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你就是我的亡灵。”他的肩膀又颤抖了一下,仿佛陷入某种巨大的幸福感之中,连头顶冷寂的空气里都飘着一圈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我在心底嗤笑一声,温柔地伸臂搂住他,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抚摸他的身体。他唇边逸出了一声舒服满足的呻|吟,下一刻又惊慌地缩起身子,似乎害怕我会突然给他一巴掌似地远离我的怀抱----“罗,如果你的爱总是被其他人糟践,”我注视着他,不带一丝犹豫和虚怯,虚情假意的话语信手拈来,“那不如都给我吧。我保证会用心疼爱一辈子。”罗的身体突然僵住了,像一尊凝固的冰雕。他怔怔地用两只漆黑的眼洞注视着我,黑暗深处流露出的渴望和爱意恨不得化为熊熊烈火,将我包围,将我灼烧。我凝视着他,手背抚上他丝绸般柔滑的面颊,低声道,“你给我么,罗?”“莱蒙……”“我……”他哽咽道,忽然伸出手,仿佛鼓起了所有的勇气,紧紧抱住了我。“我给你……我爱你……”他不假思索,幸福地说道,颤抖的声音里带了哽咽的哭腔。我眯起眼,抚摸着属于我的亡灵的光滑的脊背。呵,是“爱”啊。全然的爱,如此浓烈,纯粹得令人心惊。罗,我可怜又天真的亡灵。你爱我吗?可惜,我没有爱,我只想杀掉所有该死的狗东西,而你恰好是一个趁手的工具。所以,你最好能爱我爱到我让你杀谁,你就给我干脆利落地杀了谁……“我爱你,莱蒙……”我美妙的思绪被床铺窸窣作响的动静打断,回过神来,身上已经压了一个沉甸甸的躯体。罗捧起我的脸,第一次主动吻了我,吻得急切而生涩。我翻身将他压下,感到色彩斑斓的念头又涌上来了,撞得我头晕目眩。我胡乱扯开了睡袍,按着他的肩膀,急切地粗喘道,“今晚可是你惹上来的,别怪我不客气了……”那晚罗有些放纵,自重返人间后第一次那么疯狂而热切,差点让我爽翻天。他死死抠着我的肩膀,胸膛剧烈地起伏,喉中吐出哽咽般的呻|吟,“莱蒙……莱蒙……我不离开你……我不要离开你……”我用实际行动表示我对他也有点着迷了,罗在听话时的确挺讨人喜欢的。在一切平息后,我们靠在一起,彼此喘息未定。罗轻声道,“莱蒙……”浓重的困意覆在我脸上,我迷糊地说,“嗯……”“以后我可以到下城去吗……”他道,“你时常不在,我在宫殿里待着有些无聊,想出去转转……”呵,你刚刚还说不愿离开我。那时的我没追问理由,外加睡意沉沉,便道,“好,你想出去就出去吧……但不要被别人发现你是个亡灵,晚上准时回来,懂么……”他答应了,似乎松了一口气。静谧的月光盖住我困倦的眼睑,恍惚间我似乎又听到了罗哼唱的里拉琴曲,我的思绪随着那温柔轻缓的旋律飘荡旋转,最终在音律的尽头,陷入了沉沉的睡眠。第42章 可憎,可悲墨色的寂空下,乞乞柯夫悠闲地蹲在钟楼上,唇边逸出一团团白云似的烟雾。他已在这里等候半晌,在午夜钟声敲响第十下后,一只灰色的渡鸦从城堡某间窗户飞出。老头子当即来了精神,架起短|弩,眯眼计算着渡鸦飞行的速度和轨迹。弩|箭银灰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噗哧一声,正中渡鸦的双翼。“嘿,正中目标。”乞乞柯夫满意地拉回拴于弩|箭上的细线,将渡鸦的尸体藏入包裹中。他如一个鬼祟的黑影潜入午夜的黑暗中,敲响了国王寝宫的房门。叩叩叩。吱呀一声,门开了,罗探出头来,瞳孔深处泛着幽幽蓝焰。他感知半晌,悄声道,“没有人跟踪。”老头子将包裹递给他,悄声道,“把这个交给莱蒙,告诉他,他要的东西我拿到了。”罗点点头,沉重的圆木门再度闭合。老头子左右瞥了眼空寂的回廊,缩起身子,冲着四周排列的青铜骑士雕像窃笑不已,摇头晃脑地走回了卧房。****一连睡了几天好觉,我觉得精力恢复不少,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和肌肉纤维都充满了活力。罗穿着睡袍拉开窗帘,一缕刺眼的晨光映在我的眼睑上。我伸手挡住光线,他却拿给我一个包裹,慎重地说,“莱蒙,这是昨晚乞乞柯夫深夜送来的,说这是你要的东西。”我拉开包裹一看,在那只死渡鸦脚爪上取下一枚小金属管,不由大笑出声,笑得一早上的心情都愉快极了。我坐在国王的办公室前,唤进门外的仆役,道,“把财务大臣埃利森叫过来!”我转身望向窗外,北境的严冬期已接近尾声,明晃晃的日光洒满雪原,像撒了满地的碎钻珍珠。