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全府掌灯时。堂前金箔嵌莲灯,阖府明绸充细柳,潺潺彩霞漫道,煌煌金光冲斗。院内道旁的松桂槐杨柳,皆是丝帛裹树干。无数充枝妆叶的飘逸绸条,随风飘舞,在一盏盏宝莲灯的璀璨金光照耀下,如粼粼光河起伏,似银河坠下九重,华美异常。李轩头次得睹,都被晃的目眩神迷。此举与秦穆公骊山筑斗宝台,召十八国诸侯临潼斗宝的目的差不多。李轩估计简雍之举,多半也是为了彰显实力,夸富取信,斗奢扬名。他最喜欢的就是简雍大宴,每逢简府欢宴掌灯时分,丝竹之风时随暮烟起,编钟磬音如水,竽笙并凉,笳咽箛孤,雨打婀娜梨花鼓。满朋大宴,月上梢头,桂下琴音荡漾,衫舞袖飞扬。一首蒹葭,与君听。溯洄途,长且阻,劝君多情休误。一曲离骚,君未明。功名路,辞故楚,分明天与人孤。有花堪折,盼君行。有凤求凰,君未应。风过涟漪,水自平。缘来半梦,掌中轻。轻歌托觥起,飞袖踏雪莺,琴摇桂花枝,筹投柳腰瓶。筵上觥筹交错,喧嚣鼎沸。庭前轻歌曼舞,笳咽萧悲。席间一缕琴筝断续,时隐似伏,有时半晌枯寂,蓦然狂风暴雨。弦动时如金弓,清音溅玉,镜破长空,时而颤若龙吟,风撞霜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李轩最爱的就是露天欢宴,一边听曲赏舞,乐滋滋的伏案大嚼,一边对简雍的奢侈提出批评。当阖府喧嚣散去,微醺半敞宽袍,小楼夜下独处之时,才又是另一番滋味在心头。似被月光灌醉,似拂面熏风催人睡,怎奈梦中又醉,醉醒方知梦碎,才知人不为酒只为醉。夜剪灯芯,依窗凭阑,万里长空如墨,辉星碎坠空河。风嗅云香,月色轻晃,琼钩轻摇玉扇,清风搅动云波。弦音未歇,箫声已寒,繁花渐迷人眼,多少梦里悲欢。一壶月光,小酌亦伤,今生一翅鸿雁,来世几度风霜不愿梦中醉醒,怎奈人间易倦,寒风又拭薄衫,天地似劝人还。明月催百卉卸妆,春荷伴蛙声入眠,新人旧梦,庄蝶敛容,蟋蟀蛤蟆彻夜欢腾。小楼酸枝做栋红木为梁,日风送暖,静掀檀泪珠帘,风波过处,一缕暗香轻抚眉头,使人忘却心忧,了虫噬蚁蛀之愁,每每使李轩安然入梦,悠然醒来。阁间正对院内的一侧,开合的镂空雕花鹅黄纸木窗,用撑窗杆一支开,望眼就是摇曳的花骨斜枝。小院内种着西域引种的无花果树,宛若天开绿伞,半遮荫风送凉,鼻间始终就浮着一股淡淡的草木芬芳。楼内当门间,堂屋,睡室,左右双厢房,加阁楼一楼六室,宽阔异常,穹高空间明亮。睡室外一尊紫铜小香炉,日日燃着袅袅熏香,夜夜安眠舒爽,薄榻上都沁润着一股檀香,不见蚊虫。七天洗了五回澡,三日一沐,内衣外袍两次焕然一新,菜无煎炒多炖煮,却从不重样,髓肥肉嫩,美味非常。简雍性倨傲,人洒脱,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好呼朋唤友。三次酒宴陪下来,鹿羹如何调,熊掌如何割,浊酒如何喝,李轩熟能生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脸就抬头,洗澡都不用自己动手。嫌塌凉,有人形电热毯先暖被,温度正好。怨风小,有人形电风扇摇啊摇,风力可调。晚上一咳嗽,就有手捧痰盂,夜壶的使女进屋伺候。简雍家甚至用上了马桶,坐便器一圈是雕花精美的洁白象牙,比抽水马桶还要省力。抽水马桶还要按钮,李轩就不用,使女代替了按钮,提桶自走。大户人家的主人原来是不上茅房的,坐便马桶就在侧厢,出恭的厢房毫无异味,檀木加熏香,一室皆香。过着如此腐朽的生活,让李轩深觉阿斗才是凭生知己:“此间乐,不思蜀。”“有劳叙伯,我来我来。”