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能让人彻底放松的歌声,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宋虔之还是惊得有些头皮发麻。他使劲掐了一把陆观的手掌。陆观回过神来,也觉得不可思议。两人同时看向追逐秦明雪的苻明韶,他一手揽过秦明雪,低头就要吻,另一手却将剑高高举起。秦明雪满面通红,眸色恐惧,不敢挣扎。苻明韶的唇离秦明雪越来越近。歌声转至一个尖锐的转音,旋即拔高。苻明韶低头亲吻舞娘。屏风后的女声戛然而止,乐师们也停下了弹奏。然而这曲子却并没有结束,停在突兀的地方。宋虔之悄悄观察乐师和舞队的神情,所有人都带着茫然,先是环视四周,看到苻明韶的时候,他们纷纷低下了头,现出惶恐。当啷一声,苻明韶手中剑掉落在地,一下子松手。秦明雪不防这么一下,直接摔在地上,跪伏在地,不敢呼痛。苻明韶一只手按着眉间,深吸一口气,抬头,仿佛刚看见宋虔之和陆观。二位爱卿为何在此?宋虔之与陆观面面相觑,正想回话,收到陆观的眼神。回禀陛下,李相替我二人求了手谕,陛下命蒋公公带臣等过来,已有一会了。陛下是否屏退左右,臣等有要事禀报。陆观说话铿锵有力,犹如一口沉稳庄重的大钟。屏风后的女子,搭在裙裾上的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继而食指绕住乌黑光亮的头发,轻轻吁出了一口气,水波盈盈的双目望向虚空。啊,是,朕叫你们来的。苻明韶脸色苍白,身体显得虚弱,一连打了两个哈欠,挥挥手。乐师、舞姬都退了出去。屏风后面传出轻轻的一声开门。那神秘的歌者也退了出去。苻明韶坐到案后,两眼无神,拿起酒盏看了一眼,神色中带着疑惑,他放下喝空的杯,突然感到莫名其妙。这一日,他都做了什么?饮酒?听曲。听曲的时候似乎没有饮酒,为什么他在喝酒?宋虔之看见苻明韶侧身看桌案下滚落的酒瓶和酒坛,他似乎觉得头疼,一脸难受,一只手按着眉心。陛下。陆观开始汇报宋虔之从京中回去以后,他们离开容州,行使按察使职权到了孟州受灾严重的洪平县,帮助洪平县令做出修城墙和望楼的决定,然而时间来不及,风平峡紧接着就破了,他们只能带着城中妇孺西逃,洪平县令死守县城战死。孟州不会守不住,孟州是富庶之地。苻明韶眼神浑浊,视线飘忽。穆定邦是水上猛将,林敏带兵屡出奇招,结果林敏战死,穆定邦仓皇败退。陛下不能再沉迷声色,当以国事为重,此次退到夯州,已经是错了。宋虔之心里惊了一下,陆观简直是一柄箭正往红心里射,丝毫不顾苻明韶的面子,原本的打算现在也行不通了,接下来要怎么说?继而宋虔之又想到,陆观对苻明韶的意义不同,两人有同窗之谊,算是师兄弟,如果出于师兄对师弟说的话,也没有什么。而且这里只有他们三个,反正苻明韶对自己是不得不用,破罐破摔也许真能闯出一条路来。苻明韶眉头难受地蹙着,喘息不止地看陆观,似乎想到了别处。朕是西巡陆观打断苻明韶的话,突然跪了下去。宋虔之只得也跟着跪。苻明韶眼圈发红地盯着陆观。臣请陛下下旨,让白古游大将军率镇北军南下阻截黑狄军,军中一切事宜,让白将军便宜行事。苻明韶面部扭曲。陛下,白古游大将军素来骁勇善战,手握数十万大军,自会有分寸。黑狄军来势汹汹,每到一地,烧杀抢掠,将城中屠尽,就地补给。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不出两个月,恐怕就要打到京城来了。宋虔之禀道,他看见苻明韶眼中快速闪过的恨意,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蹿了起来。镇北军分兵支援孟州这么大一件事,苻明韶如果已经得到消息,而陆观显然不打算说这件事,让苻明韶现在下旨调兵,就当没有人拿着霸下剑去传过令。就等于,陆观面对面地背叛了苻明韶,他现在背叛的已不是个同门师弟,而是天子。宋虔之再拜,这一次深深磕下头去,继而抬起带着血印的脸,宋虔之额头破了,温热的血流到鼻梁上,他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臣以按察使之责,命手下带着霸下剑到北关求援,我大楚律规定,凡遇敌入侵,情急之时,封疆大吏、正四品以上官员、代天巡视的钦差,可凭官文向军队求援。