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也看见了,登时脸色大变。宋虔之看了一眼天,嗫嚅道:那是?他双目倏然睁大,瞳孔紧缩,呼吸滞住了,谁放的信号?!宋虔之立刻翻身下马,俯首贴地,隆隆马蹄声踏破耳膜。斥候!陆观大吼一声。即刻有人回报:斥候不在!怎么了大人?宋虔之策马奔至城楼下,向着楼上守军大喊:放城门,我是四州按察使前来巡视,有官牒文书,速速来人验看!淡青色的炊烟笼罩下,孟州城楼上士兵去向长官回报。望楼传下急报:有敌来袭!放了不到一半的城门倏然停住。城楼底下闹将起来。开门,让我们进去!怎么回事钦差大人,城门怎么不放了?!孟州城门下是一圈护城河,此时城门不放,城下的洪平县众只有等死一途。远处隐隐现出黑敌人的军马,看上去数量不多,数量也不可能会多,否则这么近跟在后面跟了一路,不会不被发现。宋虔之遥遥一望,目测只有数百人,但就凭他手底下这些已经疲惫到极点又没有作战经验的洪平县民,根本无法为战。陆观搭弓上箭,瞄准城墙木板一侧的绞绳。千钧一发之际,城门放下。孟州守军长官大喝:钦差在哪儿?快进城!快!宋虔之带着手下数十人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城桥,身后黑狄人的骑兵铁蹄隆隆踏来,震得大地隐隐颤动。头马踏上木板。陆观一手松弦,随之嗖然一箭飞出,匆匆又是两箭,分别射向马上的将领,马脖子马腿。关城门!城楼洞中,宋虔之一声暴喝。士兵们如梦初醒,拼尽全身力气,铰动锁链。天中淡青色的微光被彻底遮住,城门下一片漆黑,宋虔之眼前短暂一黑。噼噼啪啪的箭雨声渐渐远去,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侧身就要跌下马去,让身旁陆观扶了一把,他看了陆观的方向一眼,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一对散发微光的眼睛。走出城楼,大肚的孙俊业跑了过来,朝宋虔之行礼,他穿盔戴甲,是直接从城楼上下来。孟州城里人来人往,商铺正在匆匆关门收摊,富户商贾与贩夫走卒同样在街道上快速奔走,各自归家收拾细软与金银。有多少守军?宋虔之面色苍白地问孙俊业。五千。孙俊业道。够了。宋虔之放下心来,朝孙俊业道,城下只有数百人,可以直接迎战,有能战的将领吗?有。让士兵传令,所有平民进屋躲避,半个时辰后,开城迎战,杀将出去。孙俊业一头油腻泛光的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宋虔之摆手道:必须速战速决,不能让这群黑狄人有休息的时间,否则等他们作出详细周密的计划再攻城,防不胜防。现在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现在还没有援军到达,立刻全歼敌军,将他们的将领活捉起来审问。孙大人。宋虔之转过身去,你是孟州州府,非常时期,军中府中应为一体,孟州军民全都托付给大人了。孙俊业愣了愣,唉了一声,顿足苦笑道:宋大人说得是。他扬声召人来传令。接着孙俊业带着宋虔之和陆观到府衙,一路上家家闭户,街上行人陆陆续续躲进屋舍。不能跑也没法跑了。宋虔之看着这满街匆促躲避的平民,只有这一个想法,这里是州城,成千上万的廊坊堆叠,住民超过八万,这不是已经跑得只有数百人的洪平县,这么多人怎么撤,撤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以想到,城下这一波奇袭被打败之后,孟州城里有不少人会携家带口北上。下马之后,陆观从后面走过来,牵住宋虔之的手。宋虔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气,从陆观的眼眸中看到自己满脸无奈。宋虔之从未感到过这样的无力,在洪平县,有将领在他眼前被人割掉头颅,战场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现在还残留在他的鼻腔之中,无法抹去。州府衙门灯火通明,掌管文书的官员按照孙俊业的意思,给附近州城递信求援。孙俊业亲自写给朝廷的塘报正待发出。走进府衙,法曹张林迎面而来。宋大人、陆大人。张林明显松了口气,要是钦差在孟州出事,事后追责,太后的亲侄子死在孟州地界上,孙俊业怕是要丢官,而自己这个把他们带去洪平县的小吏更不在话下。