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一股冰冷潮湿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瞻星四下张望一番,视线定在地面一道极细的暗痕上,她手指沾了些许唾沫,指尖从暗痕上一抹。姐姐你稍坐,我去烧壶水。林红的声音从天井里传出。瞻星哎了一声。这正合她意,她低头嗅了嗅手指,鼻端熟悉的味道告诉她那道痕迹是血。已经干涸的血迹只化开一点,粘在手指上是一片茶水般的暗色。瞻星手指在木头桌面背面蹭掉手指的血迹,更加确信昨日这里有个伤者,就在这间小小铺面里处理过伤口。她跟来时,林红进门就关上了店铺,考虑到伤者如果真就是那个黑衣人,那他武功极高,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打草惊蛇,当即瞻星就回去了。只是瞻星没有想到,受伤那个人没有住在这里,那她就无法确定那人是不是那天劫持她的黑衣人。必须找个机会听那个伤者说话,只要他开口说话,她就能分辨出他的声音。瞻星暗暗地想,这一切只能在暗中进行,否则如果藏在林家铺子里的那个伤患就是那晚偷袭周先的黑衣人,那人不可能束手就擒,而她一个人又敌不过,只要确定了黑衣人的身份,就可以先去镇北军营里找小侯爷禀明情由,带着人来抓他。姐姐。林红笑盈盈地走来,将铫子、茶炉一应器具搬出来,摆开之后,还真像那么回事。工匠什么时候来?是修补这房顶吗?瞻星竖起食指向上指了指。嗯,数日前黑狄人攻城,都亏这两位大哥,帮着咱们家御敌,那个苏大哥,因为郊州打仗,才来咱们这儿的,离乡前便是泥瓦匠。林红一面说一面洗烫茶具,那两位大哥不会太早来,我来这么早都是为了偷偷跑出来玩儿的。说着她眨了眨眼,眼尾透露出撩拨人心的娇俏。姓苏?瞻星想了想,问道,两人都姓苏吗?没有,他们不是亲兄弟,好像是师兄弟,跟同一个泥瓦师傅学的手艺,还有一位与我是本家,也姓林,是两兄弟里的师弟。林红脸红了。茶筅捣出浓密的乳花,瞻星盯着林红的手出了神。多谢。茶膏是以上好的茶叶制成,清幽甘香萦绕在鼻端,顿时解去些许困乏。瞻星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慢慢地品,仿佛不经意地跟林红聊了一会那两个挺身而出的大好男儿。那位林大哥,一定生得一副好样貌吧?瞻星笑问道。林红低着头,手指绕着一绺垂在胸前的黑发,声如蚊讷:是挺好看,待会两位大哥来了,姐姐就能见到了。瞻星揶揄道:不怕我抢走你的林大哥?林红明显一愣,旋即满脸通红,嗔道:姐姐瞎说什么?瞻星笑而不语,拈起杯喝了一口。林红担心道:姐姐不会真你还没见到那二位大哥呢,定不会看上他们的,其实也没有那么俊这妹子太也天真可爱,如果不是被自己戏谑两句,林红根本没想过她心里头那个林大哥会看上别的女子,压根没把别的适龄女子当成应该防备的对象。瞻星一面喝茶,一面感慨,她在侯府年深日久,丫鬟们打打闹闹地胡混着,好像都是一派小儿女的纯真,却早已没有林红身上这股娇憨劲儿,各为其主,各有计较。茶过三杯,瞻星起身告辞。林红诧道:姐姐不等那二位大哥了吗?瞻星掸了掸裙子:方才妹妹出言提醒,我才没有上当受骗,有缘才上门吃一杯茶。你那二位好大哥,我又不认识,就不必叨扰了。哦。林红嘟了嘟嘴,送瞻星出去,站在门上握住瞻星的手,十分不舍,我好不容易才交上姐姐这么个好朋友,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我姓宋。瞻星淡道,若是有缘,自有再见面的机会,对了,那朵珠花配你正好,若是戴上,你那林大哥看了必定十分欢喜。林红睁大了眼:真的吗?!瞻星弯起嘴角:真的,妹妹姿容本就不凡,皮肤又白,头发又黑,海棠红春|色正浓,衬得妹妹娇艳无双。那姐姐现在就替我戴上吧。林红取出首饰盒来。瞻星替她戴上,满意地左右看看,露出笑容。谢谢姐姐,姐姐住在哪儿?我还能去找你吗?瞻星向外望了一眼,街上人多了起来,已经是家家户户出门采买的时候。对街首饰摊子上的小贩没精打采地趴着,时不时向这边看一眼,做贼似的。县上有一间北口客栈,你知道吗?林红高兴地笑着点了一下头:嗯!回头我去找姐姐玩儿,你在县上住几天?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不如来我家里住吧,我和爹爹去说。瞻星连忙制止住她:后天我就走了,不必麻烦。