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拿过来,小子。然后老实缩到你哥哥身后,不准惹事。”“这个老头是跟你一起的,哥哥?”杰里米悄悄对我说。我点点头,他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将赢得的钱币全数递给了乞乞柯夫。沉甸甸的,确实不少。“哈哈哈,还是老家伙明白事理!”那伙人哈哈笑道,刚要伸手去抓,乞乞柯夫身体一侧,眯眼笑道,“钱给你们可以……跟我赌一局,赢了我赔你们双倍。”****乞乞柯夫吸着烟斗,哼笑着将几枚金币夹在指缝里把玩。他身前搁着棕灰色的钱袋,里面装满了亮闪闪的金币。今晚他几乎赢遍了整个赌场,我替他挡下了所有好事之徒的威胁和愤懑,他则付给杰里米相应的报酬,只要求住进他的家。杰里米趴在桌边看他,目光里充满了惊叹和憧憬,“上帝啊,您是怎么做到的?其他人都管我叫‘幸运的杰里米’,但我这点小运气跟您相比不值一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技巧吧,您能教我吗?”乞乞柯夫瞄他一眼,“不。我不收徒,更不教徒。教会了徒弟师父就得等着饿死哩。”波波鲁一进门就看见墙壁上一幅干裂的油画人像,手舞足蹈地蹦了过去,“哦,我亲爱的主!”芭芭拉解下那件厚实的绒袍披风,环顾一圈,显然没找到衣架,抱怨道,“哦,放着大旅店不住,我们干嘛要住这种脏兮兮的小屋子?”乞乞柯夫道,“这是罗的家,总比那些旅店安全。我们在兀鹫城是生客,还是谨慎为上。”我站在门口,望着老头子,低声道,“乞乞柯夫,我能……不住在这里么?”“可以,随你的便。”老头子吸了一口烟,冷冷地说,“只要你能找到其他住的地方。”“这里是罗的家?”芭芭拉吃惊地看向我,“小死……罗,原来你还有亲人?”我沉默不语。杰里米道,“当然啦,美女,我是他的弟弟!”芭芭拉瞥了他一眼,兴致缺缺地扯了扯嘴角,“你比你哥哥难看多了,松鼠脑袋。”杰里米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嘛,老太婆。”乞乞柯夫嗤嗤笑个不停。眼看芭芭拉尖叫一声就要发飙,我把杰里米拽走,蹙眉道,“杰里米,你为何会去赌场?那里太危险了。”“我能怎么办!”杰里米愁眉苦脸地揉了揉头发,“家里到处都需要钱,很多钱!这个兀鹫城充满了穷光蛋,扒窃得不了多少。我运气不错,靠赌博或许还能挣得些钱。”“出了什么事?”“妈妈她……”杰里米道,“自从到兀鹫城就染上了肺病,虽然现在病情控制住了,但还是很虚弱,每天还需要补品维持体力……你去看看她吧,哥哥。我后退一步,“不必了,杰里米,我并不打算住在这里。”杰里米望了我一眼,沉默半晌,恳求道,“哥,不管怎么说,拜托你还是去看看妈妈吧……她现在比以前苍老了许多,嘴里偶尔还会念你的名字,你去看看她,她一定会感到安慰的。”****我并不觉得我的养母看到我会感到安慰,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个女人。但杰里米再三恳求我,我还是随他走入了内室。浓郁苦涩的药香笼罩了那间狭窄阴冷的小屋,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蜷在床铺上,不时哀叹呻|吟。“妈妈。”杰里米唤道。女人艰难地转过身,双眼迟钝地眨了两下。她看清杰里米身后的我,原本躺在床铺上的枯瘦的身体骤然弹起,瞪着一双瞳仁狭小的眼睛,颤巍巍地朝我走了过来。“罗?”她僵硬地张着嘴,粗糙干硬的手指抓着我的手臂,“哦……真的是罗?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不见……你真的回来了?”我勉强说道,“是我。”杰里米在一旁乐道,“千真万确,妈妈。他就是哥哥,他回来了!”我的养母依旧扯着我,视线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说,“那……孩子,你还跟着那位富贵的大老爷吗?”“……”这个问题令我如鲠在喉,养母浑浊的眼瞳里闪烁的精光宛如剖开我面皮的刀刃。我感到胃部涌起一股呕吐感,后退道,“不……万疆帝国发生的事情太多,你明白的,我……”“哦,是的,是的。看我这个记性。”她缩回手,在床上缩着身体,不一会儿又盯着我道,“那你手里该攒了些钱吧,我记得那位老爷可是很喜欢你……”杰里米忙打断她的话,“妈妈,哥哥很累了,我先带他去休息。”我的妈妈恍恍惚惚地盯着我道,“哦,对……带罗去休息吧,杰里米……”终于从那压抑的房间走出来了。