楼内撑窗下一条矮几横案前,盘腿坐着的李轩,余光中光线一黯,侧头就见门外一个葛衣老仆,正把肩上扁担挑着两筐木简卸下,赶忙搁笔起身。猛一起,小腿脚底略麻。“不劳不劳,李君且歇着。”简叙一个老杂仆,便是库房主事都不正眼看他,虽不是第一次被如此礼遇,可一见李轩起身含笑迎来,还是受宠若惊的连连摆手,“李君自坐着,俺给君摞好就是,乱不了哩。”“帮把手的事,闲着也是闲着。”李轩米白直衣,玄色宽带,外罩一身宽松的浅灰色敞袍,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笑呵呵的迎了出来,躬身去捞筐里竹简的同时,随口问,“吃了么”“没没,未晌呢。”一路健步如飞的挑来两筐竹简,额头都没见汗,反是看到李轩在身前一躬,正对着自己,简叙脸上的汗就下来了,手忙脚乱的虚托李轩正捞的竹简。“我这儿有点心,先垫垫,吃完再腾,死沉死沉的。”李轩不是说说,把手里一卷从框内抓出来的竹简,摞到门内一旁的地板上,拍拍手就又走回长案旁,端了一个锡盘过来,伸手捏了个小蛋黄饼进嘴的同时,把盘朝简叙的身前一伸,“来个尝尝,提提意见,味道不太对,总感觉缺点什么。”简叙推盘去,盘又来,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无奈的捏了个蛋黄饼进嘴,轻咬了一口,边咀嚼边在下巴下用手接着,怕碎渣落地,“老仆吃不出来,只觉得好吃,不缺啥。”“好吃就给囡囡拿去吃。”李轩闻声顺手把锡盘下的竹纸一裹,八个小蛋黄饼就卷了进去,提起朝简叙身前一递,“别推了啊,你不接我就不用你搬了。”“谢谢过李君。”简叙不想让李轩看到发润的眼角,低头接过点心包,蹲身放到了扁担筐后。“你不让我动手,我就听你的偷个懒了啊,我让春桃打盆水过来,竹简积灰不少,小心别蹭脏你衣服,搬完洗把脸再走。”李轩说着,昂头来了一嗓子,“春桃儿,端盆水来。”“诶”一声黄鹂般清脆的答应。“不用不用。”简叙拘谨的汗又下来了。可惜一身淡黄深裙,手里端着铜盆的春桃来的很快。小使女一直就支着耳朵听着,加上这几天熟悉了自家少主人这个救命恩人的奇异举止,水早就打好了。一等听到李轩果然又吩咐端水,春桃颇有中彩票的幸福感觉,一脸我猜中了的得意,脚步轻快,喜气洋洋的端着铜盆过来了。“叙伯忙着,有事叫我。”李轩笑呵呵的与简叙扯了两句,没耽误人朝屋里腾竹牍木简,又走回了窗下的黑漆长案前,松垮的盘腿一坐。刚一坐下,就暗道了一声惭愧,又暗暗得意自己的作秀表演。亲民路线走的挺顺畅,短短几日,简家被蒙蔽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就像一个无形中晕染开的墨团,被黑心的李轩展露出的慈善之光波及的人,丫鬟与后院女眷的小话里,估计都难有对他不利的证词。他实际就做了一件事,就是“给小费”。凡是为他服务的,甭管是老爷交代的,还是他让人办的,经办人无论职务贵贱,只要与他照面了,小恩小惠就来了。或一串十文五铢,掏自家腰包。或点心瓜果,慷他人之慨。或随口称赞,不要钱的赞语张口就来。最后一种,多是面向五大三粗的简氏家兵家将,这个职业给钱不合适。赞其武勇,赏其筋骨,夸其体肤,扬其任事,邀其喝个小酒,反而更好些。赞瘦家兵定能生裂虎豹,夸胖家将骑术了得,对一个勇于作秀的人来讲,不算什么。口中一扬,姿态再一低,掏粪的老妪一见都喊我滴个亲娘,这秀做的,时常让李轩被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口碑越来越好,都传到简雍耳朵里了,被誉为有古君子之风。正文 第十章 吾本中山靖王之后似乎家主人的评语定了调,或是简家下人真心觉得就是如此。