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物资的尉官又一次笑嘻嘻地从马车上走下,头戴貂皮棉帽,大衣比上次还要华丽厚实。他得意洋洋,救济一群饥肠辘辘的灾民,享受他们期待的目光似乎让他的某种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看你们瘦骨嶙峋的样子,你们的国王大概没粮食养你们这些可怜的人民了吧!那些香喷喷的牛肉和美酒,还不够他一人吃喝,谁会管你们呢!我都替你们感到可惜哩!”含血喷人!我瞪大双眼,不由攥紧了拳头。这名迟暮帝国的车队尉官在空口白牙地污蔑莱蒙。我知道莱蒙不是个铺张浪费的国王,他三餐从简,若非必要,从不大摆宴席。只是北境苦寒,田地粮食的产量一直上不去,所以才显得捉襟见肘。但是……我朝四周贫苦的人民扫视一圈,看到他们枯瘦发黄的面颊,内心无奈而酸痛。“艾略特皇帝很生气,也很伤心!”那名尉官指手画脚道,“他说,‘兀鹫城的旧民们对我抱有敌意。他们当年不愿归顺我,我理解他们对故国的炎炎赤心,但同样怜惜他们在凛冬难以饱腹的悲惨命运。于是我派出物资车,将物资免费发放给他们,希望能给予他们一些微薄的安慰----没想到他们的国王却抢占了帝国的村庄。’”人群里有人尖声道,“大人,那是我们的国王的决定,又不是我们的!请您们不要介怀啊!”有些人附和,也有人喝止,满脸都是恐惧,“喂,别忘了我们还在国王的统治下哩,让他知道我们可倒霉了!”那名尉官高高立于所有纷争之上,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从鼻子里哼道,“老实说,我一直反对给你们这些白眼混蛋恩赐。但我们的皇帝多么仁慈,他竟然不介意万疆国王的无礼举动,再度派遣物资,送给你们丰厚的食物果腹。他说,‘人民是无罪的’。也只有我们伟大的帝国皇帝,才能拥有这种宽广的视野和胸襟!”无论吹捧得怎么天花乱坠,艾略特本质也是一个莫哥尔族的弑君者。若不是他残忍地杀害了索尔王室,将旧国子民逼出新国,那现在无论是丰饶的土地,还是富足的粮食,都该属于万疆帝国。但现在,这位弑君者却站在高高的粮堆上,居高临下地笼络人心。分明是通过“战争”这种不义之举获得的王位与名誉,可一旦胜利,“不义”便成了“正义”,成了理所当然的历史洪流和时代巨轮前进的动力。真是卑鄙。假如真是这样,那战争就一定是“不义”的么?还是只有胜败差距之分呢?我这般想着,身边的众人却甩动着那一条条唾沫飞溅的舌头,口口声声表达着对艾略特的感激之情。我冷眼盯着那名哈哈笑的尉官,感觉他就像一条披着人皮的狗。车队士兵依旧围成一道牢固的防线,以防灾民没对弑君者表达感谢就哄抢粮车。我想我看清了他们虚伪的嘴脸。尉官趾高气扬地说,“好啦,看到你们诚挚的样子,我很高兴艾略特皇帝的一片苦心没有喂了狗。”“依照惯例,你们喊三声‘迟暮帝国万岁,艾略特皇帝万岁!’我们就把物资免费发给你们!”“迟暮帝国万岁!艾略特皇帝万岁!”“迟暮帝国万岁!艾略特皇帝万岁!”“迟暮帝国万岁!艾略特皇帝万岁!”嗖地一声,在这名尉官转身之际,在众人即将突破防线之际,我听见一道锐利的响声,如划破喧嚣的闪电。随即,这道银白色的闪电便转瞬而过,冲破貂皮帽,直中尉官的头颅!“……”鲜血从那名尉官的后脑汩汩淌出,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呆在原地,看那位站在最高处的尉官,身体如泥团般缓缓倒下。好半天,我听见迟暮帝国士兵们惊异的吼声,“长官----!”“长你他妈的妹!”几声粗鲁的爆喝在耳边炸开,我骤然回头,见人堆里竟埋伏着莱蒙的神猎军!他们穿着粗布短衣,装扮成贫民的模样,见场面失控,纷纷拔出武器,吼叫着冲上前,照着迟暮帝国的车队士兵便是一通狂劈乱砍!“去他妈的皇帝万岁!