我低着头,杰里米小心地看向我,对我道,“哥哥,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呃,她最近身体很差,你看得出来……”“不必解释了,杰里米。”我想了想,沉声道,“还有,我现在不认识什么富贵的老爷。”“哦。”杰里米道。我没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在被送往王城的路上跳下了马车,被护卫冰冷的剑刺死。我是个亡灵,一个身无长物,只效忠于我的主人的亡灵。我绞着手,隔着纤薄的手套感到了指尖的轻颤,深深呼出一口气。一阵沉默后,杰里米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题,对我说,“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谁?”“菲琳。”他挑了挑眉,一脸了然于胸的得意,“你一定很想见到她。”谈话间我们已走到一处幽谧的小院,院子周围简单一圈木栅栏,上面凝结着未化的干雪。一个纤瘦的女人站在窗边,卷着袖子,正在井边打一桶水。不同于大部分女人的衣着,她穿着一条男人干活时才会穿的宽松黑裤,裤脚收在一双短靴里,只在棉衫外简单罩了件短披风,修剪整齐的黑色短发衬得双颊洁白似雪。杰里米大喊一声,“菲琳,你瞧我带谁来了!”院中的身影动作一顿,继而提着木桶转过头,于水流清澈的撞击声中与我四目相对。那潭隐匿在瞳孔深处的幽谧池水仿佛于刹那间掀起了波澜,划过了一丝亮莹莹的微光。她认出了我,而我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就是她。“罗?”她喃喃道。杰里米悄悄地离开了,我呆站着看向菲琳,嘴唇翕动不止,喉中艰涩地咕哝出几个沙哑的音节。她走向我,黑衣黑裤仿佛溶进了黏稠的黑暗,只有面颊上那抹莹色在黯淡星辰下白得晃眼。我感到空荡的眼眶积攒着一股难以冲破的热意,可嘴唇只笨拙地吐出了一个名字,“菲琳。”菲琳,我是罗。****我和菲琳并排坐在屋檐上,注视着不远处灯火连绵的城区,陷入尴尬的沉默,一时觉得无话可说。时光和生死的隔阂横在我们之间,即使我再怎么想念她,那种莫名的疏离感也依旧难以在片刻间消释。夜风仿佛挟裹了兀鹫城外邈远冰雪的味道,我道,“屋顶太冷了,菲琳,你会冻着的。”她冲我淡淡一笑,“不会的。你知道我不怕冷。”她望着黛色的夜幕,十指交扣地呼出一口白气,“感谢上帝,你回来了……”我很怕她会问“你这么多年都到哪里去了”。我不想告诉她我当年离开村子的真相,不想告诉她我死而复生。对她而言,我的不告而别是种背叛,就像《荒野之梦》那两个相约出逃的孩子,我曾和菲琳约定好,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但我却在七岁时跨过冥河,将她独自留在了河的彼岸。所幸她没有问那个问题,只语气轻松地对我道,“大概你不知道,今夜十一时过后,会有一场盛大的仪式。”我心头一悸,“……仪式?”她道,“听上去是不是很熟悉?小时候我们在村子里也见识过很多‘仪式’,烧死不洁的女人,烧死偷窃的罪犯,仿佛再怎么污秽的灵魂,不需忏悔,不需教化,只用一把火就能简单便捷地烧个干净。”那些可怕又空洞的记忆在我脑海闪现,我低声道,“菲琳,那些都过去了。”“是啊……万疆帝国已经灭亡了。这个小小的兀鹫城在新帝眼里,不过是地图上的一块饼干渣。”她沉声道,“我随人们流浪到这里,没人知道我是个‘杀人犯的女儿’,见过的杀戮越多,人们对鲜血越是麻木。这个城里充塞了多少罪行累累的恶人,不再有随时被一把火烧死的可能,倒让我觉得安心不少。”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她却浅笑着望向我,“你呢,罗?你现在安心吗?”“我……”莱蒙的脸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露出那令我迷茫又惧怕的谑笑。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觉得安心,他的一半灵魂封在我死气沉沉的躯体中,迫切地冲撞叫嚣,想要与存于那鲜活躯体内的另一半灵魂靠近、融为一体。见我为难,菲琳没有刨根问底,语气轻快地转移了话题,“瞧,开始了----驱散亡灵的游|行,兀鹫城旧国民众的重大仪式。”****被亡魂缠绕包裹的窒息感又一次袭来,无数只手撕扯着我,尖叫着要将我压入沸水。街道上众人举着火把,穿着明晃晃的白衣,齐声唱着肃穆的圣歌。火焰在灰暗的城中连成一条扭曲的亮线。每一段旋律都像火辣辣的皮鞭向我当头抽来,它们在我耳边萦绕,钻入我的神经,如锋利的锯齿来回划动。