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苻明懋没有否认。安排闫立成在黑狼寨,确实是我多年前下的一步棋。苻明懋右手摸着左手食指,他骨节很大,显得手指细瘦,他抬起眼睛看宋虔之,截杀二位是我的手下自作主张,从黑狄打进来的第一天,我就藏不住了,我的母亲是黑狄公主,只要赈灾粮到了我舅舅的军队里,即便被查出黑狼寨的底细,也没什么。是啊,一旦开战,撕破脸皮也是必然。宋虔之不由想起高念德,高念德还希望能抢先拿到霸下剑,为苻明懋将来做皇帝立首功,其实这师兄弟二人,对苻明懋而言不过是弃子。所以宋大人,既然能够硬抢,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毒害太后,派人刺杀皇帝呢?苻明懋微微仰头,牵起一边嘴角,鼻腔中哼出一声冷嘲,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会跟苻明韶拼手里的兵力,拼智计,唯独没有必要暗杀他。当年他已经被父皇立为储君,一旦父皇驾崩,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如今大楚没有储君,即便我是父皇的长子,就算苻明韶被杀,周太后一样可以从旁系的苻家子弟中择一善者辅佐。就像当年她扶持六弟那样。宋虔之心里惊了一下。很快,他冷静了下来。宋虔之抿了抿唇:不一样,我外祖父已经不在,周家的势力大不如前,朝中只有李派与秦派。太后与李相关系亲密。苻明懋已把话说得很明。宋虔之又想到在李晔元书房里看到的书信,如果李晔元暗地里也与外祖交好,苻明韶就不会愿意让他坐上宰相的位子,但要是苻明韶在让李晔元当宰相的时候,并不知道李晔元与周太傅的关系,那就有可能重用李晔元。所以我必须打服他,让苻明韶下一纸退位诏书,将皇位让给我。宋虔之压根没有想过,苻明懋根本不打算耍小心眼,他想的是用绝对的武力逼苻明韶直接让位给他,这一样名正言顺。只是殿下不怕史书记您一笔篡位谋权吗?宋大人觉得,人活过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吗?宋虔之没有回答。人不知生前之事,也不知身后之事,唯一能把握的,只有活在世上的这短短数十年,那又何必在意史书怎么写?殿下焉知人死后是无知无觉的?宋虔之笑道。要是父皇泉下有知,就该找让陆浑毒杀他的第六子索命,二弟怎么也该告诉我这个做哥哥的,到底是谁害了他,好叫我替他报仇。战场上也应该有来有往,你胜一场,我胜一场,死去的战士该来这阳间讨回公平。苻明懋顿了一顿,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朝宋虔之说,可见,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公平,也不存在因果报应。那陆大夫是殿下派人杀的吗?宋虔之突然问。苻明懋明显一愣,他没有想到话说到这个份上,宋虔之还会再提起这个问题,表情一时有些不自然,虽然他立刻就低下了头,那一瞬的不自然还是引起了宋虔之的注意。苻明懋低下头,良久,他抬起脸来,眼眶带着一抹微红。陆浑是父皇被人毒害唯一的证人,如果还有一个人希望他活着,那就是我。宋虔之快被苻明懋绕晕了,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也没有想通。为了掩饰尴尬,宋虔之喝了口茶,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思忖片刻,用饱含深情的眼光看着苻明懋。苻明懋忙道:今夜约宋大人过来,不仅是为了说清这些年我所受的冤屈,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等一下。宋虔之郑重其事地说。苻明懋询问地扬眉。我们能不能吃点宵夜再说?我真的很饿。宋虔之的肚子配合地咕了一声。苻明懋一脸复杂地走出去吩咐宵夜,之后他离开门外,不知道去了哪里。外面有黑衣人把门。宋虔之感觉脑子里被塞了一万只蚂蚁,而且又饿又困,往桌上一趴,闭上酸涩难耐的眼睛,偏偏睡不着。视野里一片漆黑,苻明懋说的话在他的脑子里杂乱无章地打转。陆观站起来,低头看宋虔之的脸,宋虔之看上去很累,眼圈下挂着乌青。陆观张嘴吸气,继而紧紧闭上嘴唇,极慢地呼出一口气,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充满疼惜。陆观伸手摸了摸宋虔之的头。宋虔之睁开眼。陆观不自在地收回手:没睡着?身在敌营,怎么能睡得着。宋虔之低声道,抓着陆观的手,深深地看他。你在想什么?