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去,我这就去。图勒掀帐而出。琼华夫人浑身发软,跪坐在赤巴身侧,紧紧闭上双眼。帐中隐约有侍女的低声啜泣。母亲,母亲赤巴把头埋在琼华夫人怀中,突然抬起头,父王,图勒要做什么?我去看看,我得去话音未落,琼华夫人一把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同时,一声短促尖锐的怒叫在中军帐响起,继而没了声息。营地里士兵的脚步声如雷般匆匆来去,小赤巴脖颈里淌入温热的液体,听见他母亲低声言语:阿莫丹绒灭我全族,可你是他们的新王了。☆、破局(伍)侍卫来到琼华夫人帐外。小赤巴腮边带泪,两手紧紧环住母亲的脖颈,惊疑不定的目光盯紧帐门,外面响起侍卫的声音:夫人,大王请您过去。琼华夫人起身,手却被儿子紧紧抓住,她轻轻叹出一口气,继而深吸一口气,搭在赤巴肩头的手温柔地握了一下他的肩膀。母亲。赤巴的嗓音带着哭腔,小眉毛拧着,拽住琼华夫人身上华丽的袍服。我去去就来。琼华夫人蹲下身,深深看了赤巴一会,嘴唇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便即起身。夫人,请。脚步声远去,小赤巴呆坐在榻上,他垂下头,地上死去的侍女腰腹被血浸透,另有两名侍女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地上。赤巴下地,趿上鞋,朝帐门小跑过去。殿下!衣衫不整的侍女跪到赤巴面前,阻住他的去路。放开!赤巴一个小孩,即便一脚踹过去,仍无法动摇侍女分毫。侍女死死抱住赤巴的脚,泪涌不停,沾湿赤巴的裤腿。你哭什么啊?别哭了,起开,我要出去!小王子别去别去侍女双唇颤抖不已,像一个防卫紧密的蛹,结在赤巴腿上。正在纠缠之间,两名黑铠士兵步入帐内,一人提起一名侍女,从帐中拖了出去。小赤巴跟着追出去,王帐内走出来一名魁梧男子,须发花白,雄姿未老。父王!赤巴大声喊道,顾不上被拖走的婢女,向坎达英的怀中扑去。坎达英大笑着将他从地上抱起,让他骑在自己颈上,原地转了两圈。父王您的身体好啦。孩童的声音清脆响亮,赤巴抱着坎达英的头,在父亲发顶留下一个满怀敬爱的吻。赤巴摸着坎达英的脸,突然想起图勒,惊得险些跳起来,他着急地低下身子,在坎达英耳边问他:父王,图勒要害您!还要害母妃!他说去您帐中了,请父王快下令将他抓起来,我要替父王亲手杀死这个逆贼!他还欺负母妃,杀死了母妃的一名侍女父王知道,父王会将叛逆者都杀死,保护我们的赤巴,小赤巴要快快长大,替父王保护你母妃。坎达英驮着赤巴进了王帐,帐内跪着一名文臣,赤巴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是父王为你选定的老师,你跟着老师好好学,再过几年,父王便将一切都交给你。坎达英抓住儿子幼嫩的一只手,在唇畔响亮地亲了一下。臣李明昌,见过小殿下。小赤巴拍打坎达英的肩,这是父子二人的暗号。坎达英蹲下身,把儿子放下地。小赤巴规规矩矩朝李明昌行了个礼,搀扶他起身。父王,方才母妃也来了,母妃在哪?小赤巴扬起脸问坎达英。你母妃给吓着了,父王派人送她先回王廷。坎达英没有多谈此事,命人带赤巴下去睡觉。离开王帐之前,小赤巴眼角余光扫到趴在地上那张白额吊睛虎脏了,便叫人记得拿去洗。坎达英吃了数日药,王帐中弥漫着药臭味,混合着难闻的血腥气。李明昌跪在地上,朝他行了一个大礼,额贴手背,匍匐在地,低沉的嗓音毕恭毕敬地说:恭喜王上,扫清逆贼。·深夜的天子寝殿之中,侍女、太监乱作一团,一盆热水进去,半盆血水出来。太医院几位主事名医都在夜里被请进宫,看诊完毕,关在偏殿不让出宫。几位重要官员前后脚进宫,周太后坐镇在前殿,众人皆是一片愁云惨淡。太后娘娘,引灵的仪仗还未归来,镇国公还不回宫复命,陛下又在宫中遇刺,听说是中箭杨文第一个坐不住,他主管户部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冒犯天颜之事,又想到从去年的蝗灾到现在,一桩一件,都让人心生不祥,他只有强迫自己打住这念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定定神。