我想永远守在你身边,莱蒙。”我望着他毫无迟疑的脸,手心蓦地沁出细汗。撒旦才知道我现在这股想吻他的强烈欲望从哪里来的,但我忍住了,随性放纵没好处。罗愿不愿意永远守着你是他的事,但当你再也无法离开这个亡灵时,你就会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有多深,莱蒙·骨刺。我漠然扭过头,听到了自己刻意压抑的冷淡的声音。“别多想了。”罗点点头,替我挡住扑面而来的寒风。暮色渐沉,夕光在雪地上映出织锦般炫目的色彩。尸骨被一车又一车地拉向兀鹫城外,冬霆军的士兵在冷硬的冻土上挖掘墓坑,进行安葬。一些无人认领的尸骨就直接下葬入土,若有些人能认出自己曾经家人的尸骨,也可以选择其他的安葬方式。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波波鲁执意要在墓坑间唱念经文,黑袍的修士踩在某只铁皮桶上,底下是来来往往忙碌的银甲士兵,他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地扯着嗓门,声音就像只脖子被砍了一半的鸡,还把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法洛斯身为冬霆军的骑士长,没有站在一旁发号施令,反而也身体力行地举着铁铲掘坑。铁铲碰击声细细碎碎地从城外传来,天空拉下了深黑色的幕布,将钻石般的疏星点缀于上。围观的民众逐渐散去,只有零散的举着火把的身影拖曳在莹白的雪地上。兀鹫城又陷入了深海般的寂静,仿若一只沉睡的巨兽。我凝视着不远处的冬霆军,喃喃道,“战争要开始了,罗。将人蝠长城的尸骨解下,是我对弑君者的挑衅,我猜不出几个月,他就会率兵北上。”罗道,“战事准备还充分么?”我嗤笑一声,“现在万疆帝国----也就是兀鹫城,兵力六千……”我从城墙令人晕眩的高度向下俯瞰,“而迟暮帝国,有七万多。同时,他们的粮食产量是我们的十多倍。”罗震惊地看着我,脸色有些难看,他大概也明白这边和迟暮帝国的实力差距,只是没想到这般悬殊而已。我漫声道,“不过,亡灵不需消耗食物,一个可以顶上百----不,应该是无数人,对么?人类的力量对你们来说太弱小了,踩死一万只蚂蚁可不算什么难事。但首先……”我靠近他,扳过他的下巴,让他凑近我,“你要能握得住手里的巨镰。”“……我会的,莱蒙。”罗平静地望着我,似乎对我的话早有准备。我对他这副淡然的模样很满意,刚放开他冰冷的面颊,却听他说,“我原先认为将迟暮帝国的人杀死,守卫住万疆帝国的和平是正义,但有人跟我说,那只是我的私心。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身为亡灵,我其实很早便失去了公正的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