都他妈跟我喊清楚了,‘狗娘养的艾略特’,嘎嘎嘎!”混乱中我听见一个更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不出所料,在神猎军中看见了瘸腿赖格、断臂阿姆和独眼艾厄。赖格嘎嘎笑着举起双锤,阿姆则挥动着那条长链流星锤,一下就抡扁了五六名士兵的脑袋。艾厄如一道鬼影,迅敏潜入马车,不一会儿,随着几声凄厉的嚎叫,马车帐篷下便丢出三名等级更高军官的尸体。“狗娘养的艾略特,咯咯!想在万疆帝国前作威作福,趁早给老娘滚蛋吧!”女人的笑声,是芭芭拉!她将头发盘起,手持皮鞭,时不时给那些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兵甩去一鞭,妨碍他们的行动。“小亡灵。”老人乞乞柯夫手里托着一柄弓|弩,之前就是他放冷箭射死了那名尉官。他对我道,“我需要做一件事,你来掩护我吧。”我跟在老人身后,替他挡下了所有的攻击。我看着一旁声嘶力竭厮杀的残废兄弟,还有芭芭拉,忽然便想到很久以前,在灰石大道上,他们与莱蒙一齐打杀迟暮帝国巡逻军的画面。那离现在已有一年多的时光,所有人都变了个身份,变了个模样。但当下往事重现,依旧鲜活如初。不一会儿,迟暮帝国的士兵就被神猎军扫荡成一地尸体,他们的旗帜被砍断,在猩血浸染的雪地上羸弱地飘荡。所有贫民都瞪大眼睛,惊恐看着这一幕。三兄弟和芭芭拉在事成后就退场了,四人吵吵闹闹地走回了兀鹫城。乞乞柯夫将一封信件揣进怀里,瞥了眼其余四人,对我道,“闹剧结束了,回去吧,小亡灵。”我点点头,跟随老人回城,忍不住朝身后看了一眼。神猎军新的首领正朝贫弱的民众下达命令,让他们拾捡物资,反正不要白不要。下城区的人民们战战兢兢地蹲在雪地上,每个人的背影都充满了恐惧和沮丧,再无半分喜悦与狂热。第52章 哥哥(上)【摘自杰里米的日记】有人说,我的哥哥来自魂烬之巅。起初我并不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我只是听我妈妈这么说,我妈妈又是听孤儿院的修女们这么说,修女们是听谁说的呢?大概是魂烬之巅不远处的镇民吧。魂烬之巅是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禁忌,或许有勇士恶龙什么的秘闻轶事为它增添神秘感,但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又看不到。后来我知道,说这句话的修女是想告诉我妈妈,哥哥并非一个普通的男孩,但她也说不上哥哥哪里奇怪。曾经我病卧在床,看妈妈把他领进家门,跟我说,“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杰里米,他叫罗。”“罗,这是杰里米。”“你好,杰里米。”他拉住我的手,轻声道。他的手很暖和,湛蓝色的眼睛很像晴空下微波荡漾的蔚蓝大海,笑起来比女孩还要好看。在我两岁时,老爸就死去了。我的妈妈因此变得神经兮兮,郁郁寡欢,而我倒霉透顶地得了重病,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期间妈妈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唉声叹气,痛哭流涕,向上帝诉说丈夫去世的哀恸,以及孩子重病的辛酸,仿佛她是世界上命运最悲惨的女人。说实话,我挺讨厌我妈妈,她尖锐的哭声让我心烦,神经比兔子还要脆弱。但我不能否认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爱我胜过爱她自己。我不能想象我的童年没有哥哥会是什么样。他就是我的支柱,我的靠山。他刚被我妈妈收养时只有五岁,却比十几岁的孩子都能干。