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出的砖四四方方,通道不太深,要下去就得跳下去,但是跳下去怎么出来是个问题。没有飞爪。宋虔之往黑黢黢的地道里看了一眼,被血腥味道熏得直皱眉头,下面会不会是一具死尸这也算撞大运了,随随便便赶路都能碰上有人被杀了丢在地下暗室之中。应该还没死。陆观道,和尸臭气味不同。宋虔之嘴角抽搐:我记得有绳子?你下去还是我下去?陆观去包袱里翻出来绳子,系在自己腰上。宋虔之双手在身前握着绳子另一头,担心地看下面,从香案上拿了一根蜡烛,给陆观揣在身上,给他带上火绒和火石。陆观下去以后,宋虔之抖抖索索蹲在入口边,目不转睛盯着底下看。微光在地下暗室中晃了一下。有个人。陆观的声音传出,走到宋虔之看不见的地方。宋虔之说:只有一个吗?对,有一个陆观的声音倏然静止。猛一阵寒风从庙外扑进来,把门板吹得咣咣作响,庙中的蜡烛熄灭,宋虔之往门口看了一眼,雨幕接天连地,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晃来晃去。陆观!宋虔之大声喊道。我把绳子拴在他身上,你先把他拽上去,小心些,别碰死了。片刻后,宋虔之听到陆观一声好了,开始使劲向上提绳子下面捆的重物,那重物相当沉。宋虔之咬牙切齿往外拽,喘着气大叫:不是个死人吧?真的没死?没死这么重陆观一声不吭。宋虔之边拽整个人边拉开弓步向后退,够到支撑庙宇的柱子之一,把绳子绕上去系紧,擦擦汗,回到暗室入口,提着绳子把人往上搬。啊宋虔之口中一声大喝,整个人向后一坠,坐倒在地,总算把人头朝地背朝上地拖了出来。挨得近了,提上来的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得令人窒息,他身上到处是刀子割破的伤口,然而衣服每个破口不过半根小指的长度,伤口应该都不大。宋虔之顾不上查看,埋头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宋虔之的手摸到绳子上滑腻腻的血液,指甲里一时间抠满了血泥,浓烈的铁锈味冲击进鼻腔,令人想吐。把伤者搬到一边,宋虔之重新放回绳子,让陆观上来。陆观重新点起蜡烛,将伤者翻过来,问宋虔之:你没认出来他是谁吗?我没看啊,是谁?宋虔之凑过去看了一眼,登时一阵心惊。只见苍白憔悴的脸上满是血痕,眼角早已愈合的疤痕被再次割开,深可见骨,只差一毫就会扎进眼球,他整个脸颊凹陷,血粘黏在下巴的青茬上,唇间俱是凝固的鲜血,嘴皮被咬得血肉模糊,血痕一直伸进脖子。宋虔之失声道:怎么是他?!我去打水,你先不要动他,找点布出来,包袱里有金疮药,先取出来。陆观在菩萨像后面找了个破木盆,出去找水。数日不见,周先几乎成了个死人,宋虔之不由得眼眶发热,他抖着手试周先的鼻息。还有气,气息微弱。是谁做的?为什么要杀周先?宋虔之大脑空白,找药的手控制不住颤抖,他冰冷的左右手用力交互握了一会,平静下来。好在周先没死,等周先醒来,就能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周先带着先帝的霸下剑去镇北军搬救兵,让白古游的军队南下。陆观打水回来。宋虔之蹲在地上,脸色不好地抬头看他,张了两次嘴,都没说出话来,他强迫自己挤出声音,心里却一片冰冷。剑宋虔之道,地下室里还有什么?霸下剑在吗?什么也没有,一地血。他被绑在木架上,也没有刑具。边说陆观边解开周先的衣袍,雄伟的男子躯体上遍布伤痕,上上下下足有数十甚至上百的刀割伤口,有的深有的浅,伤口俱已发炎红肿。陆观以手指沾了沾,放在鼻端嗅闻,用舌头试了一下。你小心些。宋虔之担心道。盐水,虽然是为了折磨他,反而救了他一命。陆观用布沾着水逐一擦净周先的伤口,再上药,没法包扎,布根本不够用。宋虔之和陆观的衣服都是湿的,还好庙中有胡乱堆放的干草和脏棉絮,这座破庙虽然弃用,偶尔也有人发现这里可以勉强歇脚,作过短暂停留。生起火以后,破庙里明显温暖了起来。周先原本脸上有一道疤,从眼角到下巴,将其俊美的面庞割破。刑囚他的人又用刀将他脸上的疤重新割开,分毫不差。陆观伸手在宋虔之眼前晃了晃,不悦道:别看了。宋虔之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人,下手这么狠。估计是他的老对头。