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连宋虔之也没想到。黑狄人能顺利攻进来,也是苻明懋早数年就在容州设下黑狼寨,以匪寨掩盖为黑狄军队囤粮的目的,将黑狼寨作为据点,趁去年冬容州爆发瘟疫,命人四处散播谣言。陆观说。秦禹宁叹了口气:当年是我按照先师的指示,在朝堂上力主保苻明懋性命,不想酿成今日大祸,终于真相大白,我这心里也舒了一口气。真要是让此等奸险黩武之辈坐上皇位,先师将不能瞑目于泉下。左正英扫了秦禹宁一眼。秦禹宁轻轻咳嗽一声,避开他的视线。左大人,那便请皇上上殿来,接受臣等拜见,大行皇帝的遗体,也要尽快安葬。荣晖眼角发红,话语虚弱。李宣在众臣睽睽注视下走上承元殿主位,他脸色苍白,同苻明韶长得没有半点相似,更不像荣宗皇帝,却令人想起画像上的穆宗皇帝,生着一双柳叶眉,双眼明亮,气质清隽,不折不扣是个美男子。群臣跪拜,李宣坐在龙椅上不由自主浑身紧绷,僵硬得仿佛谁给他一个指头,一戳,就碎。柳平文轻轻握了一下李宣的肩。所有人跪倒在地,除了孙秀,没有任何人看见这样的小动作。终于,宋虔之听见李宣微带颤抖,却十分坚定的一声:众卿平身。他胸中那口浊气,总算轻轻吐了出来。接着,龙金山向嗣皇帝奏报了白古游被人暗害,满朝俱惊,却没有任何一位大臣站出来谏言,连左正英的脸上也出现了震惊,瞬时间老了十岁,站在朝上,摇摇欲坠。李宣心中还很混乱,看了一眼柳平文,继而下旨命大臣们各自还家,留下左正英、秦禹宁、龙金山三人议事。当李宣看过来时,宋虔之垂在身前的手不引人注意地轻轻摇了摇。走出承元殿,林舒和姚亮云向宋虔之看来,脸上都带着担忧,谁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过来同他说话。李晔元的一番说辞,将整个周姓推上风口浪尖,即便尘埃已经落定,周太后要立东明王的意思已十分明确。荣宗不是苻姓子孙,导致他的儿子都失去了皇位继承权,同时,曾经与他恩爱无俩的周太后,身份也变得尴尬起来。皇帝不成其为皇帝,他的皇后还能名正言顺指点江山吗?显然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令朝臣茫然的是,一代神将白古游已经陨落,挡在大楚北地的坚固防线,一夕之间,似乎已然灰飞烟灭。·黄昏时分,乌云蔽日,一场惊雷,在所难免。一身素服的宋虔之穿过长街,他见到两旁的摊贩匆匆将摊子上的货物收进室内。卖香料的铺子上,少女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匆匆一瞥,招呼姐妹过来瞧。倏然一声闷雷。宋虔之停下脚,抬头望了一眼,豆大的雨珠零星滴落下来,凉沁沁地沾在他脸上。两个少女你推我搡,其中一人半别过了脸去,取过立在门边的雨伞,怂另一人去给俊俏郎君送伞。初时瞧见宋虔之的少女听见雨珠紧锣密鼓砸在遮雨棚上的声音,顾不得羞臊,踏着雨水跑了出去。她一只手遮住雨,责怪地扭头看了一眼姐妹,义无反顾地奔向雨里立着的人。他看上去是那样失魂落魄,倾盆而下的大雨也不能惊动他半分。少女轻轻启开唇,想要叫他一声。一把黑伞遮上了那郎君的头顶。少女垂下手,雨伞立在地上,大雨将她从头到脚浇得湿透,她也忘记要用手里的伞遮一遮。来人比他高半头,不知是否是他家中兄弟,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抬起,用衣袖细细擦去他脸上的水珠,继而牵起了他的手离开。☆、怒涛(陆)回府时家里已做好了饭,满院子的饭菜香气,宋虔之淋了雨,陆观顾着给他打伞,也湿了半身。索性两人先泡了个澡,坐在浴桶里互相检查身上有无受伤,宋虔之手指在陆观浸了水的光滑皮肤上扒来扒去,仔细检视,发现他腿上有几处淤青,肩膀和腰上带了两道红。宋虔之咬着唇,沉默不语地为陆观清洗,洗完吩咐下人弄些伤药送到房里。诸事收拾妥当,已经入亥,府里一片寂静,下人们都去睡了,留下两个家丁在门外听使唤。宋虔之没让旁人动手,亲自为陆观以药酒揉了会淤痕,揉得陆观皮肤发烫,一身刺鼻药味,才转而替他包扎上两处刀伤,都伤得不重。陆观将宋虔之放倒在榻上,端来一盏灯,掀开他的单衣,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检视。宋虔之把胳膊往他面前一怼。陆观皱起了眉,沉声道:还有哪儿?见是宋虔之的胳膊上有一道红紫痕迹,像是被刀背砍的。陆观看得一阵后怕,只觉得头皮发麻,如果进去的是刀刃,恐怕连手都要斩断。宋虔之翻过身,双手把单衣往上扯,他看不见,人又犯困,鼻音浓重地抱怨:腰上疼得很,不知道跟哪儿撞的,你看看,是不是青了?陆观拿药酒给他推,刺得皮肤火辣辣的发烫,宋虔之耳朵通红,趴在枕头上。