只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苦楚和眼泪,她只顾着她的悲伤,但哥哥却会在我高烧时,为我彻夜不休地擦拭身体,保证我有足够的营养支撑身体。他总是看着我笑,弯着那双漂亮温柔的眼睛,握着我的手说,“杰里米,不要难过,你会好起来的。你多么幸运啊,你见过你的爸爸妈妈,拥有他们的爱,拥有自己的家。我很羡慕你。”他偶尔说着说着就会眼眶发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问他,“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他摇头,“我不知道。现在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我道,“我妈妈一天到晚要么哭哭啼啼,要么就满腹牢骚,你跟着她就不后悔吗?”他说,“别这么说妈妈,杰里米。她已经很辛苦了。你不知道有‘妈妈’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他跟我讲述他的过去,我这才知道他在孤儿院里过得很压抑。哥哥曾跟一个外面的大男孩起过争执。那个大男孩羞辱他,对他动手动脚。哥哥拼命抵抗,男孩打断了他的腿骨,而他气愤地将男孩的耳朵咬出了血。当时他惊魂未定地看男孩捧着血淋淋的耳朵,尖声大叫着跑回家。后来,那个男孩的母亲不问缘由,不由分说,在孤儿院大闹一场,还害负责照顾他的修女受罚。哥哥跟我说,那个时候他委屈极了,躲在墙角哭泣。院长和其他老修女气势汹汹地拎起他的胳膊,逼迫他面向那对趾高气扬的母子,然后轮番往他脸上呼巴掌,直到那位母亲消气。他一开始闹着挣扎,然后院长又把修女拽到他面前,他挣扎一下,修女就要挨一鞭。我听得心惊肉跳,而哥哥双眼木然地回忆,在修女挨第一鞭时他就不动了。二十个耳光而已,后来他懂得哀声求饶,那位母亲便大发慈悲饶过他了。哥哥说,那个时候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挑事的男孩得到庇护,而仅仅是反抗的他落得如此下场,连一个为他辩护的人都没有。后来他明白了,因为那个男孩有一位母亲,据说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而他没有。哥哥说到这里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连哭起来都那么好看。****十几年后,当我在兀鹫城再遇见我的哥哥,惊异要多于喜悦。毕竟当你看到一个杳无音信得仿佛已在世上消失的人忽然出现,第一反应肯定也不是重逢的欣喜。他怎么会在这里?我躲在他身后,躲避那些滋事的暴徒,脑海中久久盘桓着这个问题。“杰里米……”他看到我,惊异同样多于喜悦。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早已对我和妈妈心灰意冷。但哥哥还是哥哥,我所熟悉的,温柔又可怜的哥哥。哥哥禁不住别人恳求他,那是他的软肋。你如果涕泗横流地向他诉说委屈,他保准会哭得比你还厉害,然后不管不顾地想要将所有的温暖给你,仿佛你遭受到了惨绝人寰的对待。只要能温暖你一点,他便无比安慰。但实际上,他才是活得最不轻松的那一个,甚至比很多人还要痛苦。但不知是麻木还是迟钝怎么的,我几乎听不到哥哥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发泄。他就像一株夹在石缝里的衰草,沉默而顽强地在寒风里摇曳。哥哥的手永远是温暖的,目光永远是温柔的,尽管再见他时,他手上戴着线织手套,双眼不复存在,但哥哥永远是那个令人安心的哥哥……见鬼,我有点难受了。哥哥瞎了双眼都怪我,我明白。