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已经来了,不如你去宋州。陆观思忖片刻。去宋州做什么?许瑞云无语道:你留那么多人给安定侯,他在咱们后方,只要冲不过咱们这条防线,不会有危险。你顾着他,不如好好顾着自己,我看咱们打过季宏的主意,季宏未必不打你的主意。·循州军府内衙,六名季宏手下高手正排成一排,听他训示。季宏袖手在身后,来回踱步,突然站定,转过身正对着这一排人,沉声道:陆观的画像你们看过了,出城以后,向西南方去探,官道方圆十里内没有征南军的踪迹,就再往西探。第一,要探明征南军到底有多少人,第二,要提陆观的头来见我。谁取回他的头颅,赏黄金万两,封虎威将军。是。季宏摸了摸下巴扎手的胡茬,眯起眼说:若是一件也没有办成,你们的家眷。他的话声戛然而止,屏风后面传出饮泣,季宏左右立着十数腰部挂剑的护卫,而他面前站着的一排壮汉,进内衙便听令解了兵器。卑职等定不辱使命。六人齐声答道,退出时一个稚嫩孩童的嗓音叫道,爹爹后面的话被人捂住,能听见捂嘴后孩童的呜咽,再无多的声息传出。·让他的人来,我怕他的人不来。陆观沉声道。什么意思?许瑞云头凑到陆观的跟前,歪着头打量,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我们攻不进去循州,季宏也没有那个耐性做千年王八龟缩不出。只要他主动出击,事情就好办。陆观道,他行事残暴,手下的人未必个个忠心,大部分人只是怕牵连家族乡邻。我已经打听过了,季宏怕手下人联合起来,在两万人的军队里,设置了数千个官位,最小的军官手底下只有十人,最多一个军官能调令百人。所有军官直接听令于他,他有意赏罚不均,常常借故恩赏,制造矛盾,除了打仗,他手下的军官为争一口军粮,常有斗殴,但都不曾闹大。每当有事,他便出来主持公道,收买人心,发动他手下的人频繁内斗,他带着自己的亲卫团坐收渔利。使得手下要么怕连累家人,要么被他骗了,以为受了他多大的宽宥和恩惠。许瑞云听得啧啧称奇。周先道:季宏在茂州连军曹都没混上,竟有这种本事?他在三教九流中吃得开,投军前在好几个帮派混得都不错,要不是他野心太大,总想越过帮派头领,很可能会成为让朝廷头疼的一条地头蛇。陆观顿了顿,接着说,不要小瞧季宏的野路子,他要是循规蹈矩,我们也不会进退两难。他能豁得出去用人做墙,那就让他听听老祖宗的教训。什么教训?许瑞云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能离间,我们就帮他团结队伍,只要他手底下的人都明白过来,他季宏只是一个人,还是个无恶不作满嘴谎言的暴君,就算不为他们自己,为了被季宏挟持的家族亲眷,他们也应该联合起来。让他从内溃败。许瑞云一拍大腿,眼睛亮了起来,如果季宏派人来刺杀你,那正好抓起来,从他们下手。周先提出了一个问题:要是他不派人呢?那就要有劳你。陆观道,你要是不去宋州,这件事你来做再合适不过。陆观认真看着周先,一字一字地说:绑人。·下午宋虔之让郝九带着,跑了几个村,晚上歇在一户农家,宋虔之要吃药,在农户家中煎药,可以用别人家里的砂锅瓦罐,贺然最是喜欢。走家串户老要说话,说话则费神,等药来的时候,宋虔之打了会盹,短短不足一盏茶的功夫里,竟还做了个梦。侯爷,吃药了。贺然端来药,发现宋虔之睡得满脸通红,恰好也是傍晚,就像被晚霞浸染了一遍。宋虔之平复芜杂的心绪,闭眼一口把药喝干。贺然喂给他一颗糖,自己也往嘴里丢了一颗。自己是吃药也就罢了,这不吃药的也吃糖。宋虔之眯起眼,咽下腹诽,只当贺然还是个孩子。贺然把发臭发潮的衣服给洗了,这时候穿着不合身的褂子,垂着两条细瘦白嫩的腿,坐在旁边踩药捻子。哪儿弄来的?宋虔之问。村头找一个铃医借的。铃医是游方的郎中,手持一把摇铃,只要路过村头,摇一摇他的铃铛,遍村就都知道有郎中到,有些小病或是久病又不至于积重难返的病家就叫住郎中到家里小坐,开完方子,或留一顿饭,或者打发几个铜钱。方子拿去药铺里买,铃医不贩药,贺然能碰上一个带着药捻子的,运气实在好。哪儿,他在这村住下了。贺然抓了一把药草扔进碾子,眼珠转动,说,这一带可不敢乱走,再往南面就很乱了,他在这村已经住下好几个月了。这村也没有药铺,索性他在一间人去房空的屋子住下来,如果将来那家人回来,再给点钱便是。也快到循州了。宋虔之起身出去洗药碗。农户的妻子在院子里掐一簸箕薄荷叶,看见宋虔之出来,大着嗓门问他夜里还吃不吃点的东西。