这一整日过得,好似做梦,他身困体乏,偏偏闭上眼时,脑子里却十分清醒,无数问题纠缠着他,让他无法安然入睡。宋虔之在床上翻来翻去数次后,陆观伸过来一臂,将他揽在肩前,贴着他有些发热的耳朵,问他是不是身上疼得厉害。宋虔之说不是。陆观睁开了眼睛:心里有事?宋虔之没吭声。傍晚时的阵雨早已歇下,窗户开着,窗下的花草散发出潮湿野蛮的香气,虫鸣不断,令人心烦。陆观拿手碰了碰宋虔之的胳膊,很是小心,轻声问他:疼不疼?宋虔之双手环住陆观的腰,把头埋在陆观滚烫的胸膛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他的胸口,察觉那小玩意儿一如既往地探出一个头。陆观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一条腿把宋虔之的腿压住,哑声道:想要?宋虔之连忙收手,短促地说了一个不字。其实两人都没什么心情,不过是在这样潮湿闷热的夜晚,他俩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彼此相对着,总忍不住要碰碰对方的身体,有时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只是挨在一块,心里便舒适惬意。有时候宋虔之也觉得奇怪,他跟眼前这人处在一块不过数月,怎就好似老夫老妻一般,有时候宋虔之动一动手指,或是张一张嘴,陆观就知道他是要喝水还是肚子饿。陆观话不多,却是再周到不过。鼻端萦绕着陆观身上洗浴后留下的清新气味,混杂着宋虔之很是熟悉的肌肤气息,笼罩在宋虔之头顶的疲惫感得到安抚,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下巴在陆观肩前依恋地蹭了蹭,感觉到陆观的手臂紧了紧。陆观低头亲了亲宋虔之的额头,那吻顺着宋虔之的鼻梁,辗转到他的唇,稍作停顿之后,陆观吻了上去。被子里两人的腿缠在一起,宋虔之献祭一般将整个胸膛与腰向前送,陆观就把他抱得更紧,将他容纳在自己魁梧健壮臂膀之中。隔着薄薄一层单衣,宋虔之却恍恍惚惚觉得,陆观在他的身体里,他也在陆观的身体里,彼此血肉肌肤都融化在一起。陆观的舌头撬开他的唇,扫过他口腔里娇嫩的软肉。宋虔之头皮发麻,又深深陷在这种沉溺感中,唇分时刻,他依然迷醉地注视着陆观。陆观眼神深邃,在宋虔之的眼睛和被他吻得红润泛光的嘴唇之间来回,继而又亲了他。亲来亲去好一会,宋虔之方喘着气推开陆观,低着头小声道:不、不来了。他耳朵里听得自己心跳如雷,浑身也发热,抱着陆观就更热,然而谁也不想分开,汗淋淋地在被窝里彼此抱着,脚踝贴着脚踝,心中越觉亲昵。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睡在侯爷的床上,自然侯爷要什么,小的就要给什么。宋虔之笑了起来。还烦吗?陆观问。顾不上了。宋虔之白了他一眼,侯爷色令智昏。陆观点头:那便好。好你个头宋虔之心中暗想,却不便说,说出这句话来,那厮要是按着他动手动脚,他小侯爷身娇体弱,无力反抗,少不得要半推半就。而明日,还有数不清的头疼事情要办。宋虔之本来不想在床上叨咕朝里的事情,然而这几日间,他和陆观分头办事,能说上几句话打个商量的时候也不多,不得不在不合时宜的此时跟陆观商量几句。龙金山先去镇北军里看看,现在领兵的是谁,忠心几何,能否当用。话里未尽的意思,则是如果此人靠不住,龙金山就会当机立断把人给换了。宋虔之点了点头,问:确信白大将军已遭人暗害?陆观把跟周先出城去联络镇北军的路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你们是去追踪李明昌的?陆观摇头:李明昌一行只有十数人,我们是去找镇北军,原本打算如果能见上白古游是最好,搬动白古游在城外候命。被人射死的那两人原是麒麟卫,周先派去追踪李明昌,其中一人在死前说出了白古游已死的消息,信鹞是派去镇北军中的人放出来的,两相对应,应当没错。这消息像一把大锤,宋虔之好一会才缓过神,他想起在祁州城外,护城河边,白古游亲自巡视一地将士的死尸,下令士兵妥善安葬。那夜他跟在白古游的身后,从白古游身上感受到的是令人心惊胆寒的孤寂与挫败。那不祥之感,在时隔月余的这个夜晚,再度浮现。宋虔之缩在陆观怀中打了个寒战。龙金山今夜就会出发,等他的消息递回来,就知道白将军到底是死是活。不过怕是,凶多吉少。陆观道,应当是遭到李明昌的暗害。李明昌。宋虔之后槽牙咬得发酸,切齿道,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大楚。陆观手掌贴着宋虔之的脖颈,沉声道:如果是他做的,我们一定会为白大将军报仇。如果是李明昌做的,那阿莫丹绒很可能已经得知这奸贼已经得逞,坎达英会不会领兵南下,犯我边境?