贼老头埃利森慢吞吞地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依旧捧着热铁瓶,穿得像个饱满的泡芙。他这次没敢带仆人进来,真遗憾,我桌上那杯准备泼人的热茶派不上用场了。“你好,埃利森。”我坐回椅子上,笑道,“最近过得怎么样,严冬期挺难熬吧。听说你的寒疾已经持续好几年了,身体还舒服么?”贼老头露出一个得体又恭敬的笑,“多谢您关心,陛下。我觉得身体不错。”“哦,真是个好消息。接下来我们要谈的事可能有损健康,听你现在身子骨不错可太好了!”他的神情僵硬了一瞬,我微笑着递给他一只布袋。他狐疑地接过,顿时在底部摸到一手黏糊糊的鲜血。“啊----!”他惊叫出声,沾血的双手颤动不已,“这----这是----”我笑眯眯地托着腮,“打开它吧,这是国王的礼物。”贼老头警醒地看了我一眼,吞咽一下,缓缓将布袋打开了一条缝。我抬了抬下巴,“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他伸手进去掏了掏,面色阴沉又惨白,从里面掏出一只开膛破肚的死鸦。我眯眼道,“埃利森,你的亲人们在迟暮帝国还好么?弑君者有没有为难他们呢?”他手里托着那只血淋淋的乌鸦尸体,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我将桌边皱巴巴的纸条推过去,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亲人在迟暮帝国哩,看来得委派图书室那边详细记录一下。老实说,埃利森,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但私放渡鸦去迟暮帝国一事,可大可小,你还打算把多少事瞒着你的国王呢?”“陛下。”他恳切地说,“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但我发誓,我对万疆帝国绝无二心,我只是想知道我亲人们的现状。当然,如果您要处罚我也决无怨言。”我温声道,“埃利森,你劳苦功高,又是不肯投诚弑君者的老臣,我不会轻易责罚。但万疆帝国的渡鸦竟然敢飞往迟暮帝国,这畜牲我还是要处置的。这次是渡鸦……”我绕过桌子,凑到贼老头耳边,轻声道,“下次就是你。”****幼时我曾见过几次父王处理事务的场面,他会将我抱在膝盖上,偶尔笑着问我一些简单的治国之道。因为我平时总会认真听宫廷教师的教导,所以在这种时候便能胸有成竹,对答如流。爱戎偶尔也会在父王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嚼水果,一脸不学无术的懒相。我的父王问我,“莱蒙,治理国家最基本的道理,你能说出多少呢?”我道,“您说过,首先要尊重爱护我们的人民,其次要善于听取筛选大臣们的建议,再来必须巩固边疆的驻守,唯有民心、臣心、军心全部聚拢于国王手下,国家才能长盛不衰。”透过玻璃窗的日光停留在父亲开怀的大笑声中。在父王的办公室里,爱戎是胸无点墨的败家子,我是聪明勤学的好儿子。然而当我们从办公室走出来,就变成了猫和耗子。“呵。”我仰头靠着椅背,面朝天花板冷笑,“民心、臣心、军心……”即使都聚拢了又如何?你们还不是被艾略特的军队打得屁滚尿流,可怜的爸爸啊。我啜了一口手边的热茶,在氤氲的热气中翻开冬霆军团的战事记录,在悬于墙壁的地图上沉思勾圈,分析他们的战术思路。在墙边守了两三个小时后,我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脚,披上绒裘,迎着干冷的寒风走至冬霆军的训练场。这里不似平时总充满了剑刃交接的锐响和士兵的吆喝声,被冰雪压成白茫茫的一片,几个士兵正拿着铁铲铲雪,看见我后,整齐嘹亮地问了声好。我点点头,道,“你们的骑士长,还有其他人在哪儿?”“陛下,骑士长今天一早就带其他人出城了。”一名士兵道,“他说冬霆军多骑兵,擅长驭马作战,但因此格斗技能稍逊,体能也不够强悍,所以才在一对一的比试中败于神猎军。”这傻蛋又琢磨什么呢。我蹙眉道,“出兀鹫城?他们出去要干什么?”“骑士长说了,先靠着长城跑过三段旗帜,游过雪练河,再去攀爬那座雪山,就那座----陛下您看!”士兵朝远处一指,我瞥见那座覆有银白雪盖的高山,又想狂笑又想谑骂。这傻蛋骑士怕不是疯了。我骑上马,在几名随从的跟随下,驭马前往冬霆军进行训练的地方。兀鹫城周围连块铠甲片都没看见,地上的雪被踩得坑坑洼洼。我又调转马头奔向雪练河,这才在一条蜿蜒狭长的雪练河旁看到了银麟骑士气势汹汹的背影。