这么快林红小脸儿耷拉下来,强挤出一丝笑容,明天下午姐姐可得空?瞻星确实没有安排,她到这县城来的目的,只是追踪那名挟持周先的黑衣人,弄明白他是哪方势力。明儿下午我去找你,带你好好逛逛咱们溯溪县,带你吃好吃的,再去听听咱本地的戏腔,怎么样?瞻星伸手摸了摸林红的头,笑道:行吧,明天午饭过后,我在客栈等你,天字四号房。两人说定以后,瞻星不敢多留,这就走了。·军营中。一早宋虔之起来便去找白古游定下他这个监军的职责在,打仗他是一窍不通的,全凭白古游做主,他是上赶着给白古游做粮票来了。出京前我给户部杨尚书去了封信,催要两批粮,一是给容州的赈灾粮,二是给镇北军的粮饷。白古游看宋虔之年纪不大,说话行事却胸有成竹,想到他外祖父周太傅,又想到周太后,笑道:贤侄想得周到。白古游像是不太看重这批粮饷,宋虔之问:军中粮草充沛?短短一两句话中,宋虔之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白古游神色认真起来。解了孟州之危,孙俊业给了很大支持,加上黑狄人从白明渡进来以后,几乎都是就地补给,每让出一地,就不得不让出一座粮仓。当然,我军也不能取之无度,比起在缺粮少衣的苦寒之地作战,对战黑狄,就轻松多了。就地补给也是作战中一种重要的补给方式,但会加大当地百姓的负担,加上灾年,入秋之后,不少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灾情。孟州是个例外,除此之外譬如灵州也没有受灾。所以催一催户部还是有必要,这是我前次出京前,杨大人答应好的,杨大人跟我差着辈儿,我信他不会欺负我这个小辈。白古游凝神看了一会宋虔之,笑着摇摇头,叹道:你跟你娘,半点也不像。宋虔之眉头一跳,别说他像他那个混账爹,那只有掐一架了,要跟白古游这样威名赫赫的大将掐架,他心里还是怂。像你外祖,我认识周太傅时,他已是知天命的人了,但你五官眉目,与他很相似,听闻太傅年轻时也是多少京中闺秀的深闺梦里人。想必想把女儿嫁给你的人也不少。外祖。宋虔之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宋虔之的外祖父陪伴他的时日不算很长,但这个时常被人提及,甚至至今在朝中还有影响力的人物,就像是一缕永不散去的英魂,站在他的身后。没有与外祖多亲近,从他老人家身上学到更多做人做官的道理,是宋虔之永远的遗憾。那时宋虔之太小,周太傅说的很多话,他都不能懂,等他懂得的时候,人却已经不在了。帐外脚步马蹄匆促,军中时常有人走动,宋虔之与白古游议定,怎么用兵他不干涉也不多嘴,只是有个条件,让白古游|行动时尽量带上他,当个小兵也好。白古游自然知道宋虔之这是要观察他的用兵,学点东西,欣然允许。前脚出白古游的中军帐,外面周先已等候多时。小侯爷。周先压低嗓门,一脸焦灼地将宋虔之拉到一边。什么事这么急?宋虔之莫名其妙,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陆观呢?陆大人没出来,在整理东西。卑职有急事禀报周先四下看了看,不太放心地将宋虔之拽到藏不住人的一片空地,这里很僻静,无人走动,周先皱着眉头,眼光十分焦虑,我想起来那个黑衣人的身手,很像是一个人。你认识的人?对。周先额上渗出一片汗光,他的武功路数跟抓我审问的人完全不同,但是,像麒麟卫的人,而且他的身材,完全符合麒麟卫选人的标准,还有就是,他使的一招探囊取物的掌法,在麒麟卫中,只有两个人会。宋虔之微微张大了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你说闫立成和高念德?周先如临大敌地点了点头,急得眼睛发红:看身材应该是高念德,瞻星姑娘要是遇上他二人,那就完了,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单独对上她,都能要她的性命。走,叫上陆观,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宋虔之朝帐篷走了两步,发现周先没跟上来,转过去叫他,斥道:陆观和我们是自己人,别疑神疑鬼,他想办法比我稳妥,快走,还想不想救人了?!周先悻悻然摸鼻子跟上。·林家正在修整的铺子开了大门,对面摊儿的小贩脸上盖着一把蒲扇在睡觉。闫立成叉腰站在门上喘了两口气,抓起褡裢在头上胡乱抹了两下,抿唇道:林姑娘又亲自来了,怎么好让你给我们两个糙汉子做饭?