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明韶虽然病重,但才二十多岁,他病倒之后,周太后不让他见外臣,他最信任的宦官孙秀被他自己派去征兵守卫京城,眼跟前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自然也没有机会安排身后事宜。就算周太后不打算大肆操办,国丧自有其仪制,大部分还得遵着荣宗驾崩时的旧例。明日一早我就得进宫,今晚睡不了多少时候。怕是跑不掉一个按行使,或是仪仗使。姨母也说,叫我早些去,有事同我商量。陆观嗯了一声。你跟孙秀约在哪儿?他一进城怕是宫里就会得到消息,侯府是最不安全的。外面今日起都要禁宴饮,林舒上午去时已经连酒都不卖了。约在吕临家里。宋虔之安了心,把管家叫过来亲自过问以后,又让陆观从库里取银子,逐项算过府里要买的服丧期间所用,支给管家。一时之间,京城缟素,麻布麻鞋都不好买了,苻明韶突然驾崩,各府都毫无准备,几个月的战事才刚刚停歇。南北行商断了数月,京城孤悬在外,各布铺库存紧张,只有把先帝驾崩时用过的旧物取出再用。宋虔之斟酌来去,没告诉陆观明日要赐死李晔元,李晔元该当为苻明韶担当山陵使,这个位子怕要落在杨文或是秦禹宁的身上,丧仪上谁来做这个,多半便是下一任宰相。宋虔之心想,太后平日时与李晔元亲近,不喜秦禹宁,但秦禹宁是外祖的门生,可能这个位子还是落在秦禹宁身上。如是对他们有利,他本也是遗诏中的辅政大臣之一。这时候周先回来了,带来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苻明懋去见孟鸿霖了。周先来不及坐下,语速极快地说,怕是要趁发赐各路军赏银的时候闹事。宋虔之先是懵了一下,慢慢地才想起来这回事。是要发赐先帝遗留之物,还有诸军也要赏赐,只是今年军费甚巨,连镇北军的军饷都是东拼西凑,哪儿来的银子赐给京中的禁军?那就完了。周先脸色发白。丧仪固有成例,可这一年赈灾抚民,与黑狄作战,虚耗之下,他们还想要厚赏吗!宋虔之气得浑身发抖。陆观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这也要到遗诏宣读之后。宋虔之鼻翼翕张,胸口起伏不定,他口干舌燥,定了定神,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呼吸才渐平缓下来。你听到孟鸿霖跟苻明懋谈话了?宋虔之问周先。苻明懋身边跟的人少了很多,想是派出去办事,听到一些。后来有几个回来,我怕露了行藏,带着弟兄先撤了。该听的都听见了,苻明懋笃定太后要立东明王,一面派人截杀东明王,京城里则让孟鸿霖做内应,若是不能顺利刺杀东明王,苻明懋准备等太后宣读完遗诏,立东明王为嗣皇帝后,再当场戳穿。这些时日他会安排人放出消息,国库空虚,皇室拿不出足够的恩赏发给诸军,以成京城周遭各州军队观望之势。周先眉头深锁,听苻明懋话里话外的意思,黑狄仿佛宋虔之呼吸一凝,不祥之感笼上心头,忙问:仿佛什么?不知是趁战时潜入大楚境内,蛰伏在某地,还是并未被白古游全歼。至少还有五千人的一支精锐部队。还好,五千人白古游带着十数万大军,光是孙秀带的新兵,少说也有五千人。打仗虽不是拼人数,白古游的战术也早就经过实战检验,有他在,别说黑狄只有五千人,便是有五万也有九成赢面。五千人京城里也藏不下,该在城外。宋虔之沉吟道,军队还不至于同黑狄人勾结,只是若为了拿不到赏赐,闹了起来,就给了黑狄人机会。孟鸿霖若是跟苻明懋一边,确实危险。不过镇北军也会陆续抵达,只要保住东明王,苻明懋还是不敢坐在那个位子上。侯爷说的是。周先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说,苻明懋提到白大将军,我们没来得及探听清楚,守卫他的高手回来了几个,怕露了行藏,没有听见。还有一事,跟踪李明昌的探子回报,李明昌趁今日清晨,丧钟敲响时,城门的混乱,带着一行人出了城。鸿胪寺已经往上报了。陆观:李晔元不在,太后现在无暇顾及此事。派人跟住他了吗?派了两个麒麟卫去跟。只是周先眉头深蹙,李明昌毕竟是李谦德的儿子,这一脉人不好对付。柳素光在何处休养,你知道吗?宋虔之问周先。周先答:在宫里,移去无人居住宫殿里,给了她一间宫女的房间。承元殿宫人甚多,人来人往,柳素光被施以杖刑,杖责了三十,不便行动。