宋虔之说不吃,洗干净碗筷放在水缸边,那女人叫他不用管,她身体不断弯下,弯下时捞一把草叶在怀,起身时眼睛还盯着不远处的鸡笼,刚把糠和碎菜叶和成的食物添在槽中,一排十数只鸡抢得正欢。女人背上肿起的一块,是一匹粗布,绑了个娃在她背上。孩子已经睡着,她手上的功夫还不敢听。房内丈夫的鼾声如雷贯耳。宋虔之才往卧房看了一眼,女人便不好意思地说:当家睡个觉总这样,大人见笑。宋虔之摇了摇手。女人想到一件事,为难地看了一眼宋虔之。嫂子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女人耳廓红起来,嗓门也收了点:我就想问问,这仗还打多久,当家想跟着征南军出去闯一闯,我是妇道人家,不懂什么道理,只想问问他要是跟大人去,多久能回家?女人说完这一句,背上的孩子哭了,她只得放下活,把孩子抱在身前,用手不断拍他哄他,直至哭声停息,她才发起愣来,不好意思地看向宋虔之,国家有难,咱妇人不能拦着男人出去做大事,可我从来不想当家做官发达,只要平平安安待在咱们娘儿俩身边,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都有了。半晌没有听见宋虔之说话,妇人寻思是否话说错了,脸色也渐渐发白,正要开口的时候,看见借宿的大人朝前倾身,神色和缓,令人安心。他的嗓音也如珠似玉,温润得令人心里舒坦。你同当家人说,此次征兵不是强令,愿意去便去,不愿意便留在家里。去的一人发白银一两,要打循州的头阵,有死在战场上的可能,家里若有老小要照料,照我的意思,也是不去为好。大人妇人顿时坐立不安,我也做不得我家那口子的主,您当我是浑说的,别往心里去。宋虔之摆了摆手,长叹了口气:不能守卫子民,算什么朝廷。您、您是大官,这话咱们乡里人在田间地头随便说说没什么,您这么说连心里话都不能说,做官做成一个假人,不为民做主,有什么趣?不是连你们都不如?宋虔之笑道,在嫂子这里说说,难道还会传出去?妇人当即指天誓日绝不往外说去。她又不住地看他,不再问什么。翌日一早,宋虔之与贺然一人一海碗面,贺然一看,宋虔之的面里卧着俩鸡蛋,还有几片肥亮的腊肉,而他的碗里只有薄薄一层绿油菜,气得他一口气把面吃光,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和光同尘(贰)吃完饭,宋虔之和贺然出来院子里,见到当家的男人给儿子当马骑了两转,放下孩子后,抱了会还吃奶的那个小娃,把孩子给女人,又进屋吩咐家事,完后把一把砍刀带在身上,离开了家。宋虔之带的队伍曲曲折折走绕路,一面行军,一面收编宋州叛军。起初那些人将信将疑,实实在在把钱捏在手里,这才信了朝廷是来真的。地方上有些气力的庄户人家,前前后后也收进来上千人。有些人为财,有些人为前程,还有些男子汉,为胸膛里那股不平之气,加入到征南军中。等到部队离循州只有不足百里的路程时,整支队伍已经扩充到五千人,日日操练。每天傍晚扎营休息,宋虔之要亲自到各营巡查。征南军的粮草不算充足,但只要打快攻,支撑到攻下循州绰绰有余。一路上征南军有二十余个征兵小队深入各村,凡是宋州逃出来的,和经历过数次战火的村子,大多踊跃支持,有些村子里由德高望重的士绅主持,整个村里的留守人员,能上战场的都报了名。所有人经过盘查和登记,才收入军队,也不能将各村的青壮年全部征走,必须留够村子里自卫的人手。又是一天傍晚,部队就地扎营,宋虔之晚饭没吃,巡查时便跟营地里的士兵一起把饭吃了,饭后过小半个时辰,各营点兵操练。马草扬起干燥的尘灰,并排拴在马槽里的马个个鼻孔翕张,嘴唇扭动,吃得带劲儿。宋虔之到不远处河边,脱了外袍,就着冰凉的喝水洗了个澡,上岸擦干,将外袍一抖,披在身上。不远处的群山经过一日暴晒,被炽热的骄阳蒸腾出苦涩轻软的草木气味。宋虔之打了个唿哨。他的马摇头摆尾地一溜烟跑来,这时马是解了笼头的,恣意潇洒。宋虔之伸手抓住马鬃,翻身上马,伏低身子,双腿用力在马腹用力一夹。战马迎着日落的微风,奔踏在河滩上,激起一丛又一丛水花,追逐着马蹄在宋虔之的身后绽放。一番纵马奔腾后,宋虔之回到营地,把马交给手下人,拍打着手掌里的水,任由掌心在风里干燥,一步一步走回帐篷。天黑以后,窸窸窣窣的虫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这种嘈杂里却带着让人心安定的力量。