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往后缩了一下,又停下来,让他摸了。怎么也要三天,有人护送他。宋虔之这时才反应过来上当了,怎么可能五天就回,要等人,要跟容州州府打交道,这不是一道旨下去就完事,得亲眼看着州府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少说也要十天才能来回。你待会晚饭回来,吃了就睡,明天早起赶路,别让灾民等你。宋虔之险些把碗一摔不干了,现在回京也就是一天功夫就能回家,却听到陆观说:楼江月的案子没什么好查的了,皇上给李相设套,死活想把这两桩命案扯到李相的头上。宋虔之心中一惊,却不知道为什么陆观跟他说这个。但是他扯不上李相。陈情书这证物太单薄,就算让周先找出来,也没什么用。汪藻国是人证,证言前后矛盾,疏漏颇多。查到宫里多半会扯出毒死林疏桐的毒|药来自宫中某位后妃,秦明雪得到的赏赐都是御赐之物,她是皇上的人。林疏桐架子上的书我翻过了,昨夜逐条对过,她凭那几本书做不同的符号为李相传递信息。秦禹宁太打眼了,虽然没有直接写明林疏桐出游是去见李相,见秦禹宁在皇上眼里那就是见的李相。皇上对故太子在时的老臣都很提防,他谁也不相信,我算栽了。宋虔之越听越心惊,这些他虽然都知道,但陆观从未将心中所想吐露半分,他不知道陆观心中竟也洞若观火。你说的什么?宋虔之一头冷汗地问,背上已前完全被汗沾湿。强自按捺下震惊的心绪,宋虔之问,这就后悔进京了?陆观笑了笑。从第一面起,宋虔之就没见过陆观真心实意地笑。这一时陆观笑起来,脸上的疤也柔和下来,刚毅坚硬的轮廓中,透出来一丝温情。宋虔之眉峰略蹙。不后悔。陆观眼神中仿佛有某种意味,继而心不在焉地说,反正要死,我想为容州百姓做这一件事,少不得要拉宋大人下水。陆观收声,雪声断断续续在屋顶响起。他静静注视着宋虔之,对不住了。宋虔之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周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在哪儿开饭?还是在下面用?宋大人一起吃还是在房里吃?饭后宋虔之昏昏沉沉,麻溜爬床睡觉。院子里周先在打拳,完事后脱去武袍,赤着上身,一身健壮肌肉,从天井中打接近冻冰的冷水自肩头往下泼。树影斑驳落在周先的肩上,他肌肉鼓涨的上臂刺着一只黑色麒麟,远古神兽怒张双目,透出的却非凶狠,而是肃穆庄严。周先用干布擦拭肌肉,重新扎上武袍,回房。瞥见宋虔之房间里灯亮着,陆观进去就没出来,想必是要彻夜照顾那娇气孱弱的小侯爷了。雪落无声,天刚有些蒙蒙亮,陆观翻身坐起,把宋虔之从被子里捞起来,给他穿戴,他从未服侍过别人穿衣,动作很慢,越慢越急,几次把宋虔之扣子扣错,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到吃早饭时,宋虔之才清醒过来。驿馆里没什么好吃的,粗粮粥,窝窝头。宋虔之从未吃过窝头,险些噎着,米粥里放了少许糖,熬得很清,勉强能将窝头送下去。宋虔之不知道,这点粗粮够驿馆中上下五六人吃两三天的。这一日马速放得慢,宋虔之也不似前一日往前冲了,他头痛得很,勉强骑在马上。傍晚时才赶了五十里路,只得歇下。晚上喝过姜汤,宋虔之出了一身汗,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他迷迷糊糊记得昨夜照顾自己的是陆观,把碗递过去,跟陆观说:谢陆兄照顾,今晚你还是回房睡,免得我闹得你睡不好。陆观不理他,把碗拿出去,端进来伙食,跟宋虔之分着吃了。收拾停当以后,陆观照样来宋虔之的房中,与他同榻而眠。昨夜宋虔之是病得不清醒,上床就睡着了,今晚他却耳聪目明,连窗外细雪簌簌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雪片是落在他的脑门上,一片接着一片。陆观上了床就睡觉,这时已呼吸沉稳,平躺着一动不动。宋虔之从未与人同床睡过,逛青楼也是听听曲喝喝酒,从不过夜。这时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尴尬,侧转头,偏偏窗纸十分薄,让廊庑下微弱的灯光照进来,投落于陆观的脸上。