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被打开了,推搡声离我越来越近,芭芭拉绝望地呜咽不已,嘴里还在不停地怒骂着什么。我感到体内有什么未知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幽蓝色的微光在我手心汇聚,很快半空浮现出一把镰刀的雏形。乞乞柯夫让我不要轻举妄动,说他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上帝啊,难道芭芭拉被如此对待也是他们的计划一环么?他们难道不是同伴么?芭芭拉是女人,尽管她言辞举止有些特别,但她依然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女人啊。我难以抑制胸腔中那股不平之意,正如我抑制不住凝聚在我掌心的光点。亡灵面对着普通生灵拥有压倒性的力量,非到必要时刻不能出手。这是法师告诉我的。我曾见识过巨镰的威力,在灰石大道上,我轻轻一挥就能斩碎数十人的灵魂。他们破碎的灵魂光屑随风而散,一些人还在痛骂我的冷酷无情。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了愧疚和恐惧。一把镰刀在我手中成形,只要我想,我可以在顷刻间取下这一屋子人的性命,包括那个狠毒无情的子爵。但我的手在发颤。重回这个世界十几天,我已经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不管是怎么样的人,他都有享受这份美好的权力。我曾经的生命终止在我七岁那一年,我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重返人间,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遇到莱蒙和其他人。恐怕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彼此之间的牵绊有多深,可我能。我也无比地想与他们建立起深厚的关系,想着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我同样存在于这世上……我无法眼睁睁看芭芭拉被害,也无法理所当然地杀害其他人。就在我头脑一片混乱之际,一个声音道,“子爵大人,我认为现在处置这个妓|女不太合适。”这个人的地位大概很高,因为他一说话,其他卫兵纷纷噤了声,就像莱蒙在我们之中宣布事情一样。黑德·范文特恨恨地说,“为什么?”“明天就是您和洋桃公主的婚礼,您们要在红心广场祭拜女神。我想,手染鲜血地在神面前,恐怕会惹尊敬的爱情之神不高兴。”“……”那个子爵蹙起眉,阴沉地想了想,道,“倒也有一定的道理。”那名卫兵接着道,“所以,大人,我建议把这个妓|女关押起来,等您的婚礼结束,再做处置。”他上前一步,恭敬道,“那个时候,就随您开心了。”“好吧,你说得很对。”黑德·范文特这个时候才缓缓站起,青紫的面色稍稍回转。我舒了一口气,疑惑地望向那个高大的男人。昏迷的芭芭拉被带了下去,我感知了一下她的气息,目前性命无虞。考虑到众人的计划和乞乞柯夫的叮嘱,我犹豫片刻,离开了晨光中宛如糖果小屋般的黑桃妓院。映入眼帘的花牌镇还是如童话王国般美丽。美丽动人,没有一丝污秽。我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入夜的红心广场挤满了热闹涌动的人群,明亮的灯火如星辰一般点缀在四周,地上摆满了鲜艳欲滴的玫瑰和纯洁的百合花,从爱情女神石像到广场门口铺了一层几英尺的红地毯。庆祝婚礼的乐队很早就在广场两边入座,开始演奏庄严欢庆的婚礼进行曲。卫队将参加婚礼的贵族和平民划开界限,我看到一个卫兵正将几个顽皮捣蛋的男孩撵出线外。正中央搁着一张巨大的宴席,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满了精致的佳肴和醇郁的美酒,还有一座奶油蛋糕塔。这是黑德·范文特子爵和洋桃公主的婚礼庆典,花牌镇万人空巷,民众都簇拥在广场,等待见证这一场盛典。晶莹的喷泉洋溢着七彩光芒,夜幕中炸开好几朵绚烂的烟花,如星云流火般点亮了整个夜幕。“呵,是婚礼啊。”我、乞乞柯夫和波波鲁站在广场正对着的高楼上。乞乞柯夫望着下方热闹的景象,目光迷离地抽烟斗,不知在思索什么。波波鲁缩着身体,借着微弱的光线,正在声情并茂地诵读《天经》。“波波鲁,有件事情,我感到很迷茫。”我凑到波波鲁身边。他一被我靠近就跟弹簧似的蹦了起来,头发竖得像钢钉一样,“哦----哦----迷惑……你是个亡灵……哦,一个疑惑的亡灵……”他又坐下了,回望我的眼神充满了虚怯,“只要心存疑惑,身为主的传教者,我就有义务为迷惑的人……以及亡灵,指明前进的方向。”“非常感谢你,波波鲁。”