张林到后不久,安民告示还没发出去,周先便赶到孟州城中,将风平峡破的消息送到,这才北上。现在朝廷也没有消息传到。这也正是孙俊业踌躇的原因,是守是攻,如何作战,全无指令。整个孟州城宛如是一座孤岛,与朝廷失去了联络,一定要增援,可增援什么时候到,全无音讯。孙俊业圆胖的脸上全是担忧,丢官事小,丢城事大。而且孙俊业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有人打到孟州城来,孟州驻军也全无准备。这场战争对于整个大楚来说,都是一场闪电奇袭。黑狄人没有宣战,没有谈判,不遣使者,直接从白明渡口杀入运西镇,将全镇屠戮,战火迅速燎原。上令不达,民间天灾不断,本以为熬过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没想到黑狄完全不给这个机会。白古游的强兵压在北境,南面只有靠林敏与穆定邦,林敏现在完了,风平峡破,穆定邦只有回撤,撤到哪儿,现在还一无所知。大楚与外侵的作战经验,都是通过陆路,水军是在当年内乱,南楚另立朝廷时训练出来的。黑狄一半国土在水中,一面要防海峡另一侧的盗匪,另一半与阿莫丹绒常年作战,骑兵骁勇不在水军之下。加上多年来黑狄与大楚关系和睦,两国多有商贸往来,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战争,可以说震惊大楚全境。黑狄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啊。孙俊业感叹道。驻军守将是谁?宋虔之问。是李奇。陆观道:他父亲是先帝手下一员猛将。正是,李奇现在领的部下,也跟随过先帝作战,是一支猛军。但是,二位大人,孟州现在孤立无援,朝廷迟迟不派兵前来,只有这数百人我不怕,怕的是还有后手。孙大人,孟州城一定要守住,先全歼这数百先遣部队,走一步看一步,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防。洪平县幸存的百姓都已经进了州城,我和陆观从西北城门出去,快马加鞭回京向朝廷求援。守多久?孙俊业问。城里的粮食够吃多久?粮食不愁,只是怕敌军凶猛,守不住孙俊业叹了口气,抿着唇看眼前的年轻人,上次见面时那一派乐天,如今已全不见踪影。半个月,只要孙大人与李将军能坚守半个月,我保证援军必到。孙俊业脸色稍霁,又问宋虔之与陆观要不要吃饭。宋虔之本来想说算了搬救兵要紧,转念一想这几天难道都不吃饭吗?那援军没搬到他就已经饿死了。于是与陆观先在府衙吃了顿饭,没敢吃太多,孙俊业让人挑了两匹千里疾驰的战马给他二人。才刚入夜,宋虔之和陆观从孟州城西北出,一路往京城赶去。两天后的夜晚,到达容州城,守城士兵认出他们,马留守悄悄带路,将二人带进州府。一路行来,见到容州城里秩序井然,只是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客店与饭铺入夜尚未打烊,有不少明显流民模样的人歪七竖八躺在店里或是街上。走着走着,宋虔之膝盖软了软,陆观一把扶住他,顺着宋虔之的手臂,摸到他的手掌滚烫。陆观刚要说话。府衙门前沈玉书带着师爷迎了出来。当夜宋虔之与陆观就在容州州府衙门里住下,将孟州的情形告知沈玉书,沈玉书已接到朝廷命令,让他随机应变,固守州城。什么时候收到的?宋虔之让沈玉书将内阁文书取来看,一看字迹就清楚了。秦禹宁写的。他递给陆观。沈玉书道:风平峡没守住,穆定邦带着两万人南逃回在南边钦州的驻地,整军之后,应当会支援孟州。黑狄人打过来的是骑兵。陆观道,应当是从白明渡口将骑兵用大船运过来,当时整个运西镇被屠,切断了与定州州城的联络,神不知鬼不觉将骑兵运入,将运西镇当做大本营发动进攻。只有白大将军能救大楚了。沈玉书满面愁容,本是设宴为宋虔之、陆观二人接风,这下三个人都没了食欲,草草吃了点的东西。宋虔之刚洗完澡,何太医便来到他的房中,替他给肩背的伤换药。灯下,宋虔之一身的细皮嫩肉,唯独伤口狰狞可怖,隐有发炎的趋势,可他非要洗澡,不知是热水烫的还是因为发烧,脖子与胸膛一片粉红。退烧之前,不要沾水了。何太医叮嘱道。宋虔之想到,要不要把何太医带回京城,如果苻明韶真的要带着整个朝廷西退,那京城的皇亲国戚们都会跟着退,现在母亲正吃着何太医开的药,一路又要舟车劳顿,也不知道母亲病弱之身是否能吃得住。何太医突然道:容州疫情已控制住了。宋虔之即刻会意,道:那请何太医明日与我们一同回京复命。何太医点头辞去。