一切都朦朦胧胧。陆观侧脸英俊无比,罪人那块疤不在这一侧,他整个面容充满男人雄壮的气息,一手搭在腹部。宋虔之虚虚比划着抬起头看了一看,陆观的手比他大多了。陆观鼻子稍微一皱。宋虔之立马躺下,死死闭眼,脖子里出了一层汗,待没听见任何声音,才睁开一只眼去看,松了口气。陆观仍然沉沉睡着。宋虔之眼睁睁望着屋檐。驿馆冷得要死,他膝盖已冻得没有知觉,两只脚在被子里互相搓来搓去试图取暖,没卵用。半夜里宋虔之醒来一次,天还没亮,他身上也不冷,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观那床被子盖到了他身上,他们两人同盖着两床被子,被子叠在一起,而他两手抱着陆观的腰,下巴颏还抵在陆观肩前。宋虔之轻手轻脚试图把手缩回来,他的两条腿夹着陆观的一条腿。陆观身上十分温暖,就像一个火炉。而宋虔之刚刚睁开的眼睛周围已能体会这雪夜陋室的寒冷,他脖子不住往被子里缩,一番天人交战,宋虔之正想把手脚悄悄挪回来。陆观另一只手抱过来,将他整个人都按在了怀中。这下两人彻底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宋虔之风中凌乱地胡思乱想着,决定就这样抱着睡吧,只要他早上比陆观后醒来就行了。闭上眼却好半晌没法睡着,鼻腔里随陆观一呼一吸,时不时感受到那灼热的男子气息。且陆观不知道在梦里干什么,睡得胯|下顶起老高,两人面朝着面,宋虔之的小兄弟经受不住这种非常理性的撩拨,不一会儿,两人就都硬着贴在一起。无论如何,宋虔之都睡不舒服,又没有那么大力气推开陆观。诸般纠结之下,宋虔之睡着了,满脑子都是:明天早上怎么见人。醒了?宋虔之睁眼时就听到陆观问话,见到陆观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把衣服兜头扔了过来。宋虔之忙把衣服扯下来。快穿好,下来吃饭,今天该到了,我已经吃过了,去镇上买点东西。宋虔之担忧道:买什么?能买得到吗?陆观看了看他。微弱晨光之中,陆观只穿一件方便行动的布袍,墨蓝颜色,腰间缠两圈黑色布带。宋虔之眨了眨惺忪睡眼,只觉得陆观大腿健壮,臀肉结实,又想到昨夜与这火热身躯贴在一处的滋味。想什么?陆观奇怪地皱眉看他,宋虔之脸红得跟要滴下血来,只是他本来肤色白皙,看得陆观喉头略微一动,强令自己移开眼睛,给点钱。啊要多少?二十两吧,有没有?没有我去找周先。陆观定了定神,上来摸宋虔之的额头。宋虔之神色怪异地往回缩,别扭道:不烫了。陆观不管宋虔之躲避,快速将手贴着他的脖颈一试,抽身站起。总算退烧了,不然到容州,你也成了灾民,这趟我们一共才三个人。陆观道,你身体底子太差,等回去教你几套拳。我不学,你那套野路子自己练吧。宋虔之嘲道。教过宋虔之的师父那都是带过太子的,他武功是不弱,只是疏懒,进了秘书省以后更是一门心思放在钻营权谋算计。好吃懒做。陆观评道,让宋虔之自己下去吃饭,自己去包袱里翻出银子,拿了就走。☆、容州之困(贰)不到傍晚,容州城已近在眼前,宋虔之喘着气,立于马上,使劲一勒缰绳。这就去?周先压低斗笠,扬声道:要不要我先去为大人们开道?走罢,早一刻进城,早一刻帮得上忙。言毕,陆观猛一拍马臀,一马当先地冲射出去。容州城下城门紧闭,周先上去一阵狂擂,竟没有人出来,城墙上列开的十数人,显然有人从城墙上看见了他们,兵士无一人动弹。简直莫名其妙。宋虔之走出城下,一只手遮在眉檐,往上看,继而大吼道:开门,开城门,我们是钦差!城门上一个士兵动了。宋虔之风寒刚愈,身体虚弱,夜以继日策马狂奔,体力已濒临极限,等着进城喝口水歇一歇。到地方了竟不让进,险些肺也气炸。圣旨呢?陆观听到宋虔之问话,把圣旨从怀里掏出来,正要到城下去喊话,城门终于开了。匆忙跑出来个城门尉,身上皮甲尚且没有穿戴整齐。你们都在干什么?!宋虔之常年审问的都是京中大员,一喝之下,威势迫人。城门尉连滚带爬地跑到宋虔之跟前,见到宋虔之气度非凡,说一口标准官话,又见到他身边身形异常高大那人手中握着一卷黄绢,料想便是圣旨,满眼惊惧,忙不迭单膝一跪,禀报道:不知道钦差大人到来,属下失职,属下失职宋虔之挥手:别说了,走走走,进去,你们州府大人现在何处?沈大人去施粥了,不在衙门里。一行三人随着那城门尉,直接到州府衙门等。