“寒冷会锻炼你们的意志,冰河将重塑你们的躯体!不要放弃,你们可是宣誓要誓死保卫万疆帝国的冬霆军,看看对岸飘荡的白狮旗帜,迟早有一天,我们将高举它冲向正义与胜利的巅峰!”法洛斯的喊声隔着一条河震得我头皮发麻。万疆帝国的银麟骑士此时正赤着上身,穿着一条湿淋淋的马裤,甩着头发上的水渍,活像一条抖毛的落水狗。他冻得鼻尖通红,面容苍白,在河岸的另一侧慷慨激昂地鼓舞士气。那些冬霆军见状纷纷脱下盔甲和上衣,噗通噗通跳到冰凉的河水中,奋力划向对岸。“啊啾!”我牵马走向傻蛋时,他裹着一件白毛巾冻得瑟瑟发抖,猛地连打好几个喷嚏。我指挥其他人摆好取暖的炭盆,坐在他对面,斜睨他道,“你他妈脑子被严冬冻傻了吗?自己犯傻还带着整个军团犯傻,不发挥冬霆军的长处反倒揪着短处,巴克豪斯元帅知道了怕不是要从坟里气活过来。”“陛下……啊----”我在他忍不住要冲我打喷嚏时迅速将他的脸推开,倒把那个喷嚏推没了。傻蛋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不要紧,陛下。这都是必要的磨炼,现在士兵们还无法适应,等过一阵子他们就会无畏严寒了。我们要把全身上下武装起来,不留一丝破绽,才能迎接未来的战斗。”我瞥他一眼,转头看向在河水里努力划游的士兵。不得不说在冰水里一泡,虽然各人的体能上下立判,却没有一个人想要放弃。已上岸的士兵裹着毛巾,在岸边鼓舞还在水中挣扎的同伴,若是有人不幸昏迷,其他人当即跳下水,合力将其扶上岸。我注视着这一幕幕景象,道,“你该感谢你的父亲,给你留下了这么多忠义勇敢的部下。”“我的父亲是一则传说。”法洛斯凝视着围在炭盆边取暖的战士们,饮了一口热烫辛辣的烈酒暖身,“要是没有他,冬霆军早在几年前就成了一盘散沙……现在他故去,我就要担起整个军团的责任。我不能倒下,我要实现他未完成的夙愿。”我瞥他道,“你当然可以,你可是莱蒙国王的银麟骑士。”他大笑起来,眉眼间露出几分稚气和骄傲。他只比我大两岁。我漠然摩挲着指上的金戒,他不过十七岁,即使有巴克豪斯的教导,但能否率领冬霆军这么一个庞大的军团,尚无法定论。况且冬霆军这么义勇团结,团结得反倒让我感到了几分危机。“陛下,你看那些长城上的尸体。”法洛斯说道,指向了不远处的人蝠长城。漆黑的裹尸布将尸体裹成一只只蚕茧似的圆球,挂在城墙上,随风凄苦地飘荡。他冷脸看着,声调忽然变得冷硬阴沉,“这就是我为何在训练开始让士兵们贴着长城跑步的原因。那是国家的耻辱,同样是军队无能的象征。若不是冬霆军失利,便不会有人想借助危险邪恶的亡灵之力。”我摸索金戒的手停顿了一下,漫声道,“哦。”“亡灵在古籍的记载中,是世间最为邪恶可怕的存在。它们视人命为草芥,没有自己的主见,只要经过召唤仪式重返人间,即使为它们所谓的‘主人’杀尽天下人也不会眨一下眼。”我听得心情极其舒畅,“噢,真不错!”“但是,陛下,剑可伤人,也可伤己!”法洛斯骤然激动起来,道,“亡灵的力量超越人类太多,一旦失控,将是毁天灭地的灾难!何况现今关于亡灵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谁知道所谓的‘报恩’有几分虚实?比如先前被格森·伦瑟尔召唤的亡灵,它不但没杀掉侵略者,反倒屠杀了自己人----对这种事,陛下您还觉得----”“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盯着他,某个想法忽地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对亡灵什么看法,关你何事?你激动什么?”“我没有激动,抱歉冒犯了您,陛下。”傻蛋又干巴巴地坐回去了,阴戾的眼眸紧盯着那一排尸茧,沉声道,“但亡灵的存在绝对是灾难的前兆。它很强大,却不可控,危险又充满未知……何况还有邪恶的‘召唤仪式’,据说亡灵就是用这种仪式吞吃主人的灵魂,获得力量,并效忠宣誓,借此迷惑主人,真是狡猾又可憎……”“你差不多给我够了,法洛斯!”我起身,感到心头的怒火烧得喉头灼烫干涩,恶声恶气地说,“管理军团,训练士兵才是你的职责!亡灵关你什么事?!若是以后我再听到你说关于亡灵的任何一个字,就按军法处置!”说着,我留下沉默不语的傻蛋,独自一人气冲冲地驭马奔回兀鹫城。身后的随从们慌里慌张地跟上我,我气得猛抽马臀,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曾在亡灵城堡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