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出吸湿、防潮,必然实打实研究过方子。甄琼难免有些另眼相看,解释道:“不只是为了吸湿,更是为了吸掉硝石中的杂质。石灰性烈,容易跟硝石反应,用它反倒不好。”苏监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道:“这几日我命人测试炸药时,发现药料填得太满,或是坑洞挖的太小,反倒会消弱威力。可有什么讲究?”这个问题就专业了,甄琼道:“爆炸需要空气,不能封死了。就像火烛若是放在密闭的瓷罐里,过不多久就会熄灭一般。没了空气,效果自然不佳。”对方似乎也知道火烛必须有空气才会燃烧的原理,思忖了片刻,问道:“若是如此,把药粉制成药粒,岂不更好?”这人可以啊!除了沈括,甄琼还是第一次见到反应这么机敏的人呢,不由有些开心:“自然是更好。火药颗粒更易引爆,也便于运输,只是我没制过,需要你们私下琢磨。”他只知道火药颗粒需要水舂,具体怎么做,真没研究过。毕竟这种东西属于管制品,就算是道观轻易也不会碰的。不过观察如此细致入微,又善于实践,火药粒对他而言应当也不算什么吧?有了甄琼的认同,苏监事也欣然颔首,又请他去最里间的配药坊。这边就没有人来人往的吵杂声了,只有几个年长些的匠人,正小心翼翼的称量来料重量,按照配比混合在一起。“配好的药料,都会用瓷瓶承装,放入库内。这里严禁明火,也禁止堆叠药罐,出入都要登记搜身,还有防火、防炸的土墙。道长觉得如何?”带着甄琼看了一圈,苏监事才问道。“不错不错。”甄琼边看边点头,这防护可比自己想的牢靠多了。明面上的安排就不用说了,竟然连烟尘都考虑到了,时不时在庭中洒水,可以避免出现粉尘,又稍稍遏制了静电。也不知是碰巧而为,还是这苏监事也知道粉尘和静电的危害。四下看了一圈,甄琼总算找到了个漏洞:“这屋舍建的牢靠,距离其他工坊也足够远,但是少了引雷柱,若遇到雷火,还是有一定危险。”“引雷柱?”苏监事愣了一下,反问道,“可是镇龙、铜瓦之类的东西?”房梁上的鸱吻,就是用来防雷的,故而也有“镇龙”之称。铜瓦更是唐时传下来的避雷之法,乃是在屋顶装一片铜质的鱼瓦,以防雷击。甚至还有些寺庙修塔时,会修一条直通塔底的雷公柱,把天火引入地底“龙窟”。只是没想到,这样低矮的工坊,也须得设置此物。“这里毕竟是火药库,不太方便在屋顶装避雷针,还是稳妥些更好。离远点修一个高点的铜柱,雷雨时引走天火就行。”甄琼见他有些不明白,便解释道。苏监事听了,却皱眉反问道:“那避雷针,又要如何装呢?”等等,这边不会连避雷针都没有吧?甄琼突然反应过来:“所谓避雷针,就是在屋顶放一个又高又尖的铜器,再引一条铜丝,埋入土中。闪电会被金属吸走,散入地下,就不会遭到雷击,引燃屋舍了。”苏监事沉吟了片刻,突然念了一句:“雷震公稽山阴恒山保林寺,刹上四破,电火烧塔下佛面,而窗户不异也。雷电喜金不喜木,这般简单的道理,还要道长来教,实在让人羞愧。”见他一副受教的模样,甄琼不免又有些得意,轻咳一声:“若是实在怕天火,还能用‘不灰木’制成瓦,铺在房顶。”苏监事显然也知道水火不侵的“不灰木”,立刻点头:“多亏道长提醒!若此物有用,也当禀报官家才是。”当年玉清昭应宫就是雷火烧干净的,若是避雷针和不灰木当真有用,官家也会欣喜吧?自觉受教,苏监事叹道:“本以为道长只长于炼丹术,未曾想对于这些也有研究。我正巧命人制了两样新火器,不知道长可否赏脸一观?”甄琼向来只窝在丹房,还真没见过用于战阵的火器呢,立刻兴致勃勃的点了点头。既然是实验新火器,就不好在作坊里了,众人又转到了远处的校场。那仿造的城门还没建好,竟然还要挖出护城河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天子还没放弃用炸城墙的念头。几人也不停留,径直走到了更深处的靶场。泥土搭起的台面上,摆了一溜羽箭。每支箭头上都栓了个像是炮仗的竹筒。也不用弓弩,就竖在支架上,还有长长引线。“这就是新制的火箭,道长且先看看。”说着,苏监事命人点燃了引信。只听“嗖嗖”几声,火箭飞了出去,猛地扎入了远方的草堆,烧了起来。这寻常无比的火箭,却让甄琼挑起了眉头:“可是竹筒里分成两室,填了火油?”这火箭飞出的时候,只有一声长长锐响,并无爆炸声。落在草堆里的时候,燃烧的也特别猛烈,那个竹筒应当做了什么手脚。苏监事笑道:“果真瞒不过道长。