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明韶沉默片刻,道:说下去。孙秀想了想,回道:朝中诸位将领,手中兵力都不强,若要想与陛下作对,敌人的敌人,就是可以拉拢的对象。所以,奴才若是宋虔之,会去南部找孙逸。毕竟孙逸已经自立为王,直接与朝廷为敌。凡自立为王,不得天命承认者,必由天诛之,想必孙逸也知道,称王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宋虔之手中,有李宣。苻明韶眼眸里闪过寒芒。孙秀忙道:陛下知道,奴才是这宫里的老人了。孙秀生在宫中,是一个宫女与侍卫偷欢生下的孩子,出生便注定了一世是奴,无根无后。没有人比孙秀更懂得宫廷的生存之道,是要闭上眼睛割掉耳朵。越憋得住,越活得安稳,活得长久。不过是个疯子。苻明韶不以为然,却听太监轻细的嗓音在说。荣宗皇帝,并非苻氏子孙。苻明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粗喘一口气,他心跳极猛,眼前有片刻晕眩。你说什么?先帝的母后当年为争得皇后之位,也是天赐良机,生产时恰逢睿宗皇帝不在北关巡视军营,她以一名宫外的男婴,偷换了自己生下的公主。睿宗皇帝子嗣稀薄,平安生下的皇子只有三位,其中有一位先天便不足,另一人成年后不慎失足溺亡。苻明韶胆战心惊地听着,手攥成了拳,掌心冷汗不住往外冒。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身上流着苻氏皇族的血?孙秀不敢出声。苻明韶眼神放空,飘向大殿上部,雕梁画柱,无一不化作模糊的倒影,坠落在他的眼里。那李宣又有何重要众人皆是一般。苻明韶的话戛然而止,有一种可能,让荣宗在意这个皇子,即便他已经疯癫,还要让朝中大员带离宫廷。李宣是私生子,可他的母亲,就是当年被偷换出宫的皇女,寄养在梨花庵中,荣宗常常到梨花庵探视,生下了李宣。你闭嘴!苻明韶勃然大怒。孙秀扑通一声跪地。整座承元殿陷入死寂。苻明韶不住喘息,他眼中所见俱是荒谬,耳中所听俱是妄语。这怎么可能呢?他虚弱地靠在椅中,突然想到陆观提及的遗诏。苻明韶倏然桀桀怪笑起来,眼角渗出泪雾,他食指屈起,关节抵在眼角,浸得微微湿了。陆观呢?把人给朕带过来。苻明韶觉得太好笑了,他胸中仿佛被人挖走了一块,他曾经信任的猜测的都是自作聪明,这皇族太他娘的好笑了。如若先帝不是苻氏皇族,平白做了一世的皇帝,天下人究竟臣服于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而他的父亲,不过是运气好,在万万人之上,虚造一座空中宫殿,竟在他死后,此事才浮出水面。而那不可一世、占尽恩宠的周家女,竟为不知从何抱来的低贱血脉,留下了种。何等滑稽讽刺?!无论皇后或是妃子,荣宗的后宫无一不是身份贵重的女人,她们背后,站着支撑大楚苻氏统治的名门望族,这些自恃血统高贵的人啊,竟向一个脖颈都被别人捏在手中的无名氏的后代卑躬屈膝,跪地臣服。苻明韶越想越好笑,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孙秀头贴地地恭恭敬敬伏低,任由渗人的怪异笑声侵占他的耳朵。苻明韶长吁一口气,收回视线,他颤抖的手摸到案上参汤,逼着自己喝下一口。还跪着做什么?去叫人。苻明韶语气平静,嗓音沙哑。孙秀腿都跪麻了,起身不由猛一晃。苻明韶呆怔着,在孙秀走到门口时,突然叫住他。孙秀立刻止步。算了,你先回去休息,朕亲自去。你那个干儿子呢?孙秀受宠若惊:陛下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惶恐,飞快向皇帝投去一瞥,低声道,谢主隆恩。苻明韶大步走出承元殿,前后挥舞的袍袖张扬翻飞,似乎压根没听见孙秀说了什么。·走了,出来吧。陆观送走李明昌,一手捞开榻边垂着的轻纱,眼却没往榻上看,而是警惕地注视着门窗,以防有人突然过来。谢陆大人。柳素光松了口气,她脸上所敷的香粉已尽被汗浸湿,使得肤色不仅白,且透出些许透明澄澈的光泽。陆观第一眼看她时视线并未停留,转过脸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转过来多看了柳素光一眼。柳素光微微扬起眉:陆大人伤势可已痊愈?陆观摸了摸身上的绷带,淡道:一时半会好不全,但也无妨。那么大人,预备何时采取行动?