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爽亦有列席,主座以下乃是洛阳的几名官员,官员们以赫连爽为首。谢安一见之下,便知赫连爽是苻坚派来监视慕容冲的,于是笑了笑,说道:太守盛名之下,当真无虚,我国陛下,亦是久仰了。陈星端详慕容冲,知道他已经认出两人了,但如今局势较之清河公主丧生之时,已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明显项述对慕容冲的把握十分准确,他并不想寻仇,或者说,现在不想。我这一生,俱被盛名所累,慕容冲冷淡地说,有时太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陈星从慕容冲出现的一刻起,就在想他给自己的印象,想来想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词----清冷。慕容冲与项述同为美男子,虽然都很冷淡,项述却有凡人的喜怒哀乐在,亦带着几分温情。慕容冲则只能用清冷来形容,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感。兴许在姐姐去世之后,对他而言,世上已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心里的涟漪了罢。今日宴席,对谢安来说实在是个难题,提慕容家人套套近乎吧,容易牵涉到大燕的亡国之恨,恭维他年少有为长得漂亮吧,又不免让人联想到他与苻坚的关系,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触到慕容冲最不想被提及的伤疤,想来想去,非常漂亮地说了一句:洛阳百废待兴,百姓却已安定下来,足见太守体恤民意。不关我事,慕容冲竟有点心不在焉,不时瞥向陈星身后的项述,随口答道,都是赫连大人与官员们的功劳,我不过领个虚名罢了。这下又把话给堵死了,看来慕容冲根本不想与他们废话,也并无兴趣与汉人们拉拢关系。谢安思考片刻,决定单刀直入,又问:陛下那边,是如何决定的?不知道。慕容冲冷淡地说,我已派人给他送信了,他也许会来来了,你病情如何?明堂侧门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起初众人还以为是苻坚,怔得一怔,待得发现却是个二十来岁的消瘦青年,俱不免面面相觑,陈星一见那人,顿时就差点喊出声来。拓跋焱!拓跋焱比起在敕勒川下匆匆一面,如今已更瘦了,他穿着厚厚的衣服,曾经英俊潇洒的脸上带着一股厌倦之气,眉心黑气若隐若现,脸色苍白泛灰,就像一尊精致却落满了尘的铜器,但就在见到陈星的一刻,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你们来了。拓跋焱笑道,继而入座,双目依旧是明亮的,只看着陈星。项述:你陈星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拓跋焱出现在洛阳他不奇怪,且让他惊喜无比,但转瞬间那故友重逢的喜悦,却马上被拓跋焱仿佛染病的情况所冲淡。陈星想问你怎么了,但项述已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陈星的肩膀。赫连爽已经有点疑惑了,洛阳胡人官员们纷纷看着陈星,陈星便不再多说。拓跋焱勉强笑了笑,说道:我生病了,来洛阳养病,太守告诉我,有汉人来,便想打听打听我一位小兄弟的下落。他的名字叫陈星,听说去了建康,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过得很好。项述却主动答道。拓跋焱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慕容冲说:吃点东西?拓跋焱忽然拿起慕容冲的酒杯,朝众人说:我敬各位一杯。你不能喝酒。慕容冲皱眉道。拓跋焱却已喝了下去,将杯底一亮,点头道:恕罪先告辞。