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下肚,沈玉书看上去仍是心事重重。户部尚书杨文就在京城,离开京城时,我已经将信托兵部尚书秦禹宁转给他。上次在宫里,他自己打包票即使是从商人手里买,也会把粮凑齐。况且,白古游大将军在前方作战,黑狄人翻不出天去,等把黑狄人打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沈玉书这才面色稍霁,敬了宋虔之一杯:托大人贵言。去追闫立成的高念德仍然没有音讯,吃完饭,宋虔之将看守牢房的几个小卒叫过来问了一问,闫立成脱逃的具体情形。果然和他的猜测一样。当时死了一名狱卒,闫立成向来是不用人看守的,宋虔之早就下过死令,是要把这个人带回京城问话的。除了高念德来提审过,而提审当天,死了一名狱卒,容州府里发现犯人脱逃时,只见到牢中一个狱卒躺在血泊里。麒麟卫回报说高念德去追闫立成了,但他赶到的时候,高念德和闫立成都已经不在牢中。陆观说。宋虔之点头:如果不是和高念德商量好的,便是揣测。麒麟卫宋虔之的目光向上飘去,麒麟卫选拔极为严格,近乎九死一生,要在麒麟冢经过培训,能够活着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这种选拔虽然残忍,但因为受训的都是孤儿,与其流落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籍籍无名地死在道边,能够进宫做皇帝的亲卫,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受了皇家天大的恩惠。周先不无神往地说:当年袁大将军,何等威名,也是麒麟卫出身。也只出了这一个。宋虔之道,从那之后,麒麟卫就只是皇帝的亲卫,皇室封死了麒麟卫上升的通道。却不知道是何缘故?周先身为麒麟卫,对那位传奇的将军甚是好奇,更不清楚为什么后来麒麟卫只选择孤儿,数十年前又定下规矩,连成家都不行。你们只知道,麒麟卫出了个袁大将军,却不知道麒麟卫还出过一位宰辅,此人姓薛,文治武功无一不通,他的身手在江湖上都能排到首位。正是这位薛姓的宰辅定下规矩,麒麟卫只收孤儿,且只能作为皇帝的亲卫存在,绝不改任。陆观徐徐道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宋虔之奇道,这些秘密在麟台都没有记载。陆观:听说书听的。宋虔之:天桥艺人有时候说的也还挺真的。周先打圆场道。到孟州的当天,孙俊业亲自来迎,当天晚上在孟州城里最豪华的酒楼设宴为宋虔之接风洗尘。席间坐着一名少年将军,英气逼人,且生得十分高大,一身玄黑重甲的装束,上楼时震得楼板瑟瑟发抖。孙俊业停了话声,转而朝向楼梯口。宋虔之则先就看见了那人。这是李奇。李贤侄,这是周太后的外甥,四州按察使宋虔之,宋大人。多亏他搬来镇北军,否则孟州危矣。你来晚了,这三杯先罚酒,你再敬宋大人三杯。孙俊业笑呵呵地朝李奇招手。李奇入席,在陆观身边坐下来。陆观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妙女(捌)不等宋虔之说话,李奇先就自罚三杯,打着哈哈说:不忙,宋大人,我有个副将,据说是大人的熟人,他巡营去了,待会就来。宋虔之你来我往地跟李奇聊了几句。李奇年纪很轻,是个自来熟,把战场上如何杀敌,黑狄人如何悍勇又怎样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儿绘声绘色地一说,气氛瞬时热烈了起来。白大将军果然厉害。一路宋虔之都没有得到消息是白古游亲自率军,到现在他才知道,白古游先派出一员大将出奇兵南下,两日后将北关诸事安排妥当,才带着五百精兵赶到孟州,一路急行军,与大军汇合后,连夜以火攻破了黑狄人的围困。是啊,我与白大将军里应外合,才将黑狄人击溃。白大将军率领大军连战连胜,一路将黑狄军队逐出孟州。李奇说得眼眶发红,遗憾道:可惜不能投到白大将军的麾下,这一仗让我觉得,只有当过白大将军的下属,才不算白投一回军。看来我是一定要见见白大将军了。宋虔之笑道。屏风后的琵琶声渐弱渐软,甜腻柔软的女音唱起了孟州花曲。孟州本地方言与官话不同,如今孟州城里多是说官话,虽带些许口音,却能听懂。地地道道的孟州方言宋虔之还是头一回听,美人屏风后飘出旖旎多情的软语,让人不禁幻想那是怎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在款款弹唱。酒到酣时,楼下上来了个人。李奇拍手笑道:我那副将来了。