宋虔之窝在榻上翻看马肃叫人送来的军报,周先已到过宋州府,却没有找到这里来,宋虔之想,这人一定是直奔循州去了。还是没有陆观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压根没打算送信来,还是自己带的这支队伍神出鬼没,宋州府的信是宋虔之派的人去取,陆观带去循州的部队到了哪,宋虔之就一无所知了,自然没有派人过去。这么多天了,应该已经和季宏的人对上,还没有消息,那便是还没有取得胜利。宋虔之俘获的人中,有不少都是跟着赵瑜的,这才弄清来龙去脉。赵瑜那人压根没想要一直在循州安安分分做个知州,带领循州人发家致富开垦土地,他真正想做的是南面的大王,未必要从大楚分离出去,但圈地为王的野心一早便有。正因为如此,赵瑜与獠族人过从很密,学得一口流利的獠族话,三五月便要进山一次。他被獠人绑走撕票,只不过是一出戏,一出金蝉脱壳的戏,为的是从官场脱身,放开手脚去联合獠族各部。只是没多久,南面乱了,孙逸自称宋王,宋州与循州不再受朝廷约束,如果不回来把位子占住,将来必然发展成需要同孙逸正面碰上的僵局。索性赵瑜甘为人下,投奔孙逸,孙逸用人之际,且不是衡量忠心的关头,将来怎么样不知道,但眼前,他用得上赵瑜。孙逸死了,赵瑜投奔季宏,如果季宏不幸也死了,最后征南军对上的就是曾经深得人心的循州知州赵瑜。赵瑜留下一封血书脱身,人是极聪明,也没有坏到丝毫不在意世人的评价。若是他不在意,就不会设计许瑞云去找到一个接一个线索,最后得出他并未背叛的结论。这个局一是可以拖延他活着的事实被发现的时间,二是能为他博得美名清誉。若不是杀出一个孙逸来,现在也轮不到季宏说了算。因此宋虔之得出,赵瑜到了循州,季宏不但不会重用他带去的五千人马,反而极有可能让赵瑜的人打头阵试探征南军,一旦季宏这么做,宋州军必然会意识到季宏是拿他们做挡箭牌。宋虔之的队伍里连日来都在给收编的宋州军洗脑,头阵要打下来,将死伤降到最低,那让赵瑜带过去的人反戈相击最直接也最有效。直接解甲归田的宋州叛军,大部分都祖居在宋州和循州,有家人牵挂,对土地也有深情。宋虔之的战术就是,让他们明白朝廷收复循州势在必得,且季宏必输,以宋州为前车之鉴,循州败亡是早晚的事,季宏作为反贼贼首,自然要抄家灭族,被逼从军的士兵们却不用。如此刚柔并济,让收编进来的叛军心里有底,打赢了这一仗,大家都能上岸,且这一仗迟早要赢,何不多保住一些人的性命?何况赵瑜带走的宋州军,跟征南军收编进来的这些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士兵们也曾并肩作战过,如今倒戈相向,所为何来?宋虔之挑选出来领头的俱是能言善辩的人,这么多天下来,新编成的宋州驻军里士兵们无不真的信了流传在行伍间的说法,朝廷只会跟造反的头子算总账,他们都是被逼无奈,如今是最后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一仗干得漂亮,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运气若是好,还能混个军功,得个什么官做做。天不亮时,大军继续上路,朝循州的方向进发。与此同时,季宏派出刺杀陆观的六名刺客已提头复命。被血浸染得发黑的布包抖落在地,滚出一团乌黑,纠结的发须怒张开,滚落在地的那颗头颅霎时间沾满了粘稠的血迹。季宏一时狂喜,猛然一拍座椅,咆哮着问:征南军主力现在何处?六人中一人出列,回禀道:已躲进城外西北一片山林,属下等回来时沿途留下了标记,可以带路。好,好。季宏连连点头,接着又问征南军主力有多少人。那人继续答:属下只探到一支不足三千人的队伍,大军扎营处方圆十里内没有探得其他部队。这支三千人的队伍由陆观率领,大将身死,军营里立刻就会乱起来,将军不如趁热打铁,率军直杀过去,把朝廷的走狗一锅端了。这话季宏没有回答,吩咐人带这几人下去,跟家属团聚。等人走后,召集幕僚和几个得力的下属,一番商议,季宏认为是时候出击了。谈定之后,季宏的手下各自出去点兵,征南军不足三千人,为了稳妥,季宏派出八千人,以为必胜无疑。人都出去后,季宏叫人将地上的脑袋收拾掉。赵瑜被安排在后衙客房住着,除了第一日的接风洗尘,当着众人的面,在宴席上吃了季宏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