整座容州城宽可容纳六架马车通行的主道上没什么人,偶尔有人出现,俱是将身上棉袄裹紧,埋头躬身朝前快步行走。家家商铺都闭着门,骑马经过的两条主街上,唯独有一间名为杏林春的药堂开门,风吹动药堂门外挂着的布幡,天色阴沉,门外排起长龙。队伍里什么人都有,老人小孩,病得脱形的壮汉,个个脸色灰败,眼神涣散,马蹄从身边踏过也殊无反应。州府衙门里空无一人,三人被带到后衙东侧接待朝廷钦差的小楼,城门尉去吩咐,搜罗出几个下人来伺候。小楼里虽平日不住人,天天有人打扫,还是干净。只是被褥要换过,桌上的摆件、木架上的毛巾、笔墨纸砚等物都要现办。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丫鬟听从城门尉的吩咐,端上茶来,就在外面伺候。城门尉有事在身,不能多待,告罪即去。这一等等到亥初,宋虔之盘膝坐在榻上,手托着矮桌已在瞌睡,身上披着一件陆观带来换洗的大袍子。外面丫鬟小厮说话声传来。有人在叫:老爷回来了。宋虔之头猛一点,清醒过来,下地穿鞋,周先一直守在门口,怀中抱着一柄长剑,俨然是个威风凛凛的门神。陆观叫住宋虔之。宋虔之:?陆观将他歪七竖八睡得凌乱的锦袍理得熨帖,走出门去。宋虔之连忙随在他身后,跟着出去。空荡荡的州府衙门,一个三四十岁,身形瘦削,面部清癯,肤色黝黑的男人走来,身边跟着衙门中主簿一名、书办一名,尚且有个小厮,打着灯笼在前照路。沈大人。听这一声,沈玉书停下脚,循声望去。钦差?沈玉书已听城门尉报过,眉一拧,略朝大步走来的陆观拱手,接着说,可有朝廷的文书?沈玉书一面验看文书,一面抬眼打量陆观,眼神从他身上滑过去,扫过周先,最后定在宋虔之的脸上,视线登时顿住了。这少年人生得足可叫人眼前一亮,可太年轻了,五官漂亮精致,一看便知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连日来容州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沈玉书不得不小心谨慎。这位是?沈玉书向陆观发问,眼睛看着宋虔之。宋虔之走上来,将官印、私印都给沈玉书看过。换成平日少不得要揶揄这州府几句,可惜路上病了两三日,没力气与他计较。宋虔之笑道:秘书省少监,宋虔之,陪同我们秘书监大人来宣旨,沈大人打算在哪儿接旨?沈玉书神色一凛。三位钦差稍等,我这就命人打扫正衙。沈玉书连声吩咐人去打扫,还要焚香,自己先入后衙换衣服。州府大人,给点吃的吧?陆观没柰何看了宋虔之一眼。啊,是,招待不周了,钦差回去上坐,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饭菜。怎么能让三位大人饿着,王青山,快,快去叫厨房把风鸡风鸭取出来做,蒸一笼白米饭。回房后,陆观的脸色不大好看。总要吃饱了再做事,灾民没得吃,我们也不吃,谁来赈灾?宋虔之揣着手说,拿起茶杯一看,没水,拎起茶壶一晃也没有。周先眼明心亮地拿了茶壶出去叫人加水。希望太医能快点来,咱们三个顶什么用,盯着沈玉书把粮放出去也就是了。宋虔之吸了吸鼻子,一副病鬼的颓靡样。沈玉书换好衣服让人来通传,宋虔之便跟着陆观去给沈玉书宣旨,那州府正衙以内冷冷清清,像是许久无人过堂。沈玉书听完旨,眉头就皱了起来,接过圣旨去,叹了口气。陆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开仓,实在仓中无粮。陆观:上个月底京城的旨,从衢州开滁奚仓运粮五十万石到容州,是沈大人验收入的仓,怎么就没粮了?沈玉书抬头看了众人一眼,手向外一伸,道:边吃边说,钦差们都饿了吧?宋虔之:早就饿死了!陆观:沈玉书笑了起来:宋大人是直肠子。陆观斜乜一眼宋虔之,像有话说,又吞了回去。风鸡风鸭都是早做好的,取出来或蒸或煮,十分方便,除此之外有一道炒青菜一道鱼头炖豆腐。远比不上宋虔之在家里所用,但这两天路上不是吃饼就是吃窝头,早已饿得眼冒绿光,吃起饭来宋虔之顾不上说话,只听沈玉书同陆观讲。容州三年匪患,今年入秋后天气不好,晒麦的季节不出太阳,连下一个半月的雨,收起来的麦子俱发霉腐烂长芽,于是朝廷免了容州今年的税。半月前沈玉书送信给户部尚书杨文,同时动身进京,好不容易打通户部的关系,将粮带回来入了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