陆观:听脚步声李将军就能分辨出是你那位副将?李奇摆了摆手:你们仔细听,唱歌的给我先停一停。宋虔之凝神听了片刻,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轻一重,极有规律和节奏。他瘸了一条腿?宋虔之问。李奇赞赏地点头,叹了口气:有一日黑狄人夜袭,往城中投火包,烧毁不少平房,此人为了救出一名被困家中的老妪,活生生被砸下来的房梁击碎右脚胫骨,尚未痊愈,白将军带来的军医医术高明,说是养得半年或许能够痊愈。不过,即便瘸了一条腿,他也是我手下最勇猛的战士。宋虔之伸长脖子向楼梯口看。是他。陆观离楼梯近,已经看出来是个熟人。宋虔之差点站起来,按捺住了,朝李奇问:这是何人?那走上来的彪形大汉是龙金山,看见宋虔之,他先一愣,继而上来抱拳行礼。正好,龙金山也装不认识他,宋虔之就装得更加坦率了。龙金山没有更名改姓,是从最普通一级的士兵做起,短短一役,已经升成李奇的副将。吃完饭,宋虔之一肚子疑问,到马车上却还得憋着。他们坐孙俊业的马车,到孙俊业的州府衙门住,孙俊业上了车就呼呼大睡,席间数他喝得最多。刚刚回房,宋虔之就彻底憋不住了。龙金山怎么到孟州投军来了?陆观拿了衣袍,推着宋虔之出门,两个人路上三天没洗澡,都快臭了。宋虔之再忍。孟州府衙内也有一处大澡堂子,比安定侯府里的还要大,宋虔之登时忘了还要问龙金山的事了,懒洋洋趴在池边上由得陆观在背上搓来揉去。宋虔之半闭着眼,脖子与肩背一片通红,陆观擦完他的背,便从身后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宋虔之舒服地嗳出一口气,继而微微睁开了眼,眉头一蹙,反手抱住陆观的脖子,忍耐地背靠着他发出低声的喘息。陆观低下头来吻他的面颊和嘴角,动作十分温柔。本来宋虔之还在想白古游,这下什么也想不了了,张嘴回应陆观的吻。汗水融入池水,皮肤被热水浸泡得柔软滑腻,皮肤的磨蹭带来难以言喻的亲昵感。连日来奔波的疲惫与紧绷都松懈了下来。事毕,宋虔之懒洋洋地靠在陆观胸膛上,快睡着的时候,听见耳边陆观在说话。起来吗?宋虔之:再泡会儿。他嗓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透出的餍足,像一只饱食后的猫。陆观的手在宋虔之胸腹上抚摸,又像是在给他擦澡。闭上眼,仿佛能听见窗外屋檐下的铜铃轻响。宋虔之的思绪飘出很远,母亲、外祖、姨母,周家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顽强生命力,离开春越来越近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母亲的病就该有所好转。那时候黑狄人也应当已经被驱逐出去。朝堂稳定以后,楼江月的案子必然得给上面一个交代,苻明韶会再度想要扳倒李晔元,将周家人彻底驱逐出权力的中心。宋虔之拧起眉头,胸中一口闷气,挥之不去。继而宋虔之又想起了秦禹宁,外祖去世以后,秦禹宁这个大弟子当仁不让成为周派代表。少时周婉心带宋虔之回周太傅府上住,秦禹宁常去跟周太傅请教学问,宋虔之去找周婉心时,总会见到秦禹宁与周婉心在廊庑下说话。即便周婉心已嫁做人妇多年,秦禹宁仍称呼她一声二小姐。宋虔之懒懒地睁开眼睛,心想:秦叔为什么会叫自己杀了苻明懋呢?李晔元又为什么会与外祖常年保持通信?至少在三年前,苻明韶还是相当依赖李晔元的,这种依赖建立起来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李晔元与外祖没有关系。或者,外祖骗过了年少的皇帝。所有没有根基的天子,在年纪小时都要寻找依靠,周太后便是苻明韶的依靠,同样,周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是苻明韶所要借用的。周太后不会不知道等到苻明韶羽翼丰满之后,会试图摆脱周家的控制,于是太傅去世以后,周太后开始拉拢李晔元。这样李晔元自然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可是拔除了这根钉子,谁是会取代李晔元的人?宋虔之突然睁开了眼睛。怎么了?陆观腰腹贴着宋虔之的臀,他一动,同时,陆观也睁开了双眼。宋虔之小声地靠在陆观肩前问:如果皇上扳倒了李相,谁会接李相的位子?兵部尚书秦禹宁是皇帝用来制衡李相的,李相一倒,下一个目标就是秦尚书。陆观仔细想了想,把各部大员的名单在心中过了一遍,可能是杨文。他话声顿住。你想到什么?宋虔之从这个停顿里听出了弦外之音。陆观有些犹豫,说:要不然就在罪臣之中。