臣擅自做主,以霸下剑为凭,求助于镇北军。若白将军战败,臣愿领同罪!陆观被宋虔之这一招打得猝不及防,只得也磕头,道:臣也愿领同罪。这个头再磕下去,就磕在伤口上,宋虔之疼得嘴唇一咧咧,没吭声。半晌沉寂。苻明韶神色清明起来,无悲无喜地注视着陆观,他想到在衢州时的很多事,最近他常常莫名想到那些旧事,尤其是听到妙女的歌声时。那时他从来不知道有一天自己可以当皇帝,一天一天虽然过得远离权力,甚至门庭冷落,现在回头去想,却觉得那是他一生当中,最快活的时候。如今,他的脖子上如同套了一副重重的枷锁,压得他时时刻刻喘不过气来。起来吧。苻明韶虚抬了一下手,他披头散发地坐着,身上素白单衣衬得脸色苍白,年纪轻轻,眼神却疲惫得如同老人。请陛下恕白大将军之罪。宋虔之仍固执地请求。陆观愁眉深锁。却没办法跟宋虔之在这里说清,苻明韶不会轻易恕白古游的罪,能争取现在不要阵前杀将就算达到了目的。苻明韶一直看着陆观,他看到陆观望向宋虔之的眼神,心里仿佛被一把短刀扎进来,毫不留情地在血肉里那么一绞。苻明韶右手手指不易察觉地捏着膝头薄薄的单裤。宋虔之,你不求朕恕你的罪,却求朕恕白将军的罪。苻明韶冷笑一声,欺君的,可不是白古游大将军。宋虔之一颗心往下沉。陆观:陛下苻明韶抬手止住陆观的话。这次看在情势危急,孟州有难,百姓受苦的份上,朕不再追究你在孟州的行事。父皇在时,他也很疼爱你,朕与你虽只是名义上的表兄弟,父皇应当也不愿看到朕为此事问罪于你。宋虔之额头渗出冷汗。苻明韶冷若冰霜的声音说:朕批给你一道手谕,准你随时求见朕。这应当是恩,但苻明韶的语气却让人毛骨悚然。宋虔之抬起头时,苻明韶已经离去,他反手擦了一把脸,陆观把他抱了起来,沉声在他耳畔说:不要怕,他要是下旨杀你,我就马上带你跑。宋虔之脑袋撞破,有点昏头昏脑,道:哦。陆观心疼地擦去他脸上脏乱的血迹,突然骂道:你磕头都不知道轻重吗?这是几?他一根食指在宋虔之面前比划。宋虔之:去你的,我脑子没碰坏。两人不敢在这里多说,宋虔之也不让陆观抱他,出州府上了马车,才倒在陆观的腿上休息。陆观一直很担心,路上去药铺配了药,下车时横抱着宋虔之进了那间两进小院,让他先睡,自己搬一条小凳到屋外去煎药。宋虔之躺在床上,闻着脑门儿上药膏的清凉味儿,倏然间脑袋重重一点,手脚抽搐地猛然一下惊醒过来。陆观!陆观被吓得够呛,奔到床前看宋虔之不像有事,还是问:怎么了?他拿手试宋虔之的脸,没有发烧。我想到那些信上的笔迹,是是,宋虔之吞了吞口水,是我外祖的字迹,我说在哪儿看过,居然与李相有书信来往的人是我外祖!☆、妙女(肆)陆观点起灯,对着宋虔之的脑门看,擦了药膏的伤口没什么大事,陆观又出去端药进来放在桌上等药凉,进来时他朝门外说:我伺候他,你们都去休息。宋虔之一直在想,这时低声道:你说,我外祖说要杀的那个人是谁?明天再想,把药吃了睡觉。陆观说。反正没凉啊,说说,你有想法了?宋虔之不住撺掇陆观,陆观话不多,但往往能切中要害。更重要的是,陆观对周太傅不会有先入为主的看法,自然不会从这个人的行事方式去推测,而是会根据现有的信息得出结论。秦禹宁是你外祖的学生,与已故的太子曾经是师兄弟,对吗?是啊,朝中都知道,秦叔是我外祖的大徒弟,外祖去世以后,如果不是出了个李晔元,加上秦叔年纪尚轻,李晔元坐不到那个位子上去。这也是宋虔之没懂的地方,秦禹宁刚刚当上兵部尚书时,与李晔元时有政见不同,直接在朝堂上开吵,屡屡针锋相对,此次国难,自然两人要站到一条阵线上去,但在太平无事的时候,没人会把秦禹宁和李晔元看成一条船上的人。陆观端起碗,嘴唇试了试,把药递给宋虔之。趁热喝,你喝你的。陆观看着宋虔之拧着眉头喝药,边说,你记不记得,那日秦禹宁听说苻明懋来找你,交代了你什么?药又腥又苦,喝得让宋虔之倒胃,他仔细想了想,反而不觉得药苦了。那日在秦禹宁的兵部说过的话浮上心头,宋虔之眉头倏然一抖,抬眼看陆观:秦叔让我杀了他。那封信虽然确定不了时间,但其他信你看过,写信的人对所谈到的朝政事件,完全不掩饰涉及的人,落款也都有年份日期。唯独那一封没有。是什么情况,才会只写下这么简单的一道指令?