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快马穿梭在京郊东南的树林中,倏然一声马嘶。伴随着周先的声音:陆大人,你看地上。陆观翻身下马,仔细察看后,重新坐上马背。那边。他手里马鞭朝北一扬,顺势就是一鞭甩在马臀上。灌木丛生、杂草纷乱的丛林里,本来极难分辨人迹,偏偏这一片泥土柔软,马蹄印就显得分明。陆观与周先追出足有半里,马蹄印消失在河边。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泛出鱼鳞似的微波,流水潺潺,马蹄印在河岸边消失。四五米外是与这一岸相似的丛林,这追踪似会无穷无尽。他们已经离开京城接近半个时辰,如果继续远离京城,陆观怕不能在对质以前赶回皇宫。有吕临和龙金山在,还是先找到白大将军的大军,否则才是真正的危机。周先安慰道,他望向河对岸,请示陆观是否现在过河,继续到对岸追踪。怎么信鹞还不回来。陆观他们放出信鹞已有一会,鹞子一直不归,让陆观有些不安。他深褐色的眼瞳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淡淡的茶色,像是一对琉璃珠子。要不然在这里等等?让马喝点水。炽热的阳光像是一把刀子,割在陆观的太阳穴上,他警惕地向着四周看,在隐蔽斑驳的树影之中寻觅人的身影,然而视野所及,没有异状。陆观松了口:就在此处饮马吧,稍事休息。于是陆观同周先各自下马,自己也到溪边洗手擦脸。陆观正蹲在河边,对岸树林里突然冲出两个人来,跌跌撞撞地冲进溪中,一面还回头仓促地张望,其中一人叫出了周先的名字。陆观瞳孔一缩,从马上取下箭篓,拔箭飞射出去。射程太远,敌人闪身躲进树丛。奔逃的二人先后发出惨呼,整个人朝前扑进溪中。树丛一阵抖动,恢复平静。陆观和周先涉水跑过去,树丛里已经没有人的动静,显然是任务完成,已经撤退。周先查看了扑在水里的两个人,手试了他们的鼻息,其中一人已经死了,另一人也明显中毒。陆观看向周先时,周先快速道:被弩|箭射中,箭上有剧毒,怕是没救了。陆观拍了拍被周先抱着的人,捏着他的下巴,令那人涣散的目光凝注在自己脸上,陆观急切地问:白大将军的军队在何处?北北那人眼里仿佛已失去焦距,像是已然半盲,牙齿狠狠咬在一起,齿缝中鲜血淋淋,他茫然地张大着眼睛,嘶哑的喉咙发出最后绝望的低吼:黑狄人暗算白大将军遭了他们的暗算了你说什么?!那人头一歪,周先慌忙摸他的鼻子,发现已经气绝,犹自不死心地按他的颈中,盯着陆观缓慢摇头。陆观眼角发红,同周先将两具尸体搬到一旁,用树枝遮掩起来。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从北岸返回南岸,各自上马,冲过小溪,冲上北岸。就在马要冲进树林时,天空里出现了两个小黑点。周先叫住了陆观,向天打了个唿哨。黑点俯冲过来。信鹞扑在地上,周先下马去,从信鹞腿上解下布条。周先匆匆扫了一眼,整颗心都沉了下去。陆观接过布条去看了,血丝布满他的双眼,他握着马缰的手越捏越紧,手指发白,脸色如同铁一般黑沉。陆大人,不能追了。周先率先发声,他嗓音中含着沉痛,可他只能说下去,必须马上返回京城,通知龙金山,让他整兵。大将军战死,军队还在,大军仍在城外,我相信白大将军的副将会按照他的吩咐,带兵回防京城。陆观视线里一片血红,良久,他问周先:那二人跟踪的是谁?周先一愣,想起来了:我派他们去跟李明昌。黑狄与阿莫丹绒勾在一起了,我们立刻回京,不能让宫里知道白古游已死。去找吕临,即刻让龙金山候命,时机一到,立刻发动兵变。陆观道。可是苻明懋和孟鸿霖禁军现在还在孟鸿霖的手中。让孙秀的新兵去拦禁军,孙秀身份特殊,这支新军是赶走黑狄的功臣,孟鸿霖不敢轻易动手,只有让京城乱起来。就在今日,李宣必须登上皇位。陆观用力一扯缰绳,马仰起头发出一声嘶鸣。两匹快马冲进树林,惊起百鸟飞出。·蒋梦本就慌张,突然有宫人来传,让他立刻去见太后,他细细敷了一层粉的脸更是苍白。一路上蒋梦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揣测是否太后得到了消息,在这宫里,除了他清楚底细的宫人,如许州之流,存着将他这大太监踩下去,另得权势的也不少。然而,越是有被人告密的可能,他越是不能问,问便是心虚。蒋公公,请进去吧。