第78章 血盟┃只要是他点头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从不食言陈星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余人纷纷举杯饮下, 项述喝完后又道:我也敬各位一杯。所有人:???慕容冲闻言喝了, 大家也跟着喝了,最后慕容冲说:我再敬一杯,敬完各位便随意罢。慕容冲喝了最后一杯, 显然心思不在席间,起身告罪离席,似乎是去找拓跋焱了。留下晋使节团与赫连爽当场寒暄, 谢安只得作罢。大伙儿随便吃了点东西, 谢安不住朝项述使眼色,示意他设法联系慕容冲, 项述只当看不见。到得二更时,赫连爽便派人将他们送回驿站去。他怎么了?陈星说, 拓跋焱生了这么重的病?项述横坐于榻,一脚踏在案几上, 没有回答,陈星说:不知道冯大哥侦查出了什么,肖山怎么还没回来?谢安回到驿站后, 简单收拾停当, 便前来见两人,说:今天那病弱年轻人,是什么来头?陈星说了与拓跋焱认识的经过,谢安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想来是个好消息, 在洛阳说不定能求助于这名散骑常侍。嗯,项述淡淡道,他可是追了陈星上千里,从长安追到敕勒川。陈星:你项述,这个时候是不是要吵架?正说话时,驿站背后的窗门响了三声,项述拈起枚棋子一弹,撞开窗门。冯千钧说:联系上慕容冲了,走密道过去,他想和你们谈谈。不去。项述说,麻烦帮我把窗子关上。去!谢安与陈星异口同声道。陈星:好不容易的机会,怎么能不去?!谢安:我马上换夜行服,你们稍等一会儿。项述:想去你自己去。陈星索性面朝项述:你对拓跋焱到底有什么意见?项述说:我没有意见,慕容冲自己不来,让我去见他?他吃了豹子胆么?当我是什么?随传随到的侍卫?哎!冯千钧说,你们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吃醋?我的手下正等着呢。项述答道:你给他多少月俸?我付双倍,让他等着。陈星:冯千钧:行行,他铁定乐意,你们慢慢商量。陈星:你再不动,待会儿谢师兄换好夜行服就要过来了,你确定想抱着他飞檐走壁?吵这半天,我赌你待会儿还是得去,你再不走,我自己去了。我已经来了。谢安一身漆黑,隐藏在夜色里,笑道,你们看?这身夜行服效果果然很好吧?冯千钧无奈道:谢大人,你换这么身衣服,就觉得自己能当刺客了么?项述依旧一动不动,陈星便不管他了,径自整理衣服出门,不片刻,只见项述背上重剑,一脸烦躁地跟着出来。陈星就知道他要去,只不明白项述到底在发什么疯,明明来前说得好好的,找机会与慕容冲密谈,两人下午刚讲和,晚上见过拓跋焱,项述却又发火了。他在吃醋?忽然陈星想起过往,发现项述好像真的在吃拓跋焱的醋。喂,陈星试探地问项述,说,护法。项述:?项述皱着眉头,一瞥陈星,陈星从前一直没察觉,但自从那夜过后,项述的许多行为一下似乎变得可以理解了,他在吃拓跋焱的醋!你不喜欢拓跋焱,是因为陈星试探着说道。冯千钧随口道:明显是因为吃醋吧?项述蓦然出手,陈星大喊一声,项述却揪着冯千钧衣领,把他拖了过来,冯千钧快与项述差不多高,被项述闪电般一动手,甚至差点就毫无还手之力。那个谢安说,护法,看我面子上,不,看陛下面子上,办正事呢,先放手吧,有什么恩怨等回来再算账。项述放开了冯千钧,四人突然不说话了,气氛无比尴尬。陈星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下,却总感觉越描越黑,只得作罢。幸而此刻救星出现了,在宫外水道前,站着一名黑衣刺客,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开始带路,沿着密道进入洛阳皇宫中。冯家豢养了许多门客,在长安被苻坚抄了一次家,于是江湖中人便四散逃亡,转到洛阳后依旧与慕容家保持了联系。冯千钧回到洛阳后,重新启动眼线,马上就联系上了慕容冲。慕容冲更二话不说,当夜宴后便请求项述与陈星进宫。深宫内,僻殿处到得三更仍亮着灯,肖山坐在殿内用慕容冲提供的晚饭,拓跋焱坐在一旁烤火,与肖山不时说着什么,慕容冲正站在殿门外等候,一见项述时,那古井无波的表情竟是发生了些许变化。想报仇的人,还让仇人亲自上门?项述沉声道,你当自己是什么了?慕容冲深吸一口气,说:所有恩怨,一笔勾销。项述淡淡道:行,那我走了。大单于,听我一言!