柳素光道。陆观又看了一眼门窗,不在乎道:什么行动?不行动。我在宫里养伤,等伤好了再说。李明昌说的,大人就一点儿也不动心吗?陆观嘴角勾起,轻蔑道:大楚立国数百年,疆域面积比阿莫丹绒、黑狄两国加在一起还要广阔,就算苻明韶是昏君,他也不会答应让大楚成为阿莫丹绒的属国,我没有直接回绝李明昌,已是顾及他身为重要使臣的面子。大人从何而知呢?陆观:这不可能。柳素光静默不说话,美目缓缓颤动地转动眼珠,注视陆观,神色平静道:我是李明昌送给苻明韶的礼物,不是作为美人,而是作为细作,成为任他使用的一把宝刀。李明昌的家族,从不做亏本买卖。那就是说,苻明韶和李明昌有交易。这个想法令陆观心底腾起阵阵寒意。一个君主,跟别国丞相做交易,这本已对不上位,有什么是李明昌能给一国之君的,又有什么,是李明昌意图从别国君主那里得到的。苻明韶已经是皇帝了,他缺少的只有两样:实权、皇储。在这短短片刻之间,陆观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他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告诉我?因为我想通了一件事。柳素光道,我刚失去一个孩子,我欠李家的一条命,用一条活生生的命去还,很公平。陆观没有问这孩子是谁的,他鼻翼轻轻翕张,做了个决定。你有什么计划?还有,为什么李明昌会追你到这里,他为什么盯上你?今夜是立后大典陆观眼神犀利,盯住柳素光,典礼上出事了?皇后、刘赟,都死了。即便陆观早有预料,这答案仍令他心脏猛一跳,他脸色不好地问:谁干的?是你?是,也不是。陆观:说直接点。刘赟的女儿是皇上亲手杀死的,是因为我。刘赟则是被人趁乱射死的,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太后,或者李相,甚至秦禹宁。陆观沉默了片刻,摇头道:白古游是忠臣,谁都知道,但这半年内,朝中全部兵权,几乎都收归到他的手里,朝廷对他有所忌惮,刘赟上位是必须的,不仅苻明韶想用刘赟。苻明韶多疑,多一个人进入他的视野,对太后、李晔元,反而不坏。秦禹宁不会搞暗杀。柳素光有话想说,生生憋了回去。陆观道:你不能呆在这里了。他突然色变,将柳素光拽起来,推着她朝殿门口走,这几日你都不要来找我,等暗杀刘赟的人被抓出来,你再去找蒋陆观突然噤声,将柳素光推向窗。柳素光不明白为什么,就在她要跌向窗外的时候,陆观一把将她扶正。门开的同时。陆观这一把在柳素光的胳膊上抓得很重,令柳素光稳住了身形。苻明韶孤身一人,推门进来,看了一眼陆观,继而冷冰冰地扫向半边身子躲在陆观身后的女子。陆观向苻明韶行礼。柳素光也随之下跪。苻明韶没有叫他们起身,直至靴子出现在陆观的视野里,他才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陆观,平静道:怎么不躺在榻上好好休息,这么不顾自己的身体,要让朕心疼吗?柳素光不敢抬头,她隐隐感到头皮发麻。臣一直睡不着,听宫人说,柳姑娘会调香,想请她为臣调一次安神香。下回这种小事,让孙秀去办。陆观诚惶诚恐道:孙公公是陛下的人。朕的人,你都可以动用。陆观呼吸放得很缓慢,他低着头,眉棱坚硬突出,眼窝极深,被苻明韶扶起来之后,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苻明韶完全笼罩住。陛下,奴家先行告退。柳素光一脸不敢打扰皇帝好事的慌乱尴尬。苻明韶没有出声阻止她的告退,这反而让柳素光满背冷汗,然而,就在柳素光即将退出寝殿时,苻明韶一手按住额角,出声道:站住。柳素光心中咯噔一声,随之停下了脚,慌乱怯弱地望了苻明韶一眼。陛下还有何事吩咐?立后大典上的歌姬,是你?苻明韶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柳素光心中定了定,低头,沉声道:回陛下,今夜的歌姬,是秦美人。苻明韶嘴角的笑意扩大,扬声道:来人。少顷,一名宫侍入内,便听见皇帝下令:让人查一下,立后大典上安排的歌姬是谁。宫侍正要退出。苻明韶一手握住陆观的手,眼不经意地看柳素光:不论是谁,拉去刑牢杖毙,不必让朕知道了。作者有话要说:改bug☆、潜龙在渊(柒)这晚苻明韶没有在寝殿待太久,他刚要和陆观说点什么,秦禹宁就因军情紧急夤夜进宫,苻明韶只有回承元殿去处理公事。苻明韶前脚离开,后脚陆观便找了个蒋梦的人去打听。