娘娘,陛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办?荣季急得出了一脸汗,微臣不敢将消息告知祖父,祖父年事已高。你做得对。周太后以手绢拭去眼角泪痕,她也是疲惫已极,面色难看。周太后转向左正英,询问他的意见。等过了今夜,就请陛下与娘娘先动身南下。左正英嗓音沙哑,说话时轻轻喘息,似乎很难提上一口气来。周太后大惊失色:皇上这个样子,如何能够动身就在此时,一名宫侍滚地就跪,大声禀报:太后娘娘!宫外乱了!什么?周太后命他详细道来。宫侍禀报大行皇帝的棺椁出城之后,引来一群乱贼,他们砍断灵驾,开棺劫财,将苻明韶那具已眼生蛆蝇的尸体从棺材里拖出,砍成六段,头颅抛在夹道的草丛中。周太后跌坐在椅中。满堂俱寂,众臣骇然,此等惨景,闻所未闻。周太后第一个回过神,她屏住气压抑着恐惧,问那宫侍:镇国公呢?徐、徐国公奋死抵抗,被、被乱贼杀了。秦禹宁呢?左正英颤巍巍站起了身。秦大人逃脱了。左正英急促喘息着坐下,朝太后拱手道:娘娘,立刻就走。不行,哀家要是走了,皇帝怎么办?娘娘!陛下怕是不成,不成了!内殿里一名御医滚了出来,单膝跪地,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冲力,磕倒在地,陛下所中箭上喂了剧毒,刺客箭法极准,陛下失血过多,怕是、怕是不成。娘娘!左正英起身重重跪下,继而头碰在地上,一声重响,他抬起头,额前沁出血印,双手交叠朝前一推,请太后娘娘即刻离宫,禁军统领!吕临一身重铠从门外跨进来,铁靴顿地,发出森冷的金属之声。臣在!护送太后娘娘立刻离京。周太后张嘴还要再驳。殿内大臣齐齐起身,分成两列,对太后下跪,深埋下头:恭送太后娘娘离宫。周太后一手扶在椅上,脸色煞白,深深抿唇,眼中带泪地扫过堂下跪着的官员。她鼻息沉重,呼吸略一停滞,继而扶着椅子起身,丢下大臣,唤吕临随她入内室。·京城街面上乱糟糟的,火把如同蹦出灶又碰上滚油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在全城各处燃遍。人声、车马声、鸡狗嘈杂声遍地都是,妇人们抱着孩子冲出家门,男人或是抓起家中菜刀,或是锄头傍身,护着老人孩子从家里奔出。初初入秋的夜晚,空气干燥,焦臭味迅速散开去,惨叫声、撞击声不绝于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贼兵各执尖兵利器,手无寸铁之人躲闪不及,便像是草人、纸人,铺盖遍地。又有人各处放火,将人逼出屋舍,藏在家中会被活活烧死,跑上街头就成活靶子,贼兵纵马经过,留下一地死尸。血腥焦糊味在烈火中沸腾翻涌,火光将半壁天空浸染成血,竟似人间炼狱。镇北军痛失大帅,对敌节节败退,损伤惨重,新任将领龙金山带领残兵撤退,已失去联络数日。零散驻军听闻夯州城破,由各地军曹率领,混乱奔逃,偌大京师竟无人守卫,近乎空城。自皇帝、太后要弃城而逃的消息泄露,数日间京城里但凡能托关系想办法的人家都已离开,余下的是肱骨重臣、皇族宗亲,以及毫无门路的平民百姓。这一夜京州府痛遭蹂|躏,衙役倾巢而出,官员奋身抵抗。幸而贼兵人数不多,一个时辰的敲山震虎之后,便有数百披坚执锐的黑狄人巡街闭户,收缴活人兵器,将人赶进州府衙门、城隍庙、诸神佛寺、三清道观诸种占地甚广的屋舍建筑内,并分派兵员把守,禁止随意走动。吵嚷之声渐渐平静下去,宫人逃的逃,被杀的被杀,宫女们在黑狄人冲破宫门前纷纷自尽。皇宫一隅,三名当差时总在一处的宫女各自手中握着一柄簪子,互相看来看去,其中一人年长,她看了看另外两位妹妹,红着眼颤声道:我数三声,一起使劲,千万、千万不要手下留情。是。两声猫叫一般的应答。她们一人手里一根发簪,尖锐的那一头,对准姐妹的心窝。火光和烟雾从宫墙上腾起,零星的悲呼飘荡在巍峨宫室上空,整座皇宫张开深不见底的巨口,令深囿于宫墙内的可怜人只能瞥见无可翻身的绝望。进来!压抑着的一个女声响起,三人未及反应,手里的簪子已经被人夺下。近乎荒废的宫殿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的门,一女子把她们扯到门后,小心翼翼地掩上门。