宫女仍朝蒋梦毕恭毕敬地行礼。蒋梦背挺得直了些,步入太后的寝殿。两名梳头娘子服侍着太后戴上金冠,正了头饰的位置,插上长短不一的金簪。沉甸甸的发冠压在头上,将太后整个人都拔高了一截,发式庄重地高耸起来,彰显着大楚最尊贵的女人无上的威仪。蒋梦,你过来。蒋梦一背冷汗,蹑着脚步走到太后的身边,如同最忠诚服帖的一只狗儿。待会你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圣旨和哀家的懿旨,东西可都备好了?奴才都好好收着,太后没什么可担心的。听说灵韵在前头中暑了?蒋梦低着头,他感觉到自己两腮的肉已完全僵硬,不敢抬头与威仪正盛的周太后对视,以免被看出端倪。灵韵忙前忙后数日,外头确实日头又毒,她站了一早上,沾了暑气,奴才已让人把她挪回屋里,只是未经太后同意,奴才私自做主,让人往她屋子里送了些冰。正要请示太后,是否能让太医过去诊治。蒋梦尽量以平稳的声调答话,他感到嗓子里窝着一截冰,需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不要颤抖。哀家亲自去瞧瞧。蒋梦登时脑子里一声嗡鸣,他用力吞咽口水,挤出一句话来:太后待会还有要事这不合规矩,咱们做下人的,合该为主子赴汤蹈火,不过是暑热,想必用不了多久,灵韵自会醒过来,奴才一定将太后主子的好意转达给她。您这会子过去,灵韵一定受宠若惊,她正是虚弱蒋梦的话还没说完,周太后已起身,吩咐道:哀家不过是要去瞧自己宫里的人,你也这么多话,时辰还早,你陪哀家去。是。蒋梦头皮发麻,心中只道是完了。灵韵躺在榻上,脸色发白,确实像是憔悴病容。周太后坐在榻边看了会,太医还没来,她伸手摸了摸灵韵的额头,说烫也不算多烫,若说不烫,又较寻常时候的体温要热一些。周太后试了试自己的额头,觉得灵韵的额头是要烫些。太医还没来?周太后问。蒋梦心惊胆战地回答:已让人去请了。周太后嗯了一声,手落在灵韵的发上。蒋梦悄悄看了一眼,眼睑直惊跳不已,他的手心已被汗湿透。每一下呼吸都变得漫长。这么睡着也不舒服,头发该散开的好。蒋梦道:让奴才来,主子贵手话音未落,周太后已经随和地拔出灵韵头上固定发髻的簪子,将她的发辫打散开来,她一只手从灵韵脑后抬起她的头,另一只手伸过灵韵的脖后,将散乱的头发以手指勾拢,从她的背后捞出来。就在此时,周太后的眉毛皱了起来,她的手指指腹贴着灵韵的后脑,细细摸了一遍。锋利的眼神扫向蒋梦,继而不动声色地让灵韵躺平,一时之间,蒋梦额上的细汗,痉挛似的不自然地半扣着的手指都落在周太后的眼底。殿内空气陷入凝滞。太后娘娘,吕临带着东明王在宫外求见。突然宫人来报。周太后深深看了一眼蒋梦,轻描淡写地抬起头,起身快步走出灵韵的房间,吩咐宫人去将东明王带到正殿。边走,周太后边向下人问:他母妃可也来了?也来了,陪着东明王进宫来见太后,恳请太后恩准他们去殡宫向大行皇帝磕头以尽臣责。好一会,歪斜着身子跪在自己腿上的蒋梦这才清醒过来,太后现在顾不上他,他还得跟过去听用,只是东明王母子来了,他强撑着因为后怕而发软的身体,抓住旁边的木柜站了起来,急促的慌张褪去过后,蒋梦白着一张脸,走出房间,避着宫人快步到存放御玺的宫室,给宋虔之领路的小太监还在外面等。蒋梦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宋虔之从屋里出来。看见蒋梦,宋虔之第一反应是可能坏事了,但蒋梦能在这里,坏得应当不那么严重,他将盖好的圣旨给蒋梦。怎么了?两人边走边说,得知东明王已经进宫,宋虔之有些意外,但想到这可能就是陆观的计划,便没说什么。我去找柳素光。宋虔之道。蒋梦满面感激,他盯着宋虔之,似有话想说。蒋公公帮大忙了,不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为大道,则无需过于注重小节。你是知道的,天家血统,绝不能有丝毫混乱,否则,上天降下的惩罚,无论身居何等高位,皆躲不过。先帝是如何死的,孙公公最清楚,想必他也告诉过你了。看蒋梦的表情,宋虔之了然,他拍了拍蒋梦的手臂,道:你如今所为,才是忠,忠心于一人,则不可眼睁睁看着你的主子万劫不复。太后是我的姨母,我的所为,也是为了不让姨母成为大楚罪人。宋虔之声音越来越低。蒋梦眼眶发红,嗫嚅道:奴才只是个没根的人谈什么君子不君子呢?