想苻明懋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是半真半假,或者几分真几分假,还有我们应该怎么脱身。宋虔之不放心道,他说完故事就会放我们回去吧?他约你来,是要谈条件,在你拒绝他之前,他应该会放我们回去。对,苻明懋大费周章把他弄过来,一定是有什么条件要提,而他说的这些事,只是想表明,苻明韶不是一个有资格做皇帝的人,而他苻明懋比苻明韶更有资格做皇帝。既然这样,那苻明懋就是要争取他的支持。苻明懋明知道他在白古游的军中,约他出来可能会被白古游发现从而一网打尽,却还要冒着这样的风险见他一面。宋虔之绞尽脑汁地想,苻明懋到底会要求他做什么。突然,宋虔之呼吸一顿,他眼睛发亮地看陆观,一把抓着陆观的胳膊,将他拉到面前来,压低声音说:白大将军。四目相对间,陆观也反应过来了。苻明懋想让你在白古游的军中做一件事。陆观本来心有旁骛,这时也不得不佩服宋虔之脑子转得够快,另一层担忧却像是一张渔网,紧紧地把他缠住。作者有话要说:改个bug☆、沐猴(玖)小半个时辰后,苻明懋再度露面,厨房已整治出一桌子热菜。宋虔之是真的饿了,一番埋头苦吃,苻明懋几次想开口,被宋虔之狼吞虎咽的架势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就着一盘小炒肉,宋虔之一口气吃下去两碗米饭,感觉好多了,接过陆观盛的火腿菇笋汤,小口地啜,从汤碗里抬起一双清澈的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朝苻明懋说:没吃晚饭,失礼失礼。陆观:在集市吃的面都喂到狗肚子去了吗?苻明懋看着宋虔之红扑扑的脸颊,觉得好笑,问:好吃吗?很好吃。宋虔之活动了一下手臂,把胸口的两个橙子拿出来,给了陆观一个。陆观一脸窘态。你不吃啊?宋虔之扒光橙子皮,吃了一片,满足得微微眯起了眼。苻明懋:对了,还没问宋大人怎么这身打扮?宋虔之一脸惨不忍睹地摆手示意别提。苻明懋识趣地不再问。已经过了三更,外面下起雨,夜雨声中,下人进进出出收拾妥当碗筷。宋虔之握了一下肘弯。陆观看向他,问他是不是冷。宋虔之摇了摇头,他望向已在对面重新入座的苻明懋,苻明懋正在喝茶,约莫觉得也是时候了,朝宋虔之道:今夜请宋大人来,实在是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既然殿下觉得难以启齿,那就不要说了。苻明懋端茶的手一僵。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开个玩笑,我和陆大人既然甩开白大将军的追踪到此,当然有的是时间和耐性,听大殿下把话说完。顿了顿,宋虔之暗示道,何况还有我姨母的话,大殿下不妨仔细考虑考虑。陆观眉头深锁,他忍住了没有插话。苻明懋道:我的请求,直接关系到太后的话是否可信。宋虔之动了动眉毛,淡道:此话怎讲?苻明懋离开座位,右手与左手交叠,向前一推,朝宋虔之低下头,一揖到地,诚恳道:请宋大人做我的太傅,像周太傅辅佐先帝那样,辅佐于我。窗外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声音清脆地敲打着。殿下说笑了。宋虔之扶起苻明懋,没有立刻答应他。苻明懋紧抿着唇,浓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宋虔之,倏然,他的眼神变得凌厉,斜掠过宋虔之身后的陆观。宋虔之侧头瞥了一眼身后,并没有看见陆观,思忖片刻,宋虔之答道:这便是殿下的不情之请?是。苻明懋舒出一口气,宋大人年纪虽轻,却是周太傅的外孙,要是宋大人愿意出来振臂一呼,在文人士子当中应当能激起一番非凡的反响,追随者不会比李派、秦派少,何况,少年志高,李晔元已是要隐退的年纪,朝中的官员也是时候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了。宋虔之喝了一口茶,道:秦禹宁是我外祖亲传的徒弟,比我这个隔代的外孙有号召力。太傅这样的高位,在宋虔之这个年纪,他根本没想过。苻明韶一直摆明将他当做心腹,才会再三试探,苻明懋上来竟就将朝中的一把手许给他。这在宋虔之听来有点天方夜谭,宋虔之很清楚,他那点本事,整人还成,治国远远不够。那太傅的位子就是悬赏,苻明懋真正要求的事情还在后面。不过宋虔之没有开口问。喝茶喝得宋虔之跑了两趟茅厕,眼见要到四更,宋虔之提着在院子里被雨水溅湿的袍摆再次钻进房间来。苻明懋总算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请宋大人找到吴应中,替我找到李宣,查清二弟之死,在太后面前,还我一个清白。如此,我才能相信太后是真的愿意助我,让我再等五年,也非不可。宋虔之懵了。