我道,“你觉得……是否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他吃惊地望着我,我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好人,还有坏人。可评判、区分他们的标准是什么?坏人该受到制裁,那么他们该以什么样的代价赎罪呢?好人就真的是‘好人’么,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的一言一行能够被众人所承认接受呢?”波波鲁仔细听着,不时凝重地点点头,面露狂喜之色。乞乞柯夫则瞄了我一眼,“你一个亡灵,还想了挺多东西。”我道,“我……我只是现在认不清很多事情,需要请人为我解答……”波波鲁激动地挥起手臂,整具身体就像一面迎风波动的旗帜,“主啊,看看我听到了什么!我太高兴了,亡灵·罗!你的问题充满了深度和哲思!关于善与恶,审判与制裁,现在让我来回答你----”乞乞柯夫道,“我不介意你们私下怎么交流,但现在别得意忘形,要知道这个计划必须万无一失。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管,但我可不想在我这里出了岔子。波波鲁,我想你一定不愿领教莱蒙发怒的模样,那可比死还要恐怖。”波波鲁打了个寒颤,又把波动的身体缩回去了。我失望地低下头,却听他诚恳地说道,“亲爱的罗兄弟,现在时机不太好,等之后上了路,我一定将我所领悟到的一切告诉你,解决你的困惑。”我感激地说,“太感谢你了,波波鲁。”这时,乐队演奏的婚礼进行曲声调一转,拔起庄重高昂的旋律,手风琴、唢呐以及竖琴的合奏宛如一曲热烈的恋歌。在众人沸反盈天的呼声中,我看见洋桃公主手捧花束,踩在红地毯上一步步走向爱情女神的雕像。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纱裙,脖颈修长,背影纤细,金色的卷发上戴着一束花冠,仿若暗夜里纤尘不染的一颗白星。我看不到她的脸,但能从她沉默的脊背看出她心底的阴郁。黑德·范文特也穿着银白色的正装,面色阴沉,仿佛还未从昨日的意外中缓过来。整个红心广场的欢呼与祝愿都是为他们的结合庆贺,可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并肩站在一起就像聚拢了两朵乌云。我叹了口气。波波鲁感叹道,“上次我看到婚礼,还是半年前的事情哩。”乞乞柯夫咳出一口痰,从怀里掏出一块镜子,对我道,“小亡灵,你可以开始准备了。”“好的。”我从包裹里掏出几瓶药水,开始兑在一起搅拌。波波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罗兄弟?”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呃……一种很有帮助的东西。”****那位站在黑德·范文特和洋桃前的神父年愈半百,漆黑的圣袍垂至脚踝,腮边长满了络腮胡。他微阖双目,一手高举十字架,一手捧着经书,用高亢悦耳的声音道,“以爱情女神的双眼为证,你们的婚姻神圣而纯洁。从此后,你们将结为夫妻,同甘共苦,直到生命尽头,唯有死亡才能将你们分离……”他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司空见惯,但我却心中动容。我想起小时候,在忙碌的间隙中,就很喜欢溜进教堂,听和善的老神甫讲述经文,偶尔运气好,会遇上一对结婚的恋人。他们在神甫面前交换戒指和亲吻,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每当这个时候,躲在角落里的我都感动不已,甚至还会哭泣。我并不懂这种仪式的含义,但我能感受到其中那接近于永恒的神圣。那种永不会磨灭的光明与爱,曾无数次驱逐了我的噩梦和苦痛。那位子爵不耐烦道,“我愿意。”神父侧过头问,“那你呢,亲爱的公主?”洋桃低着头,视线盯着手里的捧花,不发一语。四周先是鸦雀无声,随即传来窃窃私语,黑德子爵烦躁地说,“喂,洋桃!”“……”洋桃缓缓抬起头,望向神父,眼中闪过一道泪光,“我……我愿……”“等等!”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惊扰了台上的神父和新人。我看见了那天在房间里劝阻子爵的高大男人,他一手拖着不断挣扎的芭芭拉,大摇大摆地走上高台,朝台下的众人咧嘴笑道,“在进行神圣的宣誓前,应子爵大人的要求,我需要为大家揭晓一个事实。”他扭过头,朝那位震惊的神父笑出一口白牙,“放心吧,尊敬的神父,我想神应该会对真相乐见其成!”黑德·范文特一看到芭芭拉,脸庞像刷了一层石膏,暴跳如雷道,“该死的,你把她弄上来干什么?!”“好!”乞乞柯夫突然道,“趁现在,小亡灵!”我将药水涂到镜面上,乞乞柯夫拿着它,对准了一个角度,刚好将视野中的子爵和公主清楚地映在里面。他道,“不过手指头那么大,可以么?”