房中一星微弱的灯火熄灭,陆观上床来抱着宋虔之,床上被子熏得又松又软,几日前在洪平县的遭遇恍如隔世。然而,宋虔之一闭上眼,就倏然睁眼,眼光恐惧。陆观察觉到他的动静,握住宋虔之的手,在黑暗里静静注视他,忽道:不要胡思乱想,快睡吧。宋虔之深深吸了口气。他也想睡,连日奔波,每当闭眼,就会回到洪平县那一日。那一天,是除夕,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承上启下拉开新的一年希望的那一天,本该是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一天,他们一日从洪平县逃到孟州州城,还差点进不了城。如果那天没能进入孟州城,那他们也就不能躺在这里说话了。宋虔之侧身紧紧抱住陆观的腰,他眼睑下一双眼珠滚来滚去,眼睑也随之轻轻颤动。半夜里,宋虔之忽然浑身一抽,醒了。狂风撼着窗板,砰砰作响,屋内一丝风也没有,温暖而安全。陆观睡眠很浅,靠在宋虔之耳边轻声说话,等到宋虔之睁开眼睛,陆观看到他眼底除了茫然,都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焦虑。宋虔之手脚冰冷地贴在陆观身上,呼吸时急时缓,好像不烧了,却也冷得不正常。过了一会,勉强要睡,听见陆观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宋虔之拉了一下他的袍袖,陆观将他的手拉到唇边一吻。宋虔之不太好意思地撒手,感觉自己的行为就像个小孩子不可理喻。他闭着眼躺在床上,越躺越清醒,而天还完全没有要亮的意思。如此无所事事躺在这里,还不如赶紧上路。然而数日没有得到休息的身体已经疲累到了极点,无比贪恋这有床有被的惬意。只是宋虔之心里不安定,完全管不住思绪。陆观回来时,被中隐隐一阵香风。宋虔之眉头皱了起来:什么东西话音未落,他唔唔的声音被堵在了嘴里,继而被陆观摸得腰软腿热。不到片刻,宋虔之就什么也想不了地睁大眼睛,眼角沁出泪雾,死死抱住陆观的脖子张嘴喘息。陆观就来吻,舌尖缠住宋虔之,吻得宋虔之舒服地发出嗯嗯的低声,全由陆观摆布。良久,陆观令宋虔之的背贴在怀中,生涩而缓慢地动作,嘴唇微微颤抖地贴在宋虔之汗热发烫的后颈中,极其轻缓地叼住轻咬。宋虔之茫然地睁着眼,几番经受不住要叫,都被陆观强硬地扳过头去吻住,吻得口水顺着他的脸颊一阵湿漉漉凉润润地流到脖子里,继而被陆观一点点舔去。宋虔之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好像在一个严丝合缝的堡垒之中,没有任何寒风暴雪能够入侵。而他接纳了另一个人成为他的一部分,成为他护身的铠甲和掌中的火光。几经沉浮,宋虔之满身是汗地软在陆观臂膀里熟睡,身体微微蜷起。陆观颧上潮红渐退,天色蒙蒙地染上窗纸,陆观抱着宋虔之,给他穿戴,宋虔之一直闭着眼睛在睡,怎么摆弄也睁不开眼睛,眉头犯愁地紧紧皱着,像个不高兴的孩子。陆观看得嘴角弯翘,食中二指稍微用力地按在他的眉心,将皱褶撑平。宋虔之直接被陆观抱上马,另一匹马在侧后方跟着。另一麒麟卫带着何太医骑马。何太医一把老骨头,直说无妨。没见到高念德,陆观问了问。那名麒麟卫回话说:三天前闫立成脱狱,高兄追捕他去了,还没回来。陆观眉头深拧起来,却也顾不上闫立成了,带着宋虔之即刻上路。作者有话要说:陆: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转移转移注意力,可以帮助睡眠宋:效果其实还阔以,就是很痛。比死活睡不着好一些。崽:得了,陆大人能不给自己找借口吗?☆、正兴之难(拾壹)越往北走,意料之中的繁荣景象并未出现,行人稀少,田地荒芜,不少官道被雪封盖,道路难行。他们用布包起马蹄,从冰冻结实的河上抄近路直接走过去。到第二天正午,就到了京城西北方向一间闻名遐迩的道观,宋虔之让队伍停下,去观中烧了一炷香。观主认识宋虔之,询问他母亲的病情,宋虔之一一答过,与陆观手牵手下山。漫漫山道穿云绕雾,道旁青松梢头积满白雪冰渣。陆观的手掌很温暖。你娘会好起来。陆观沉声说,伸手将宋虔之的兜帽从脖子里扯出来套上他的头,揉了一把宋虔之的脑袋。上山时路过的一间凉亭中,此时正有人坐着歇脚,两名身穿灰青色棉袍的常随,一名浑身雪白南绸作面,衣锦袍戴毡帽的男子,颇有富贵相,坐在亭子里伸手烤火。常随将茶挑子上的茶具取出,却有五对盘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