这火箭稍稍改动了方子,以炸药的反冲之力为引,使得火箭飞得更远,下坠时引燃火油,若是袭营,能有奇效。”说着,他又命人取来了另一样火器:“还有此物,与火箭相仿,却未装火油,而是改了烟花。”这支火器跟火箭就大不相同了,并非放在架上引燃的,反倒被兵士持在了手中。点燃药捻之后,从纸筒里嗖的一声窜出了团火,到了天上才轰然炸开,竟然还是红色的。这不是窜天雷吗?甄琼有点懵,这算啥武器?苏监事见他不解,耐心道:“此物是传信用的。若是大军分兵,配合千里镜,能有大用。”如今几路兵马同时行动,靠得只能是彼此默契。若是有这样的信号弹,岂不能探知友军是否到位?若有遇到敌情,也可以用以此为信,不至于被人打个措手不及。甄琼恍然:“那还是多做几种颜色更好。我这里也有方子,你们可以参详。”见甄琼随手写下的两个方子,苏监事当真是叹服:“多亏有道长指点,如此一来,设计火器就事半功倍了。”想了想,他又有些犹豫的开口:“我近来还在思量一件事。药料放的少了,能推动火箭飞远。而药料放的多了,又能炸的山石开裂。那若是不多也不少呢?能不能借由反冲之力,射出些东西……”这不就是火炮吗?他还没说完,甄琼就明白了过来:“当然能啊。铜管铸炮,若是够大,说不等能炸垮城墙呢。”对方眼眸一亮:“道长也觉得此事可为?”呃,甄琼突然卡壳了:“这个,做肯定是能做的,但我不懂制炮啊。”他虽然知道有火炮这个东西,但是根本没做过啊。炮膛怎么处理,引线怎么埋置,乃至要装多少药料不至于炸膛,或是炮口要抬到哪种高度,才能打中敌人,他根本一头雾水。苏监事却正色道:“无妨。还请甄道长随我入宫,向官家禀明此事。”于是,甄琼就又进宫了。“道长所言的火炮,当真能做出?”没想到甄琼刚上任,就带来了好消息,赵顼也是喜出望外。之前用炸药攻城的念头落空,着实让他沮丧。谁料竟又冒出了更好的!若是真有能隔着老远就炸塌城墙的杀器,何愁西夏不平?!甄琼赶忙道:“炸塌城墙怕是有点难。药料太多,说不定没炸死人,先把自己炸飞了。官家还是让人先从小些的炮做起吧。”“小的能有什么用处?”赵顼不由皱了皱眉。打仗他是不懂,但是大炮危险还是小炮危险的道理,他总是懂的。轻咳一声,甄琼道:“若是炮小,不就能让马驮上战场了?放在阵前开两炮,似乎也行的。就是炮弹不比弓弩,射程全要靠算的,得找人来算好才能上阵……”他刚说完,身边站着的苏监事就对天子拱手道:“只要制出火炮,臣能算出射程。”甄琼震惊了!怎么回事,这家伙连弹道也会算?不就是一个军器监监事吗?谁料天子一点也不怀疑这人的能力,抚掌笑道:“苏卿果真干臣!此事就交给你二人了。不过事关重大,切不可外传!”苏颂躬身称是。他原本还以为自己要成为使臣,出使辽国。谁承想竟然被天子指派到了军器监,掌管这个新衙署。既然奉了皇命,就要把差事办好。在筹备广备攻城作的同时,他也少不得亲眼看看那威力惊人的炸药。谁料竟然也从中摸出了些趣味。他曾奉命编撰《图经本草》一书,阅遍了集贤馆中的藏本,也看了不少关于火药的书籍。但是从古至今,未有一人能像甄道长一样,把方子弄得如此简洁,能看出每一步的功效。这可就脱离了“君臣佐使”的法门,也没有道家似是而非的隐语。但是脱开窠臼,炼药还真出人意料的简单起来。也是,这火药旨在杀伤,又不治病,何必故弄玄虚?也正因此,他才在有小成后,立刻请甄琼登门,想要探讨所得。谁料只小半天时间,就学到了不少东西,还多出了个新差事,如何不让人欣喜?不过甄琼可没那么高兴,晕乎乎的出了大殿,就叹了口气。不是说好了只当顾问的吗?怎么又冒出了个造炮的差事?这东西他又不熟,也不知还要浪费多久才能搞定。唉,都是自己大意了,一时觉得苏监事人好又聪明,是个可以说话的……“甄道长,这造炮的作坊,也将设在北郊,以后就要烦劳你多跑两趟了。”一旁苏颂笑道。甄琼有气无力的看了他一眼:“这些事儿我也不是很懂,还要苏监事担待。”看到甄琼这副模样,苏颂也是失笑。别人得天子重视,都是喜不自胜,偏偏这小道一副被人坑了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害他呢。只是此子确实有才,造炮时,少不得还要烦劳他,此刻也要哄着点才行。苏颂暗自思量,甄琼肚里也念头直转。走出两步,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他突然道:“那炮弹抛射,不是直线,仰角落点计算起来还是挺复杂的。苏监事恐怕的花些时日吧?”“这个不难,我会根据炮型和弹丸研制出一套算法,须臾就好。”苏颂微微一笑。差点没被噎死,甄琼又垮下肩膀:“苏监事不是执掌军器监吗?