苏大哥客气什么?要不是二位大哥相救,我们一家哪儿还有活命的。那天两军交战,以溯溪县为战场,黑狄人烧杀劫掠,闫立成和高念德一身的武功,救下林家老小虽只是举手之劳,救命之恩大过天,林老爷自不能等闲视之,他对女儿管教甚严,若不是有这一层救命的恩情,林红想要每天往铺子里跑是断然不能准许的。林红亲自下厨,这几天的饭菜点心都是她的拿手好菜。林大哥不喜欢吃鱼?高念德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说自己,忙道:没有。林红陪着他们吃完饭,硬让高念德把伤口解开给她看看,高念德哭笑不得,还是解开了衣袍,上衣挽在腰中,伤口仍然红肿,林红给他上好药,小脸别到一边,起身收拾碗筷。闫立成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姑娘出去。她喜欢你。闫立成道。高念德轻笑道:吃醋了?闫立成绷着脸:我怎么会吃小姑娘的醋。高念德一手捏下巴,右脚一分,搭在闫立成腿上,叹道:不是小姑娘,是大姑娘了,反正过几日就走,多留点银子给林家。我可没钱。闫立成被抓以后,身无分文,现在吃住都是高念德出钱。又不用你出,等事情办完,还愁没地方捞银子吗?高念德一派了无心事的样。闫立成皱眉摇头:你不熟悉宋虔之其人,他不好对付。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足为惧,皇帝也不可能信任流着周家血液的人。周太傅执意要杀大殿下,本意是为苻明韶坐稳皇位,苻明韶却不这么想。身为人臣,妄议废立,周家人拱苻明韶坐上皇位,才是祸根。高念德咬牙冷笑,穷乡僻壤久无君王宠信的皇子,他有什么资格做皇帝?若是先帝泉下有知,早就给气得跳出棺材板来。闫立成呆呆看了一会高念德,听见林红的说话声,强迫自己移开了眼睛,方才的一瞬,他感到眼前的师弟很陌生。☆、妙女(拾贰)那二位大哥就忙吧,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林红挽着菜篮子走出门。闫立成站在门上,低头看她:林姑娘太客气了,派个家丁过来送口饭就是,我们兄弟俩好打发得很。林红将头发勾上耳朵,露出小巧的白玉耳垂,耳廓微微发红,不太好意思看闫立成,却忍不住向他的身后看。那哪儿成,二位是林家的恩人,能给二位恩公做几天饭,当做小女子报答恩公,这样还是欠着恩公的情啊。林红娇滴滴羞怯的模样落在闫立成的眼里,赶人也不是,接茬接不下去,他只得木讷地站在那儿,目送林红从对面的小摊走过去,和胡二瞪了一眼,走了。闫立成往铺子里退,打算掩上门休息一会,再上房顶干活。身后高念德走出来,按住他抬门板的手,走出去,走到胡二的面前。胡二原不确定是冲着自己来的,直至高念德将他刚盖在脸上的破布衫拿了开去。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要睡觉!胡二努力把细眼睛瞪大,对上高念德冷若冰霜的脸,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缩了缩脖子,艰难吞咽下去口水,结巴道,怎么了又?!老子真是走背字儿,什么事快说,说完我好睡觉!扰人清梦要挨雷劈的懂不懂?!今天上午谁到铺子里来过?高念德不理会胡二的抱怨,他说话自有一股四平八稳的气质,然而眼神却像是一把亮得让人心惊的冷刀。胡二不高兴地翻动嘴皮,两个大板牙引人注目:一个外地来的小娘们儿,本来都要掏银子买我的珠花了,就让林家丫头搅黄了,别提了,倒霉。怎么?胡二眼一眯,动歪了念头,你认识那外地来的姑娘?你看上她了?还是他拉长声调,意有所指往高念德后面看了一眼,正对着林家还没修葺好的那间铺子。那可是个泼辣妞,劲大着,我这手就是她给掐的。胡二亮出腕子上的淤痕,愤愤道,这年头姑娘不躲在家里头学相夫教子,反而学人游侠练拳脚,白瞎一张好脸蛋子。外地来的?高念德问。听口音像是京城人,是不是就不知道了。你认识?高念德没有回答,想了想,问:长什么样子你记得吗?什么样子?胡二冷哼一声,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什么问题?胡二被高念德看了一眼,打了个哆嗦,从心底凉到脚底,琢磨着这人能跟黑狄凶悍的士兵杀将起来,还是别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