我小心地揭下他们映在镜面上的灵魂,两片手指长短的小灵魂。洋桃公主的灵魂很安静,只是害怕地抖索不停,那位子爵的灵魂就比较吵,似乎在发疯般鬼哭狼嚎。我道,“指甲盖大小也够了,反正只是让他们定住。”波波鲁见状惊叫一声,嗖地离我几米远,“邪教!这是邪教!”“大功告成。”乞乞柯夫点点头,转向广场中央,“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我手里拿着两片灵魂,望向爱情女神雕像脚下。子爵恼怒的神情和公主惊愕的神情同时定格在他们脸上,他们现在连弯弯手指都做不到,别提说话了。“卫队,给我安静,想忤逆子爵大人的话么?!大人,您不否认我就继续了。”那个男人得意地说道,将伤痕累累的芭芭拉揪到身前,朝下面的一众人喊道,“你们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么?”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一个人喊,“她是个得了怪病的丑鬼!”一个人喊,“她是个妄想追求子爵的荡|妇!”一个人喊,“她是个谋财害命的坏蛋。”“哈哈哈,你们的回答都很有趣。”那个男人大笑道,“但很遗憾,全是错的!她不是个得了怪病的丑鬼,她是个受到诅咒的可怜女人。她不是妄想追求子爵的荡|妇,她是个被子爵死皮赖脸纠缠的美人。至于她是不是个谋财害命的坏蛋嘛……”他道,“你们看看她身上的伤痕,她的枷锁,她畸形的身体,到底是她害了别人的命,还是别人害了她的命呢?我这就告诉你们----她,这个侏儒,是黑德·范文特子爵曾经的情人!”喧声如潮水般淹没了整个广场。那些卫兵见状想要上前,那男人又怒喝一声,“他妈的,给我滚回去!这是子爵要求的,谁敢抗命,我剁了谁的脑袋!”芭芭拉闻言,疲靡的脸骤然变色,她怔愕地转过头,望向那个揪着她的男人,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卫兵们面面相觑,但看黑德子爵一直安静不语,便都老实地退了回去。台下众人的吵嚷声,可男人的嗓门比他们的还要大,“你们不理解子爵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丑鬼?是啊,当然不可能!我说过了,她曾是一个美人,比这个爱情女神都要美的女人。子爵爱她爱得发了疯,她同样也爱着范文特子爵。但遗憾的是,她受到巫师的诅咒,只有和子爵结婚,才能恢复原貌。”男人话锋一转,锐利的视线刺向台下,“然后她去恳求子爵,将受到诅咒的事如实告知,你们猜,结果怎么样----”“闭嘴!”芭芭拉突然尖声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必须要说!这可是尊贵的子爵大人的命令!”男人邪狞笑道,揪着芭芭拉的衣襟,“说!我们尊贵的子爵对你做了什么,你这个丑陋的侏儒婊|子!”芭芭拉撕心裂肺地哭道,“我不说!我不说!”“该死的,给我说!”男人揪着芭芭拉的头发,怒吼道,“还是说你想一辈子这样,抱着那点无聊又可悲的自尊心,忍受所有的屈辱,在顾影自怜和孤芳自赏中卑微地活着?!告诉所有人,那个道貌岸然的黑德·范文特子爵到底是个怎样的混账杂种!承认它,然后忘记它!告诉所有人,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叫来了一条狗!”芭芭拉崩溃般大吼道,她的双眼仿佛燃着愤怒的火焰,又仿佛溢满悲伤的泪水,“他叫来了一条发|情的公狗,将我按在了地上!你满意了吗,你高兴了吗,莱蒙·骨刺!”“我当然满意,当然高兴,芭芭拉!”那个熟悉的声音响彻广场,我听到莱蒙放纵尖锐的笑声,如魔鬼的钟声,在每个人的头顶回荡。他摘下头盔和假发,一头飘荡的红发如滚烫的烈焰,燃在每个人的瞳孔中。他拔出腰间的斫骨刀,冲芭芭拉吼道,“看好了,芭芭拉,我这就宰了那条该死的狗,为你报仇!”话音刚落,一道红色的血柱冲天而起。黑德·范文特的头颅眨眼间从断裂的脖颈处飞了出去,化为一道血红的弧线!广场上众人尖叫起来,你拥我挤,陷入一片喧闹的混乱。黑德·范文特的灵魂在我手里倏地如一道白烟消散不见。我一愣,手指一松,洋桃公主的灵魂又飘了回去,覆到了镜面上,融入其中。台上的莱蒙突然道,“艾厄,接着!”他将惊叫着的芭芭拉掷下去,独眼艾厄如一道闪电般的鬼影,迅速地接住了她,飞快隐匿在人群中。另一边瘸腿赖格和断臂阿姆两人合力打死了几十个卫兵,满身是血地笑道,“哈哈哈,可太他妈有趣了!这么多天不杀人,老子手都痒痒!”莱蒙将斫骨刀扛在肩头,一脚踩到高台的石基上。他的半边身体被黑德·范文特的鲜血染红,俯视着台下慌乱的人群狂笑道,“都他妈跑什么?瞪大眼睛看好了,这可是神之惩罚!”“你说对吧,亲爱的?”他狞笑着回头,望向黑夜里沉默冷肃的女神像,指着没了头的黑德·范文特和洋桃公主道,“祝福这对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