只有柳素光对李明昌最了解,对李谦德留下的所谓秘术也最清楚。宋虔之心里叹了口气,摇了摇手:只有让麒麟卫去跟了,眼下最要紧是宫里。太后压着,宁妃帮忙处事,孙秀不在,蒋梦顶了他的位子,我出宫时,蒋梦已被任命为内廷总管,总领所有宦官。另外提拔了王忡晞总领后宫各宫太监,宫女则由太后跟前的管事姑姑灵韵总领,所有宫人听凭宁妃调派。除有太后懿旨,内宫由宁妃掌管。宋虔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道:今天早上皇宫里是不是乱过一阵?皇帝骤然崩逝,是乱过,起码有一个时辰。周先停顿了一下,往陆观看了一眼。他知道。陆观道。周先看回宋虔之:昨夜我们与柳素光说好,让她在平日晨起服侍苻明韶用药的时辰,等抓药送来的小太监来了之后,再进殿内。她是与送药的太监一同发现苻明韶的尸体,平日只有柳素光服侍苻明韶吃药,今日叫上那太监也是逼不得已。若是只有柳素光一个人,怕是不好说清楚了。宋虔之明白,心里还是有点堵,他尽量忽视这感觉,因为接下去的几天里,他只能扛着这冰冷沉重的愧疚与揪心。人非草木,他有不得不做的事,却不代表他心安理得。是。周先道,柳姑娘怕是没法去追踪李明昌。有麒麟卫跟着,应该不会有事。宋虔之疲惫地以拇指按了按眼窝,他眼皮跳得厉害。对了,太后准我回麒麟卫当差。周先道。太后见过你了?宋虔之手顿住。今日麒麟卫队找我,去见过太后,太后的意思,让东明王进宫之后,由麒麟卫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周先道,我已是卫队长了。太后还问你别的了吗?周先:没来得及问,礼部尚书荣晖大人跟太后商量丧仪诸事,我出宫的时候,正好荣大人进去。陆观:太后知道你在秘书省效忠过侯爷,加上麒麟卫历代都是皇帝的亲卫在,让麒麟卫保护东明王,太后的意思很清晰了。宋虔之想了想,道:太后有没有提过东明王的母妃?没有。只说让麒麟卫保护东明王,让卑职好好约束麒麟卫,等着吩咐差事。不跟麒麟卫提东明王的母妃,就是要把处死她的差交给旁人了。宋虔之心寒地想:难道他姨母不仅是要他去赐死李晔元,还要将这件事交给他?只是这话不便在这时候提,宋虔之让周先先离开,盯牢苻明懋,并且让他找机会给左正英递消息,将苻明懋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左正英,要是实在没法让左正英知道,就在四更以前来报。周先领命出去,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凉了许多。宋虔之手背贴着茶壶试了下,叫人进来换热茶。他心里烦得很,走来走去,一眼没看陆观,不知道是否应该把明早进宫要办的事情告诉他。他心里强烈地觉得不应该告诉陆观,却又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他与陆观的关系,不宜有所隐瞒。宋虔之看了陆观一眼。陆观的视线没从他身上离开过,表情里是询问。宋虔之嘴唇嗫嚅,刚动了动,外面来人报,孙秀已经到城外了。侯爷那位表兄也先回来了,跟着小的刚进门来,正在换衣服,待会就来侯爷跟前回话。宋虔之险些把宋程阳给忘了,一想宋程阳在孙秀的军队里跟了这么久,倒是可以先跟他问问这几日京中的情形,再去见孙秀。☆、波心荡(肆)见到宋虔之,宋程阳满脸的凝重神色松弛下来,他站在当地,眼眶微微发红,听到宋虔之唤了他一声堂兄,这才大步走过来,与宋虔之抱在一块,手握成拳,在宋虔之背上锤了两下。两兄弟便分开,互相打量。你没事,没事就好。宋虔之不禁唏嘘,这宋程阳是他如今唯一还有往来的宋家人了,去年随他父亲进京,本是为着开祠堂让卢氏的儿子进族谱,至今不到一年,整个大楚已是天翻地覆,京城风云骤变,宋家早翻了天,周婉心也已故去。宋虔之让人先带宋程阳去换了衣服,才上来堂屋里回话。宋程阳与他爹反不是很像,其实他长得很像安定侯年轻时的模样,甚是俊秀,一身书生气,反而不像是个商人。宋程阳喝着热茶,从头到脚都暖了起来,手摸茶盏,望着杯里载沉载浮的茶叶,甚是感慨。这是贡茶吧?一年宫里也只得三两。喝出来了?宋虔之嘿嘿一笑,可惜是陈的,今年是没有了。宋程阳自己家里做生意,凭着跟安定侯的关系,生意做得也不小。前阵子京城要乱,他那时已在宋虔之的安排下进了兵部,虽只是小小一个书办,这番自己请命随军,回来秦禹宁也有由头把他往上提一提。