跨过一片丛生的荒草,来到内殿,只见到地上或坐或蹲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宫人。女人和女人挤在一起,太监们也挤在一起。其中数人衣饰华贵,竟是大行皇帝的妃嫔,风光无两却已有时日不曾现身的宁妃也在其中,她大着肚子,披头散发,身边挤着一名同样大肚的孕妇,两人仅仅抓着对方的手,背靠久无人上香供奉、积满尘埃的神龛。都不要出声,只要捱过今晚,谁也不会死。白衣女子说。柳姑娘,要是贼人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我们、我们感激你的大恩,可我们不能活在世上受辱。是啊。我宁可死也不要柳素光一身素衣站在黑暗之中,扫过殿内近百双慌张仓皇的眼睛,她说话的声音无比柔和:好,到时我绝不阻止你们。内殿不起眼的角落里,极不起眼的一点红星子忽明忽暗,那股香气淡得让人难以察觉。柳素光坐到虚掩的殿门口,以只有殿内能够听见的声音哼唱起她身后这群大楚宫人不曾听闻的歌谣。伴着妙女的歌声,整座宫殿陷入沉睡。风自夜里来,柳素光唱完最后一句,双唇紧闭起。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蹙着眉头,呆坐半晌。起身时她双腿发麻,踉跄着跑出殿门,将早准备好的火油洒在这间荒芜废殿丛生的杂草中,秋高气爽,无人打理的荒草足有半人高,搔透她身上薄纱的宫装,细绒毛每挨上皮肤,就带起难以忍受的瘙痒。做好准备之后,柳素光将最后一只桶重重杵在地上,坐上石墩,守在殿门外。她的脚边是火绒,手里却把玩起一支玉笛,她才得了这支笛不久,尚未学会,吹起来曲调生涩,如泣如诉。算了。就这么等下去吧。柳素光放下了手,注视手中的笛子片刻,想起傍晚时分,漫天霞彩里,那人身着麒麟卫威武的袍服,紧张得满面通红。你等我,等我回来接你,我有东西要给你,还有许多话想说与你听。宫殿里悄然无声,太后亲自守在榻前,她一只手温柔地搭在皇帝头上,融融烛光里,她视新帝如同自己的孩儿。只是她的脸上无一点脂粉,钗环也已全都卸下,宽去了丧服,仅仅一件单薄宽袍,里面罩着条素色长裙,侧身坐在榻畔。大臣们已被送出宫,唯独重伤不治的皇帝被抛在宫内。殿门被人推开。周太后眼也不抬,手抚过新帝紫黑的面孔,那是中毒的样子,她的手指已经凉透,新帝咽气多时,两名宫人跪趴在地,不敢起身,如同雕塑。脚步越来越近,却只有一个人。屏风上投出一个身影,微有发福。母后。苻明懋语气和缓地唤了一声。周太后置若罔闻,以手中绢帕为新帝清理嘴角残余的药渍,让他能够体面一些。嗣皇帝已然崩逝,儿臣为荣宗皇帝长子,当初二弟弟薨逝,若无母后阻挠,儿臣早已继立为帝。今日之事,足见这些年是母后走错了路,何不返归正道,让一切回到应该的位置?良久,屏风后落下一声沉重的叹息。苻明懋手抚上腰间佩剑,听见太后苍老不已的声音:确实,是哀家错,一错数年。苻明懋手搭在剑柄上,放缓语气:那就请母后准许孩儿入内,为大行皇帝殓尸。周太后仰起头,发出一阵冷笑,好一阵,她止住笑,答道:你的人下毒,你还不放心。你不是要殓尸,是要再砍上两刀吧。母后说笑了,都是父皇的亲骨肉,孩儿与他,也是骨肉至亲啊。哀家有个问题,你先答了。母后请问。弘儿的死实非孩儿所为。随着苻明懋的回答,周太后闭上了眼睛,疑心俱都散了。她睁开眼睛,手离开新帝的脸,右手探在左手袍袖中摸到一件已被她握了许久,带上体温的物事。恕儿臣直言,若不是周家势大,二弟不会有此一劫。苻明懋抬起头,从这一侧他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做出什么姿态,却分明有一声沉重的咳嗽传出,咳嗽声里仿佛挂了血气,凶猛得要将太后的心肺扯出来。苻明懋笑着说:母后,孩儿进来了,请母后恕孩儿无礼。苻明懋绕过屏风,走到床边,见到周太后苍老颓然的脸,略拱了拱手。一串脚步踢踢踏踏进入殿内。周太后起身站到一旁。苻明懋急不可耐地跨上前去,只见榻上的人因中毒而面色紫黑,容颜俱毁,他拔剑出鞘,朝尸体上毫不客气地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