宋虔之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他抬头注视陆观的双眼,眉毛皱起,急促地喘了口气,不行,我不睡了。于是陆观起身为他穿戴好,使唤一名家丁去备马。牵来的是陆观的马,他把宋虔之先抱上马去,继而翻身坐到他的身后,将斗篷帽子拉起,掩住宋虔之,骑着马往秦禹宁的府上去了。·宫中,夜深,子时已经过了,被亲外甥敲晕的周太后早已醒来,正在自己寝殿内,清理她的妆奁。翡翠耳环、珍珠头冠、各式金镶玉的玉佛,多是大师开过光的,她从手腕上摘下了日常佩戴的一串紫檀小叶佛珠,撂在妆镜前。镜子里,太后脸上挂着残妆,她昏迷时被宫人挪来挪去,脸上粉蹭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眼圈红得似是刚哭过,那不过是晕在眼上的胭脂。她手指点在唇上,指腹贴着的皮肤,纹理深刻,手指顺着嘴角,按在了脸上,曾几何时,这是一张丰盈玉润的脸庞,现在轻轻按出的一个凹陷,好一会才能复原。周太后眼底浮现出厌倦。这身皮囊,犹如一张被人用出了油污的抹布,再用力搓洗,也看得出无法复原的陈旧。她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了推窗户,听见金属清脆的声音,窗户被推开一条缝,缝隙里清晰见到窗户已上了锁。这时开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太后迟钝地转过脸去。门缝里是一张太监的脸。你来做什么?蒋梦呢?周太后不喜欢孙秀,看见孙秀,她心里就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股怪异像是一条臭水沟,在荣宗驾崩前那几年,横亘在她的心里,每当荣宗碰到她,她就会浑身僵硬,皮肤上浮起小疙瘩。孙秀没有作声,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小太监,手里捧着个盘,盘里是一壶酒。孙秀皮笑肉不笑地朝周太后道:夜深,想着太后娘娘今夜一定不好安睡,咱家特意叫人备了这壶酒,请太后用了,也好睡得踏实些。周太后看着那壶酒,牵动嘴角,问道:嗣皇帝定下了吗?定下了,新帝是先帝遗诏中指定的那位。苻明懋?周太后冷笑道,成王败寇,合该如此,东西放下,你把蒋梦叫过来,哀家不想做个糊涂鬼。孙秀道:蒋公公忠心难得,晓得太后今夜上路,已先去候着了。孙秀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周太后,他心中仍是犯怵,眼光与周太后凌厉的眼神一对,匆匆垂下,这世上没有奴才让主子久候的道理,太后晕过去时,陆大人请出了先帝遗诏,诏书里交代了李宣乃是先帝血脉,另选出了四位辅政大臣,辅佐新帝登基。李宣?周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也拔高了些许。是。孙秀低着头,左大人在朝上禀明了情由,先帝并非苻家子孙,当年先帝的母亲居于妃位,久无身孕,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生下的却是公主,便趁睿宗在北关巡视,命太医催产,使得孩子提前降生,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机会偷换龙嗣。周太后跌坐在椅中,良久,她才出声:你是说,哀家的夫君,并非真龙天子,而是不知哪抱进宫来的贱种?周太后的话实在难听在,孙秀没有答言,朝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跪到周太后跟前,将毒酒高举过头顶。这不可能!伴随着低哑的怒吼,漆盘被周太后打翻在地,杯盏酒壶俱碎。孙秀怒不可遏,上前欲要动手,周太后一把擒住他的胳膊,将他的手臂压在背后,一把按在贵妃榻上。孙秀胸前撞在木头榻沿上,几乎呕出苦水来。小太监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孙秀心中暗骂没用玩意儿,接着脸就挨了一记耳光,他的左臂几乎被扭断,疼得他张嘴不住吸气,眼冒金星地听见周太后问话:你说先帝不是睿宗的儿,那他为什么立李宣为新帝?李宣是私生子,除非先帝的儿子们都死绝了,才能轮得到他。一个微乎其微的念头让周太后的话语戛然而止。孙秀疼得说不出话来。周太后迟疑道:李宣的母亲,是被换走的公主?因为疼,孙秀胸中憋着一股劲,大喊道:是,是,只有李宣,李宣才是真龙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