这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他以为苻明懋可能会让他将苻明韶弑君一事告诉白古游,这样白古游也许会动摇。甚至,他还想过苻明懋可能会让他想办法拖住白古游,或是在白古游的军营里捣蛋,总之能让眼下的局势更为有利。现在去查李宣?宋虔之嘴角抽搐:我现在是白古游的监军,轻易不能离开军营。并非我轻视宋大人,白古游带兵数十年,自有行军作战的一套法门,我那六弟让大人监军,不过是走个过场,即便大人离开军营,只要白大将军不给朝廷打小报告,没有谁会留意得到。宋虔之还想说什么,被苻明懋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事关皇室正统,如果苻明韶真是弑父杀君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宋大人身为周太傅之孙,难道可以坐视这样的人坐在那个位子上?宋虔之张了张嘴。在下当不起殿下高看。苻明懋道:宋大人就不想重振周家?宋虔之眼眸细细一动,低头喝茶,良久,宋虔之道:我姓宋。苻明懋温和地一笑,右手缓缓抚着左手食指,慢条斯理地说:你父亲养的外宅登堂入室,开祠堂将长孙认回了宋家。当年的周家二小姐,何等娇艳动人,为爱不顾一切,这门亲,还是拒了父皇才结成的。父皇将小小一个工部侍郎,抬成安定侯,这侯位是给周家的,而不是给宋家的。如今你母亲病着,你父亲就急着认回他的孙儿,退了这一步,步步都要退。将来安定侯的侯位,是落在你这个嫡子头上,还是落在他的长孙头上,谁也说不清。苻明懋想到什么,苦笑摇头:二弟出意外,朝中多少人以为,我身为先帝的长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后来又如何呢?不过是一个姓氏,只要你娘首肯,愿与宋家划清界限,你再查明真相,替我取得你姨母的支持,何愁大事不成。苻明懋的话声极轻,和雨声交叠在一起,噼噼啪啪打在马车顶盖上。车中宋虔之已经拆了发辫,披头散发地侧身睡在陆观腿上。一直僵硬背脊直直坐着的陆观,手指动了动,低下头来,视线落在宋虔之充满疲倦的脸上。宋虔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圈影子,陆观想用手指拨一拨,终于忍住了。陆观呼吸很慢,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宋虔之,过了很久,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眼睛盯着马车门板。冷雨时不时从没有插稳的门缝里冲进来,陆观敞着外袍,把宋虔之往怀里抱了抱。宋虔之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把脸紧埋在陆观的腹上,抽了抽鼻子,又安心地睡了过去。马车在宾朋客栈大门外停下,车夫打开车门,正要说话,见到脸色沉郁的男人做了个手势,便依然去外面坐着,漫无目的地环视一圈,闭上眼睛等待。宋虔之已经醒了好一会,他佯装揉眼,打了个哈欠。醒了?嗯,下车吧。房里周先还在熟睡,宋虔之让陆观去在周先的隔壁开了间房,两个人身上都是湿的,宋虔之先把衣服脱了,冷冰冰的身子钻进被窝里。陆观打热水回来,就见到宋虔之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他,脸上胭脂被雨水洗得花了,整张脸都通红。陆观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拧干帕子过来给宋虔之擦脸擦脖子,擦完让他把手伸出来。给宋虔之收拾干净,陆观换了一盆热水,让宋虔之坐起来,宋虔之便把被子披在身上,坐着像个粽子,只伸出来两只脚。陆观的脚踩在宋虔之脚上,两人的脚都在热水中被泡得发红。宋虔之两眼渐渐聚焦起来。你觉得苻明懋说的话有几分可信?陆观沉默着。宋虔之抽出一只脚,在陆观脚背上踩了两下。他在拖延时间。陆观斟酌半天,终于开口。宋虔之眨着眼睛:什么意思?李宣是个借口,如果李宣能够证明他的清白,当年他就会想办法让李宣在太后面前为自己澄清,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何况,李宣在哪里根本没人知道,苻明懋势力之大,都找不到吴应中一家人搬到何处去了,让你去查,只是想让你离开军营。说下去。宋虔之边听边在想,他虽然是监军,在白古游的军营里,都是白古游自己说了算,何况他也不懂行军打仗,本着不给白古游添麻烦的原则,在他的军队里混吃混喝顺便催一下粮罢了。支走他,也不应该是苻明懋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