菲琳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继续说道,“你知道万疆帝国的子民为何这么恨亡灵么?因为杀戮。传说旧国一位术士召唤了一位亡灵,然而未能成功驾驭,那个发疯嗜血的亡灵不但没有去协助军队取胜,反倒屠杀了不少无辜的人民,令艾略特不费吹灰之力地夺下了都城……他们的残骸被悬挂于人蝠长城森冷的城墙上,亡魂则彻夜不寐地在兀鹫城上空哭嚎飘荡。”“……”见到我抽搐的身体,菲琳吃惊地说,“你怎么了,罗?!”她捧住我的双颊,被那刺骨的寒意冰得手指发抖,强作镇定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罗?告诉我……”城中游|行的队伍如一条绵延的长龙,金黄色的火光比初晨的曙光还要耀眼,几乎将兀鹫城映成了白昼。那圣歌的旋律高昂一分,我的脸就苍白冰冷一分。菲琳盯着我,那双漆黑的瞳孔颤动几下,猛地像意识到什么般缩成一线!她难以置信地说,“罗……你……你难道……”“不……不要说出来……菲琳……”我惨笑地扯了扯嘴角,攥紧漆黑的衣袍,头痛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些亡魂揪着我的头发撕咬踢打,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上帝啊……”她颤声呢喃道,转身抱住了我。我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面色惨白地说,“不要告诉杰里米他们……”“我谁都不会说的。”她紧紧拥着我,下颌抵在我的头顶,闭眼轻吟着安慰的话语。我痉挛的身体在她温暖的体温下逐渐放松平静,正为适才自己的失控羞愧不已,两滴泪却悄无声息地从我的头顶坠落,钻入我的脖颈,晕开了一片冰凉的痕迹。“没关系,菲琳。”触碰到她的眼泪,我能说的只有,“我回来了。”作者有话要说:考试结束了嗷----恢复日更~第24章 冬霆军团我喜欢监狱。肮脏,污浊,恶臭,充斥着邪狞与绝望,无数腐败和阴郁黏在墙角的苔藓上,湿滑得就像鼻涕。“妈的个狗屎玩意儿,没蛋的懦夫……”瘸腿赖格从进城就在我身后骂骂咧咧,虽然没指名道姓,但谁都他妈知道他说的是谁。我咔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赖格,你那条猪腿又他妈痒痒了?”“我操|你|妈的,你敢铐我们,你这个烂**的狗崽子。”他凶神恶煞地朝我挥了挥手上的镣铐,顺便将身边的罪犯拽出一个踉跄。难怪他火气这么大,流放队里的罪犯们要统一被锁在一起,当我剁下了迟暮帝国押送官的脑袋,头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瘸腿的杂种铐死。一路上他跟疯狗似的狂吠狂吼,我才又把断臂阿姆和独眼艾厄一并铐起来。然后他吠得更厉害了,连喷出的唾沫都冒着嗞嗞的毒气。早让这瘸子滚他妈的蛋,但他不愿意,现在嘴里就开始嘣嘣放屁。幸亏他的两兄弟一左一右拽着他的镣铐,让他不至于扑上来啃我的脑袋,否则我非得将他那条好腿剁成一节一节的圆罐肉。“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他的脸几乎拧成个蜗牛壳,“休想一个人占尽便宜,要是没我们兄弟三个,你就是一坨苍蝇都不理的狗屎烂肉!”我转过身,大跨几步,猛地一膝顶上瘸腿赖格的腹部!整条队伍的秩序被我搅得像炸锅的粥,金属的镣铐相互碰击刮蹭,几十张嘴呜里哇啦地叫了起来,就跟谁往鸡窝里扔了条黄鼠狼似的。瘸腿赖格没想到我真的上腿揍他,单立的腿脚一倒地,我立马先给了他那张歪斜的贱脸几拳。然后开始碾踏他的瘸腿。算他倒霉,我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需要一只人肉沙袋。傻子才会专攻坚固的部分,我清楚他的弱点就是他的腿,所以不客气地猛击,恨不得把他就此打成一团烂糊糊。“操,给我住手,莱蒙!”断臂阿姆怒不可遏地吼道,仿佛下一秒要过来宰了我似的。独眼艾厄双手被铐着,他当头一罩,将我拢在双臂之间,连勒带拽地拖到了一边。“莱蒙,冷静一点。”他阴沉的声音如一只罐子罩在我头顶。我面红筋涨地喘着粗气,双眼血红地叫,“你他妈不如让那狗瘸子冷静一点!”“是谁挑的事?”每一场骚动压下后,总得有几个蠢杂种走上来装装样子。一道阴影叠在我们几人之间。是那个领头的骑士,银甲亮得跟一滩冷却的尿似的。他大步走到我们之间,掀开面罩,一双冰冷的眼睛令人莫名想到了冰铠森林那一棵棵冷锐的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