慕容冲马上道,留步!陈星说:看在长得这么好看的分上,咱们还是听听他说什么吧?慕容冲:项述:拓跋焱道:天驰?好久不见了。陈星转身,望向殿内的拓跋焱,再看项述,项述终于放弃了,跟着进殿。慕容冲在殿内不留侍卫,冯千钧转身关上了门。慕容冲叹了口气,说:姐姐的死因,我已大致查清楚了。说着望向项述,又道:你们早就知道王子夜的底细,为什么不说?项述说:我说了,你们会信?国仇家恨,早已蒙蔽了慕容氏的判断。孤王不止一次提醒过她。慕容冲却厉声道:但以当时局面,你原可不杀她!项述答道:不杀她,陈星就会死。慕容冲想起前事,不禁又激动起来,说道:所以你为了一个汉人,连最后的一丝求生机会,也不留给家姐!想报仇?!项述正暴躁,一声怒喝道,孤王陪你比画!殿内忽然静了,谢安在一旁坐下,见肖山正吃糕点,便拣了块,说道:两位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暂时先放放罢。奇怪我这一路上怎么总是在说这话。慕容冲长吁一口气,在榻畔坐了下来。安静数秒后,项述一瞥拓跋焱。陈星从宴席上见面时便在疑惑,问道:你怎么了?拓跋焱摇摇头,慕容冲说:他受伤了,伤情久治不愈,王子夜给他用了药,让他不至于化为魃,王子夜被我杀了,再无人为他配药。我便将拓跋焱带到洛阳来,远离长安是非之地。我看下?陈星说,伤在哪儿?拓跋焱答道:不碍事,停了那药以后,我反而觉得好多了。谢安说:慕容太守,我们虽远在建康,却也大致知道您的一些近况项述只是站着,忽然问:肖山,我来之前你们在聊什么?肖山:?谢安被忽然打断,咳了声,拓跋焱却道:没聊什么,就问问你们一路上去了哪儿,已经一年没有天驰的消息了。与你有关系?项述沉声道,带着威胁之意。项述!陈星蓦然怒喝道。众人又静了,谢安只得道:那个你们有什么恩怨,不妨算了,反正大家都明白我意思。我怎么这么啰嗦?人老了果然就喜欢啰嗦,见谅,见谅。慕容冲道:苻坚解去我兵权,听信我姐的话,在龙门山下豢养了数十万活死人回去告诉你们陛下,逃命罢。冯千钧皱眉,沉声道:你姐果然还活着?慕容冲说:我不知道她算是死了还是活着,如今的她已成为了一只怪物。拓跋焱说:幸而王子夜已死。王子夜若死了,项述沉声道,我们在江南碰上的那怪物是什么?刹那慕容冲感觉到了危险,喃喃道:他没死?一个月前江南岁祭发生了这么大的异变,瞬间传遍了大江南北,慕容冲竟是现在还不知道,想必确实被软禁在了宫中,得不到外界的所有消息。怎么办?拓跋焱倒是老实,朝慕容冲问道。陈星没有回答,只祭起心灯,按在了拓跋焱的额头上。拓跋焱原本按着手臂,不让陈星看他的伤口,没想到陈星却直接以心灯注入了他的心脉,顿时十分痛苦。与车罗风临死前或者说被转化为魃时的情况很像。陈星几乎可以确认,拓跋焱被王子夜下了魔神血,只是也许他混合了其他的药物,来抑制魔神血的发作时间,导致他足足过了一年多,迄今还未被转化。拓跋焱苦忍着心灯对经脉中魔神血的克制作用,额上现出汗水,慕容冲看见心灯,便知找对了人,问道:他怎么样?你会好起来的。陈星朝拓跋焱说。拓跋焱喘息片刻,闭上双眼,心灯一撤,顿时昏了过去。陈星放他躺平,朝众人说了实话:他的体内,生机正在与魔神血互相搏斗,所幸剂量不高,说不定能活下来。这些日子里,尽量让他静养,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活着也是受苦,慕容冲倒是看得开,他所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父母、姐姐、堂兄弟、亲人们,几乎在这乱世之中全死光了,有些死在了秦人手里,有些则死在了汉人的手中,死了也算解脱,他让我带他到洛阳,便是为的有朝一日,万一自己不受控制成了魃,想我亲手杀了他,不愿被苻坚驱策。项述难得地赞同了一次慕容冲,走到一旁坐了下来:说得对。项述的家人、安答,曾经在意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在这点上,他与慕容冲仿佛能够互相理解。冯千钧沉默不语,对他而言也是。陈星就更不用说了。谢安于是道:这么说来,愚见是,大伙儿想必是站在同一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