反正,环境的突兀感在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消退。一个客居主人家的客卿,几日之间就能让简家别院的下人,生出一股司空寻常的熟悉感,仿佛亘古以来李轩就住在这里,习以为常。这实在是太美妙了,特别是对李轩的混饭大业,尤为重要。混饭是个技术活,天天啥也不干,废物点心一样,迟早被嫌弃。可要展露才华吧,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明知道简家账房,库房的管事,就是财会中专的体育特长生水平,可也只能称其为“今管仲”。他才不会把更好的方法拿出来。那是打击人的自信,砸人的饭碗,惹人记恨。倒是算盘还没有,可以回头有闲了,弄出来配上珠算口诀,试试效果。这是开源,不是节流,不用拔有坑的萝卜。那就是能干的事。得罪人的事,以混饭为追求的李轩,是不太愿意干的。他就想尽快把文盲的帽子摘了,字都不认识,又谁都打不过,这不是治世之文盲,乱世之草包,又是啥简雍颇通金石之道,李轩打算与其学篆刻,一为习字,为主公与臣的上下级关系之外,再添个师生的纽带。二为私好相通,好随时凑上去请教,自然而然的接近要献媚的目标。一石二鸟。但篆刻学字只是个由头,跟人学字倒是不必。他借了简家藏书,竹牍木简一堆,用于象形文字的逆向“以形还神”。一笔一划的重学,那是浪费生命。他打算拆偏旁,制对照字根表,馬不关门多了四条腿,古马今马还是那个马,电报原理,把偏旁换算一下的事。篆刻,就是为了把偏旁,用手刻进记忆深处。效果还行,前天才开始列字表,拆偏旁,编列字根对照表,两天多就能认出不少小篆,汉隶了。只是可以认出的字,许多尚不能写。他只是刚掌握了古字的“口语”而已,可要一笔一划不差的写出来,除了多练多写之外,他也没别的辙。他最讨厌的就是水磨功夫,若不是文盲太影响混饭待遇,他根本不介意自己会不会写字。“没椅子真是别扭。”盘在黑漆矮几前的李轩,描几个偏旁就换个伸腿的姿势,舒展发滞的双腿。他怕膝盖疼,就没跪坐,可就算松垮的坐在地板上,坐久了也是腰酸腿疼。“真佩服道士和尚,眼镜蛇一样,一盘就是一天。”李轩搁笔,龇牙咧嘴的按几而起,弹了弹腿,又原地蹦了蹦,紧了紧腰带就朝门外走。他得去趟前院,看看他让简家木工打造的高桌座椅,弄好了没有。门口及履,顺着门廊朝左走,与看到他出来,迎出来的使女夏荷打了个招呼,示意不用跟着,廊头循木阶而下,哼着小曲朝前院晃。“老苗。”路过花圃,李轩笑呵呵的冲正在拿鸡蛋壳调汁,予花施肥的花匠简苗打问道,“我看咱这院子里蜂不少,这蜂哪来的,你知道不”老苗闻声抬头,一见李轩就露出了憨厚的笑,甩了甩手里的鸡蛋壳,单手支腰道,“俺也不知,或是城外飞来的吧。”“咱家有会养蜂的么”李轩非常自然的以简家人自居,对简苗昂声道,“回头你留意下,问问谁会养蜂,办好了均你一罐蜂蜜吃,点心没蜜不好吃。”“嘿嘿。”简苗闻声嘿嘿一笑,李轩喜奢爱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名声,与其平易近人,待人以礼的名声一样响,听到交代,很是自然的点头答应下来,“回头俺就让人到庄子里问问,这蜂还能养”“能。”李轩伸臂捋着一溜摇曳的花骨朵走过,时不时把手凑鼻前嗅嗅花香,边走边应声道,“你先寻人问问,真没人会,我教你就是了,我也只知个大概,究竟怎么弄,到时候咱俩再琢磨。”“好,俺听李君的。”简苗很干脆的答应下来,满脸喜色,似对掌握门新手艺,很期待。李轩没当回事,摆摆手脚步不停的朝前院走。库房在前院侧院,一个单独的大院,钱粮库,浆洗房,马厮都在一个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