在兵部还习惯?宋虔之问。宋程阳叹了口气,哂笑道:秦尚书很是照拂,托弟弟的福了。哪儿的话。宋虔之眼神游移,心里想着,其实苛待他娘的是宋家老夫人,和自己那个不长眼的爹,宋家旁的亲戚,实则并没有搅合进来。至于沾了多大的光,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便利。只有这宋程阳,是他托的人,也是机缘巧合,那时就想到了要把宋程阳放到兵部去。只是宋程阳没有个功名,眼下朝中乱着,可以先做着没品没级的小吏,等明年还是要叫宋程阳去考个举人也好,才能站得稳脚跟。在家的时候读书吗?宋程阳先一愣,继而眼底难掩喜色,规规矩矩答了话,宋虔之粗略问过,大概知道这堂兄也是存了要做官的心思,这次来京城本就是要求这个事儿,只是后来安定侯府乱成一团,这才没提。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的,也进了兵部谋事,到底不是正经路子上来,心里总有些发虚。你就在我这里住着,你爹那几间铺子你交给底下人去打点,人要是不够,问我要就是。回来了就好好读读书,明年,或是后年,老老实实去应试。宋程阳记得宋虔之也是没考,便问他去不。我还不知道姨母什么安排,看吧。宋虔之原就有打算好好考一考,谁知道事出突然,他的血统身份竟比学识重要了。每逢乱世,必有阶层被打破的契机,于个人是好事,于整个王朝却是大不祥。谁也不想承认自己治下是乱世,然而,孙逸占去宋、循二州,自立为王,与朝廷对峙,黑狄入侵了快一年,北方仍虎视眈眈,要说不是乱世,也还真够乱的,否则刘雪松也不能从驻军之地跑到京城来谋官做。这一想,宋虔之就想起刘雪松来了。他是个厉害的,很得白大将军赏识,前途无量。不过要说军营里,还是龙金山兄弟为人正派,孔武有力,有次得缘一起喝了酒,他还说了自己做匪首时的事。宋程阳道。宋虔之笑了起来:他跟你说了?嗯,都说了,也是看在我们的兄弟关系上。龙兄弟很是敬佩欣赏弟弟的为人,在军中也很照顾我。这几个月,也交得了几个过命的兄弟。宋虔之道,孙秀的队伍怎么样?宋程阳脸上笑意淡去,右手手指屈起,骨节青白,答道:不行。都是新兵,不拖后腿便算不错,只是他急着先回京,白将军的队伍一路北上,一面在搜捕黑狄的漏网之鱼。孙秀作为新军统帅,也未得白将军一面之缘,反而陆将军留下的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得到了白将军当面考验,有三个已升作了校尉。其余的也从新军里调到镇北军去。孙秀带着的五千人,对外讲是精兵,其实作战经验与身手,尚且不如镇北军普通士兵。而且孙秀在军中时,受了不少贿赂。宋虔之闻言皱起眉头:这还能塞钱?怎么不能,新军比镇北军先回京,虽说被征入新军的大多是京城里走不脱的人,但白大将军打了胜仗,都说回京有望,要把家人都再接回京城。给孙秀塞银子无不是指望这支乌合之众回京后能够得一个编制,到时好做官,哪怕武官地位低,总也比白手起家去考武试的强些。人莫不如是,有捷径走,谁还踏踏实实的。宋程阳自嘲道,我不也是?你不一样,我又没塞钱。宋虔之揶揄道。宋程阳莞尔:谁还能不卖你的账。晚上我去见孙秀,你去不去?宋虔之正色道。宋程阳:天天见他,我就不去了。宋虔之点头:也好,你才回来,好好休息几天。皇上驾崩的事,你知道了吧?宋程阳一进城便见家家挂白布,满城缟素,已经知道了。丧服你找管家,有什么要用的找我贴身的丫鬟,拜月管着府里大大小小事。这几日我得每日进宫举哀,这一个月怕是都忙,疏忽之处,堂兄莫要见怪。宋程阳知道宋虔之都是说客气话,他能这么说,已是很看得上自己,自然不敢有多的话说,原本还打算为宋家求个情,这时也不敢上去添乱,只能是自己找个机会去看看宋老夫人,给那一家子人送点银两便算完。陆观带人去接的孙秀,直接到吕临的府上,宋虔之到得反而算晚。跨入吕家的院子,就见到一丛开得正好的玫瑰,馨香四溢。一路行来见到的都是国丧期间的凄楚,吕临家中花草得他祖父精心照料,长得格外茂盛,石榴树也毫不吝惜地吐露出了橙红的花。苻璟睿蹲在院子里揉吕临家里的一只小花狗,那狗在地上打滚,翻出柔软的肚皮,讨好地抬头,乌溜溜的眼珠直盯着他,苻璟睿哈哈地笑,两只手把狗儿翻得整个躯干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