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得知秦明雪被杖毙的消息。陆观得了消息,打发人走,披着袍子坐在殿里想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皇帝在立后大典上杀死了自己的皇后,皇后的父亲因为女儿突然被杀而暴起,想要刺杀皇上,却被来路不明的太监给杀死了。太监有机会射杀刘赟,当时刘赟扑上去杀苻明韶,那这个太监就应当有同样的机会刺杀苻明韶,他却没有下手。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只想杀刘赟,一是他的目标也有苻明韶,只是没来得及动手。接着,李明昌来找自己,柳素光是为了躲避李明昌才进入殿内。那么李明昌原本是在追柳素光,但柳素光不见了,李明昌也未见有什么慌乱。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李明昌本来要到寝殿找陆观,与柳素光慌张之中的逃走路线重合,柳素光认为李明昌是在追她,其实却不是,李明昌本就是来找陆观的。这个想法几乎立刻被陆观在心里否认掉。李明昌进门之后,向床榻的方向扫了一眼,那种眼神陆观很熟悉,他是知道榻上有人,只是没说穿。之后李明昌提出,让陆观说服苻明韶,只要大楚皇帝愿意归附成为阿莫丹绒的属国,年年纳贡,阿莫丹绒就为大楚提供保护,帮助大楚朝廷,将黑狄赶出去。这一招是先礼后兵的意思,也是为什么多琦多会来参加苻明韶的立后大典,骑兵已经压境,如果苻明韶不答应归顺阿莫丹绒,那下一步,就是刀兵相见。苻明韶也不傻,将多琦多留在宫中,多琦多不过带了二十几名高手,大楚皇宫却有成倍于此的侍卫。这几日间,苻明韶也将麒麟卫众人放出,许以重金,恩威并重。然而,苻明韶始终不够相信他们,只让他们在殿外守卫。如果麒麟卫还是君王的暗卫,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陆观起身把窗户关上,他腹部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躺久了浑身也很酸。他突然抬起手,臂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让陆观出了会神,他用另一只手,握住那伤疤,竟觉得有点烫手。·不行,绝对不行,你一个人过去太冒险了。宋虔之否定了周先的提议,不知道为什么,离祁州仅仅数十里外的村镇以南不远处的一条大河两岸,有人设伏。许瑞云前去探了一下,黑狄小支部队在这条河北岸设了一座简易箭楼,过河需要通过一座桥,之前宋虔之他们从祁州回京也曾通过这座桥,只是当时还完全没有黑狄人的踪影。宋虔之想了想,朝许瑞云问:确定是黑狄军人?确定,他们说话都用黑狄语,如果是假扮的,私下对话用不着这么谨慎。何况根本没有什么人要过河,如果我们要过去,必然会很扎眼。许瑞云道,我有一个办法。宋虔之也想到了,可以从水里过去。许瑞云道:等天黑之后,我观察了一下箭楼的位置,我们如果从箭楼上游或是下游百米以外,涉水通过,明日就能到白古游大将军的军营。这几日河水深吗?现在不是丰水期,但河流流速很快,河水泛黄,我回来之前打听了一下,这里的雨季五月开始,五月之后这条河会正式进入丰水期。现在的河水携带大量泥沙,水里最深处达到两米有余。我们几个人当中,周先,是你的水性好,还是我的水性好?吕临扔掉手里的稻草,从草垛上站起来,拍着胸脯道:你们俩水性都比不过我,两米多算什么?这点宋虔之是很清楚,吕临少时在一圈公子哥里被称为浪里小白龙,他也喜欢水,能从五六米高的江桥上一下跳进水里,灵活得如同出海之蛟。周先反对:吕大人是禁军统领,要是有什么事吕临拍拍周先的肩: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啊?周先无话可说,只得让吕临去。当天夜里,吕临先游过河,过河之前,将三十米长的铁索、数个转轴,钉进河岸边的石壁。按照计划,吕临在对面上岸之后,会把铁索钉进另一岸的石壁,固定好之后,吕临会放信号弹,看到绿色的细线升空,之后用绳子把人固定在铁索上,会不会泅水都要如此操作,以免水流太快,任何一人的损失对宋虔之他们这支小队伍来说,都是巨大的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