陆观说。宋虔之看陆观。火光在陆观脸上跳跃,他伸出一臂,把宋虔之揽过来,将袍子敞开裹住怀里的人。冷不冷?吓得顾不上冷了。宋虔之自嘲地扯出一抹苦笑,我现在手脚还麻,刚才还在害怕把先帝的剑弄丢了,九族都不够诛的。陆观以唇碰了碰他的耳朵,试到宋虔之耳廓冰冷,轻轻地以唇瓣含住,蹭了蹭,把他抱得更紧。现在好点了。宋虔之道,看来我出京去容州的路上,就被人盯上了,我还一无所知。想了想,宋虔之缩了缩脖子,眼现茫然,如果是苻明懋的人,他的势力就太可怕了。皇上如果要诛你九族,不是要连太后一起诛了?宋虔之努力放松自己,依靠着身后的人,脑子里一片混乱,时而想到在容州的种种,时而想到年少时与苻明弘打闹。你小时候也是在衢州吗?宋虔之反手摸着陆观的下巴。陆观微微眯起眼:嗯,我在衢州出生,也在衢州长大。那你上京城来,是第一次离开衢州?不是,我学武拜过好几个师父,第一个师父在我九岁时就把我踹出山门,让我自己下山游历。宋虔之动了动,好奇道:你还做过游侠?这几乎是每个少年郎的梦想,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路见不平就出手相助。算不上,我太穷了。宋虔之:???陆观低沉道:吃了上顿没下顿,没钱住客栈,经常是坐在别人的运草车运水车后面,让别人捎一程。不过大楚的天南海北我都到过,一年半以后,我回到师门,发现整个山门都空了,房子都拆了。为什么?陆观摸着宋虔之的耳朵,觉得他耳朵小小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而宋虔之却敏感地不住缩脖子。很痒,别摸了。逐星。宋虔之看着陆观,没有出声,却用眼神回答了他。我一定会护你周全,就算要我的命,我其实陆观欲言又止。其实什么?陆观坐起身,捡起手边儿臂粗的湿木棍,把火堆拨得一阵火星乱溅,火光再度强盛起来,照亮他们的脸。皇上召我进京时,我已经想好,就算他需要我去死,我也会去。哎,凭什么他叫你去死你就去死啊,你是我的好吧宋虔之还没说完,被陆观一下子亲了上来,一下没脾气了。亲完满脸通红地靠在陆观的怀里。我诸般打听,是当地官府说我师父私开武馆,有一天夜里,官府带兵包抄了山门,师门中逃的逃,散的散,留下来与师父共同迎敌的师兄弟被官府绑起来,在闹市全砍了头。什么罪名?陆观摇了摇头。没有罪名,从那以后,衢州的武馆纷纷倒闭,有点门路的都离开了衢州。我师门中的弟子,都是孤儿,师父早年是一名侠士,开设武馆也赚不到几个钱,门中弟子出师以后,给人当武师,去镖局押镖,有的投了公门做衙役,总之到了师父认为你该下山的时候,就要下山去自谋生路。一旦有了一口饭吃,大家都会念着师父的养育之恩,往师门孝敬些银子。你师父一家人都死了吗?他只有一个人。陆观道,他的弟子下山后大多都成了家,只有他,孑然一身。我师父说他年轻时有一位高人给他算命,说他命硬。算命都是瞎扯。宋虔之想起来一件事,皇上说你是跟一位僧侣学的功夫?跟他学的剑和枪。我出师门时是用刀,第一任师父教了我基本功,如果不是底子打得好,便是我遇上这位无名僧客,他也不会做我的师父。他只教了我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衢州。宋虔之有些出神。心里浮现出一个披着蓑衣的大和尚,颇为高大的一个身形行走在乡间野路里,与孩童讨一顿斋饭,在崇山峻岭中高崖石壁上安如泰山地坐着,领悟天地之力。那你跟皇上怎么回事?你对皇上也跟对我一样?宋虔之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陆观与苻明韶是同窗,两人一同发蒙,苻明韶与苻明弘不同,他从小不受宠,也看不到翻身那一天,没有人会去讨好一个毫无希望的皇子,落草凤凰不如鸡,没有人给他白眼就已经是大幸。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怎么好?比我对你好?宋虔之反过来坐在陆观的腿上。陆观嘴角含笑。快点说,皇上对你有我对你好吗?陆观笑着说:没有,他不会扒我衣服。宋虔之:我往后我会保护你,陪伴你,你想要走到哪个位子,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我比你年长,为你披荆斩棘,是我今后要做的我陆观脸色发红,舌头与唇齿磕绊着轻道,我会疼你如疼我妻,不让你吃苦。