罪臣?这倒是宋虔之没有想到的。那些在夺嫡之争中没有被赶尽杀绝的贵族和大臣,要是皇帝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是皇恩浩荡。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为天子肝脑涂地。罪臣之后宋虔之沉吟道,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但要与李相分庭抗礼,不会是寒门。被流放抄家的士族,先帝时候被论罪的贵族。他抿了抿唇,手肘碰了碰陆观,起吧,泡得脚都软了。陆观嘴角现出一抹笑,脸颊发红,他一站起身,水珠便顺着满身漂亮的古铜色皮肤滑落。宋虔之脸有些发红。上来。陆观自己赤条条站着,示意宋虔之过来,用干布给他擦身,就在宋虔之的注视下,那处一点点抬头,陆观面上却不为所动,脖子通红,把宋虔之皮肤擦干,给他穿上干净的单衣,再裹上袍子,才去穿自己的衣服。泡澡太舒服,到了榻上宋虔之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别的事情,只想睡觉。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上路的时候还没醒,陆观把他抱上马,骑在他的身后,宋虔之一直在马背上打瞌睡,但睡得很不舒服,清醒过来时,马已经驰在赶赴风平峡的官道上。快马赶了一整日的路,接近六百里,途径洪平县,宋虔之还下马去看了看。洪平县被烧得干干净净,旷野上伫立着城池废墟,人、牛、羊的尸骨曝在烈日之下,天气很冷,虽无异味,却在漫天风尘黄沙里显得格外荒凉。傍晚他们宿在距风平峡最近的一所驿馆,驿馆里的小吏跑了一大半,驿丞尚在。屋舍破破烂烂,勉强也能住,没有马可以更换,安顿好以后,陆观下去喂马,宋虔之检查了一遍行李,把圣旨官印都收好,坐到桌子后面去写一本手札,出京之后,他将每日所见都简略记下来。写完之后宋虔之下去找热水,看见马厩那边站着个人。正是陆观。宋虔之向马厩走出两步,看见陆观的旁边还有一个人影。宋大人。周先叫了出声。宋虔之本想偷听一会,只得讪讪走了过去。怎么起来了?不多休息休息。宋虔之拍了拍周先的肩。都是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多起来活动活动。前些日子躺得太多,手脚都僵了。明天一早我还打算起来打打拳。周先笑道。麒麟卫就是不一样啊。宋虔之笑了笑。几匹马都在专心吃草料,整个马厩中只有马鼻子喷气的声音,马咀嚼时嘴唇如同波浪一样翻开,宋虔之盯着看了会,猛然回神。明天就该到了,我还有些紧张。宋虔之看周先,白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凶吗?不见得,很有威严。宋大人身负圣旨,乃是钦差,白将军自会以礼相待。生成什么模样?大络腮胡子?宋虔之轻声道。周先笑了起来:明日就见到了,我最是口拙,不好形容。困了,我去睡觉。二位大人早些休息。这就各自辞过,宋虔之无聊地看了会马吃草料,陆观过来牵他的手,也回去睡觉。半夜里宋虔之和陆观同时被一阵响动惊醒,陆观一手紧紧揽着宋虔之的肩。两人凝神屏息听外面动静。宋虔之眉头皱了起来:动了刀兵,西面。四目对上,陆观沉声道:周先。你别动,我去。前脚陆观提剑冲出去,后脚宋虔之也起来穿好衣服提起剑往外冲。院子里周先已经与人缠斗在一起,森冷刀光激烈迸溅,陆观一阵旋风似的卷入战阵,偷袭的黑衣人顿时落了下风,左手臂受了伤,行动不便地拖垂着。宋虔之正要冲过去,黑衣人抓住瞻星甩过去的长鞭。啊瞻星一声惊呼,被黑衣人就手以长鞭将收不住力的瞻星拖了过去,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放我走。黑衣人压着嗓音说。你放了她。周先道。少爷别管我!瞻星话音未落,整个头颅被迫上抬,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从南面离开,到了安全之处,自会放了她。要是有人追来,我立刻就杀了她。黑衣人手劲极大,掐得瞻星雪白的颈项中一片通红,仿佛即将被折断长颈的天鹅。等到破晓之前,宋虔之三人按照黑衣人的条件,离开驿馆往南去找瞻星。宋虔之本想让周先就在驿馆休息,陆观却不同意。是冲着霸下剑来的,周先必须和我们待在一起。于是三人一起行动,带好行李,在驿馆南面不到二十里外的湖边找到了被打晕的瞻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