写信的人和看信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信中所说的是哪件事哪个人。没有留下人名是因为不能留下人名,没有年月日,是不想留下明确指向他们所谈事件的证据。虽然这封信不一定会落入他人之手,但现在,既不能分辨是谁写的,也不能明确看出涉及何人何事,就算是被别人看到,也无所谓。宋虔之思忖片刻,联系到秦禹宁对苻明懋的反应,宋虔之说,你的意思是,这个要杀之的人是苻明懋。等回京以后,你到麟台查档,看看五年前到十三年前朝中大小事,就能得出判断。陆观催促道,快喝药。宋虔之只得把药喝了。吃完药很快就开始犯困,陆观收拾完上榻来,宋虔之便把他抱着,药效开始发作,宋虔之昏昏沉沉的想不了事情,脸在陆观的脖子里蹭来蹭去,把陆观蹭得顶起老高,便把宋虔之的手脚扒下去。宋虔之半梦半醒间,又翻过身来抱着,陆观难受至极地憋了会儿,静静在黑暗中看了宋虔之一会,小心亲了一下他额头的伤口,见他没有反应,手撩起宋虔之的单衣,握住他的腰,轻轻地吻他的鼻梁和耳朵,然后亲脖子,继而把他抱着,两人若即若离地厮磨着睡了。第二天天刚亮,宋虔之就醒了,对上陆观的眼,看到他眼中神色清明,便知道他早就醒了。起来吗?宋虔之轻声问。陆观摸着他的脸,说:头晕不晕?宋虔之感觉了一下:不晕,也没不舒服,应该没事。他抬手要摸额头,被陆观抓住手指亲了亲,突然手指被含住,宋虔之整个脸都红了。翻过去。陆观下令道。宋虔之才刚睡醒,也有点想要,便依言侧过身去。继而两人压抑的喘息从帐幔中传出,宋虔之忍不住咬牙道:你轻一点藕荷色的帐幔如同波浪般荡漾,闭合的缝隙里伸出来一只白皙的手,抓着床沿,被另一只大手覆住,抓了回去。外面拜月在问:少爷起了吗?宋虔之一紧张,便感到陆观埋在他的脖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叼着他颈上的肉轻轻咬了口。啊起了,啊不,没起,等一下,你把洗脸水放在门口,我自己来。宋虔之在陆观怀里躺了会,待让人眩晕的慵懒舒适渐渐散去,陆观已经下地穿好了衣服,过来抱他穿衣洗漱。早饭以后,宋虔之先去看周先,瞻星在那儿照看了他一整夜,去的时候周先正在喝药,他要起身,被宋虔之的手势止住。看过周先,两人去周婉心那儿陪她说话,周婉心精神看着还好,她视线定在宋虔之的额头上。不等他娘问,宋虔之笑着说:昨儿进宫的时候跟蒋公公说话,没留神,转弯在柱子上把头碰了。周婉心抿了抿唇,没说什么,沉默片刻后才道:逐星,你不忙的时候,帮娘起草一份和离书,写好先拿来我看。宋虔之恭敬地应了句是。从廊庑下往回走,陆观问宋虔之:你娘真要与你爹和离?我爹都把别宅接回家里去了,我娘那脾气。而且早就该和离了。宋虔之站住脚,在一丛枯萎的花架下朝陆观说,皇上不让你来挑拨我和我爹的关系吗?现在不用挑拨了,反正我是要跟着照看我娘的。经过昨日,皇上不会再信任我了。后悔了?宋虔之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不远处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只小黑狗摇头晃脑的,胎毛尚且没掉,圆滚滚的一坨,以为宋虔之跟他玩儿,四腿一纵,扑到石子上去。陆观牵住宋虔之的手,带着他一转,转到了花架后面,将他按在花架上。宋虔之一下慌了,身后的花架摇摇欲坠,陆观背着光,眼睛如同琥珀,充满男性雄健气息的面目让宋虔之有点走神,他的腿一下就有点软。陆观嘴角弯翘起来:你怎么总是小鼻子小眼睛的?宋虔之把眼一瞪,刚想反驳,陆观头一低,他连忙闭嘴,怕陆观搞突然袭击。谁知陆观抽身站直,宋虔之浑身重量压在花架上,就向后倒去,陆观连忙来拽,宋虔之抓住他的手就把他拉得摔在自己身上。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都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陆观简直无语了。小黑狗跑过来在宋虔之脚底下打转,热情地摇头摆尾。这谁的狗拜月走了出来: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