蒙蒙的烛光轻轻跳动,宋虔之认真看着陆观,低头以额碰他的额头,对陆观说:我娘说她怕我将来会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揽在宋虔之腰上的手紧了紧,陆观没有说话。他觉得宋虔之的眼睛真亮,如同天上最亮的两颗星,掉在了他的眼眶里。就算苻明韶以后要你为他去死,也不行,你记住,你是要陪我一辈子的。宋虔之边说边去吻陆观,刚刚触到他的唇,陆观便突然激动起来,发狠地将他压到身下。没有任何前奏,陆观就那么挤了进来,宋虔之肩背在冰冷的地上贴着,冷得发抖,颈窝里是陆观滚烫的嘴唇,难以言喻的疼痛令他脸色惨白。待陆观动起来,宋虔之好受了些,虚虚地喘息,微微失神地望着蛛网纠结的屋顶,他死死把陆观抱着,觉得这个浑身滚烫的汉子就像一枚正烧红的火炭,烙在他的身体里。天快亮的时候,宋虔之已经昏睡过去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感到陆观在给他清洗,满脸满脖子通红地想起身,又觉得尴尬得很,索性假装没醒。谁知道真睡着了,再醒过来时,陆观已经用一口小锅煮了点肉粥。喝完粥,宋虔之彻底清醒过来,查看了周先的状况,伤口没有恶化,需要马上到城镇里找大夫给他开内服的药,内外兼养,才能尽快醒过来。周先身上伤口虽多,但他昏迷不醒主要是失血过多,没有内伤,都是刀子割的。☆、正兴之难(拾陆)路上宋虔之一直在想,逼供周先的人到底想得到什么,可他对周先几乎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破相的伤疤从何而来。而陆观分析,抓到周先的人很可能是给他脸上留下那道疤的人,才会以割开他的旧伤疤这种形式逼供。另外,因为没有周先别的信息,宋虔之觉得,很可能拷问周先的人是想知道霸下剑的下落。那是先帝用过的指挥剑,只要有智计,这把剑就能被用成调动军队的兵符。令宋虔之想不通的是,如果抓周先的人是苻明懋的手下,苻明懋已经向黑狄借兵,为什么还要调动大楚的兵马?攻防双方都是苻明懋的人,确实能够让黑狄人不战而胜,但有这个必要吗?左手打右手无疑是一场戏,可是没有看戏的人,要演给谁看?也可能只是要把这把剑藏起来,不让周先去镇北军求援。陆观说。宋虔之他们找了个不大的镇子,镇上有药铺,这会陆观在客栈的院子里无聊地给炉子煽火煎药。客栈生意不好,只有他们三个人入住。宋虔之就跟陆观分析了起来。按照时间来算,周先快马加鞭离开的洪平县,直接北上,应该已经到过了镇北军,所以他才会往西,往西的目的跟我们一样,是去夯州面圣。麒麟卫可以轻易见到皇帝,周先要是在镇北军顺利带到了宋虔之的话,一定也要去见皇上,求一道旨,白古游的自作主张才名正言顺。陆观点头。而且,他应该很容易想到我们回京之后,找不到皇上也会去夯州。或者他就是去夯州找我们会合。宋虔之沉吟道,敌人怎么会知道,周先身上带着霸下剑?除了洪平县令徐定远,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徐定远已经死了,不会是他。你忘了一件事。陆观开口时,宋虔之一瞬福至心灵,听见他说,京城知道你带走了霸下剑的人不少,如果你离开京城之后就有人跟着你,那他自然会知道周先带走了这把剑。剑匣怎么也藏不住,普通人佩剑都是挎在腰上,而这把剑,他只能背在背上。太显眼了。宋虔之茫然地盯着火。药味浸出,很臭,宋虔之看着药汤咕噜噜冒泡,心里在想怎么让周先喝下去。当年苻明懋谋反,朝中应该有两派声音吧?宋虔之:这桩案子麟台没有详细记录,但可以想到,一定有两派。皇子谋逆,如果他是造先帝的反,那必死无疑。但太子死后,他本是最有机会成为储君的皇子,且无大过,先帝却因为宠信我姨母,也就是周太后,将当时的六皇子召回,送在她的膝下抚养。这笔烂账本就不好算。太子死后,朝臣中对大殿下的呼声一时很高,事情发生以后,一定会分成两派人,一派想让他死,也就是站在六皇子和我姨母身后的这些人。另一派,则是拥戴大皇子的这些人,或者是与此事完全无关的朝臣,兔死狐悲,谁都知道,大皇子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难免会想到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