宋虔之摇头:君子立身,唯诚与孝,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蒋公公是如何侍奉家人,又是如何对待这宫里的太监宫女,如何侍奉太后。在我看,立身之本,不在于身体是否残缺,而在于心,公公深明大义,是世上许多儿郎都比不过的。奴才担不起侯爷夸赞,请侯爷一定当心,奴才祝侯爷诸事顺利。蒋梦目送宋虔之走出院落,便不敢再耽搁,回周太后的面前去当差。他这时的头是借挂在脖子上的,心中却突然踏实了。☆、波心荡(捌)敲门声后,里面人咳嗽着应了一句:谁啊?我。柳素光开了门,向外左右看了看。没人。宋虔之关上门进来,看见柳素光放下掩住嘴的手,从床下取出一口皮箱子,打开扣锁。宋虔之注意到柳素光走动时步履没有异样,显然杖责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伤害,也可能柳素光自己有药,恢复得很快。你的伤还要紧吗?宋虔之问。没事,蒋公公给人打了招呼,本就没什么事,只是为了方便脱身,方才我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得装着虚弱一些。柳素光在箱子里翻找,取出几个小瓷瓶来,其中一个她拔开瓶塞闻了闻,确认过后才把瓷瓶都握在左手,右手关上箱子,你等等,我马上就好。只见柳素光自顾自拿把小银勺,从闻过的瓷瓶里舀出一勺像是芝麻的小颗粒。这是什么?天|衣。在上坤九传里有记载,这种小虫生长在阿莫丹绒西南部的一片山谷之中。李谦德年少时醉心方术,上坤九传只有五千余字的残卷,为了求证其中所记录的怪兽毒虫是否确有其事,他曾经做过游方商人。正是那十年里留下的手札,让李明昌即使不承其衣钵,也能派手下人等照李谦德的遗作去搜罗旁人闻所未闻的毒虫毒草。其实李谦德所传的秘术,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或是利用草药,或是利用针灸、蛊虫,只不过他所到的地方极多,见识之广博,犹在周太傅之上。苻明韶会在立后大典上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后,也是因为你对他用毒?柳素光神色专注,全副注意力都在她的手上,宋虔之也注意到,她戴了一副极不明显的手套,如同她的第二层皮肤一样,覆膜在双手上。这样一双玲珑如玉的女人手,不知道曾经温柔触碰过多少毒物。那不是毒,是由于大殿内所用的香料,本就有扰乱心神之用,何况,从我一年前来到宫廷,苻明韶就陆陆续续中蛊,还要多谢他这个宿主。宋虔之听得头皮发麻,犹豫道:你用苻明韶养蛊?柳素光淡道:万物皆有灵,无论一花一木一虫一兽,我只是求自保。其实蛊虫没有你们想象的可怕,人之畏惧,大多来源于无知无识。有的蛊虫需要与人共生,人体便是他们最好的栖居之所,但它们不伤害人,或寄居在脏腑之中,或依附在皮毛之内。与我共生的蛊虫就有六种,其中五种都无害。那余下的最后这一种,以宋大人的聪慧,想不到吗?是李明昌下在你身上的。宋虔之想到了,柳素光自负本事,姿容不算绝代,但她就像是一个谜。女人的美有许多种,对男人最有杀伤力的,便是柳素光这种,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越是危险美丽,越是致命吸引。其实他根本不用多此一举,不是义父养育我,世间本就无我。除非我甘心,谁也不能驱策于我。柳素光的药配好了,不再多说,她眼神冰冷,将药粉用一支空瓷瓶装起,另外捉出一只甲壳上泛出漂亮绿光的虫子,手摊开。宋虔之脖颈起了一层鸡皮,伸出手。甲虫到了宋虔之掌心,即刻舒展开密密麻麻的手脚,爬进宋虔之的袖子里不见了。这个,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涂在她的嘴唇上,手指就停在那里不要动,用不了多久,天|衣的母虫嗅到味道,就会自己爬出来。不要阻止母虫进入她的嘴里,母虫会顺着食道爬进肠道中,将子虫的尸体作为食物,等她吃饱之后,就会陷入沉睡。在排出这虫子前,千万不要让王妃进食,一旦母虫醒来,就会吸附在肠道里,那里温暖湿润,是母虫最喜欢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