但我当时太小了,甚至把他对我和妈妈的付出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们一个是孤苦无依的寡妇,一个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总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惨的人,别人照顾自己太理所应当了。我知道哥哥活得很累,其他男孩玩弹弓套麻雀时,只有他在洗衣做饭,下田耕地。我们也许是最糟糕的领养人家了,但哥哥从未抱怨过一句。妈妈精神不稳定,偶尔对哥哥大吵大闹又出言安抚,而哥哥每次都能原谅她,只要她痛哭着诉说自己的不幸。哦,对了,妈妈有时候也会抱着哥哥说,“罗,收养你是妈妈的福气。当时孤儿院的人们阻止我领走你,说你身世古怪,行为不端……我没听他们的,就觉得你是个好孩子。现在看来真是选对了……”那是哥哥第二次哭泣,哭得比村里最美的姑娘蕾贝卡好看一百倍。有男孩说他看见蕾贝卡一哭,心都要碎成肉片片哩。但哥哥一哭我却觉得好看,大概因为他不是女孩吧。****在我意识到哥哥的神经绷到极限,是他六岁那年。那年哥哥在村里发现了一座小教堂,里面有一位年迈的老神父,经常做些给人举办婚礼、进行弥撒礼拜什么的无聊琐事。我们对教堂这种地方比较淡漠,但哥哥却很向往,每天只要闲下来,便着了魔似的往老神父那里跑。入夜他也不倒头就睡,而是在灯下翻读一本破旧的经书,然后双眼亮晶晶地跪在窗边,面向丝绒般的深蓝夜幕祷告。他也时常为我祷告,期盼我的病能够赶快好起来。他祷告的声音就如歌唱家那般动听,我想如果是哥哥的祝祷声,说不定上帝会认真地听一听嘞。但好景不长,那位老神父不久便魂归上帝,教堂也很快被拆毁了。那一段时日,哥哥就像一个灰心丧气的木偶,总是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发呆。后来村里的信教者们简单举行了老神父的葬礼。葬礼那天淅沥下着小雨,哥哥穿着黑衫黑裤,哭得悲痛欲绝,一路小跑追着送葬的队伍,跑上了山坡。在老神父死去很久,哥哥都会到他简陋的坟前祭拜,收拾杂草,然后回家,继续照顾我和妈妈,照顾这个破烂不堪的家。“杰里米,今天阳光很不错,我背你出来晒晒太阳吧。”哥哥在小院里放了把老旧的扶手椅,我兴奋地裹着被子,指着在屋檐上轻巧踏步的野猫哇哇叫。哥哥一开始还跟着我说笑,他一手拿着水舀,一手拎着水桶,在日光下卖力地浇庄稼。我躺在扶手椅上玩指头,哥哥忽然停下了浇水的动作,一眨不眨地盯着干燥的泥土。好半天,他说,“杰里米,你的病会治好的,我们也会有钱的。”说完,哥哥就突然哭了起来。他的脊背弯下去,双肩一抽一抽的,泪水濡湿了沾满泥土的手背。当晚哥哥跑了出去,第二天他回来了,带着一大笔钱,还有脸上一只漆黑的眼洞。我记得当时妈妈抱着钱袋和我的哥哥,又哭又笑地大叫,好像她又成为被命运女神垂青的人了。而哥哥,一只眼前缠着白色的绷带。他笑了,他的笑容就像变形的木板,扭曲又僵硬。我想了很久,意识到哥哥最初笑起来的模样其实很好看。但自从来了我家后,哭得比笑得不知要好看多少倍。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哩。****在哥哥只剩一只眼睛的时候,他遇见了菲琳。从小到大我见过很多人,人和人心就像流水一般在世界长河的缝隙里流动,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从老实憨厚变得狼心狗肺的商户,因儿女不孝变得古怪阴戾的老人,从贞妇变成荡|妇的女人,从军官变成混混的男人,包括我那变成寡妇的妈妈。时过境迁,人们总会因这世界的运行规律而改变些什么,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