光顾着火药作似乎也不妥啊?”苏颂点头:“军器监也要重整一番。还有八牛弩,也可在弩上装千里镜,提高精度。若是再按一个机括,脚踏上弦,更能省不少人力……”嘶,甄琼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等等,这感觉怎么如此熟悉?小心咽了口唾沫,他问道:“苏监事学的什么……啊,不,平日喜欢看什么闲书啊?”这群人学得肯定都是四书五经了,问也只能问喜好。虽然不知道甄道长问这个做什么的?苏颂还是含笑答道:“鄙人对医书有些涉猎,也看些方志、杂记。不过最常看的,还是天文易数。”果真,这不是跟沈括一模一样吗?甄琼只差抹把脸了。怎么老是碰上擅长格物的家伙呢?这下想偷懒也不行了qaq作者有话要说:苏颂是古代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科学家之一,精通医药、机械和天文。看过簪缨的,应该对“水运仪象台”有点印象,这个就是苏颂的杰作,被称为“中世纪天文钟的鼻祖”。还有他编校的《图经本草》,也能看成是《本草纲目》的前身。一个成就不逊于沈括,还比他精明许多倍的大佬,琼儿你怕不怕=w=第72章虽说去北郊需要花不少时间, 但是去这么久, 韩邈也始料未及。因而人刚到门口, 他就迎了出去:“怎地这么久?可遇到什么难事了?”“拐去了皇宫一趟……”甄琼垂头丧气的叹了声,“官家又给我派新差事了。”“你莫不是又在军器监说了什么?”韩邈眉峰动了动,这不是派了新差事, 而是又折腾出了什么新动静吧?“也没说什么啊,就是苏监事提起了火炮,我应和了一句罢了。他就拉我去见官家!”甄琼忍不住都告起状了, 简直委屈的不行。苏颂自己都想到造炮, 又那么聪明能干,干吗还拉他掺和?他也很忙的好吧!虽说不知火炮是什么, 但能让主事者直接带甄琼入宫,必然是件可以惊动天子的大事。这种关乎机要的事情, 他不便过问,有些事却不得不问上一句。韩邈转开话题, 笑着问道:“那苏监事为人如何?”韩邈可比甄琼上心,早早就打听过了军器监监事的来历。苏颂此人风评不差,能在集贤殿编书, 才华就不用提了, 外放为官也十分清廉,绝对是克己奉公的正人君子。他本以为琼儿会与此人相安无事。怎么第一天上任,就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韩邈当然明白,苏颂带甄琼入宫面见天子,并非坏事。这么大的功劳也要分给琼儿一半, 若不是为了巴结这个天子眼前的红人,就是他真觉得琼儿有才了?人家都夸他了,甄琼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苏监事人挺好的啊,又心细,我说什么他都能听懂,还能举一反三。”琼儿说的话,他还有不少听不懂呢!韩邈不动声色的把人揽进了怀里:“听起来跟沈存中相类?”甄琼用力点头:“就是年纪比沈兄大些,长得也好看些。”韩邈的嘴角都抽动了两下:“那不如请他和存中兄一起吃个饭?今后你二人还要共事一段时日,也好托他照拂。”对于这个,甄琼当然没有异议。如果韩大官人能说服苏颂,让他少干点儿活就更好了。※接到韩府递来的请帖,苏颂还是相当诧异的。不过他也未推拒,倒不是为了这设在樊楼的宴席,而是因为下帖者,乃是那个传说中的“韩大官人”。甄道长喜欢男子这事,可是当着天子的面自陈过的。既然要与甄道长共事,苏颂就不会不知道此人。原本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见过甄琼后,却不得不上心了。毕竟那小道长见识广博,又有奇思,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是所托非人,总归不好。哪怕那人是韩相公的族侄,也要劝一劝才行。然而到了樊楼,见到韩邈时,苏颂心底却生出了些讶然。此子,不像个商人啊。而且长相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出色,比起甄道长还略显逊色呢,怎能得那小道长的青睐呢?“琼儿初至军器监,烦劳苏监事照拂了。”韩邈笑容和煦,神态坦然,似乎见的不是一个朝廷大员,而是家人的朋友一般。面对这等好客的笑脸,苏颂又哪会摆脸色:“见了甄道长,方知其大才。韩郎君既与甄道长相知,想来也有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