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何修远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好对象。凌溪说十句话,他就能在边上听十句话,一声都不吭的。直到凌溪受不了了,终于学会在说了一长串之后主动询问他的看法,他才嗯嗯啊啊答上一句,却也答得十分简单直接,常常叫人无言以对。毫不夸张地说,与他对话是一种折磨。于是乎,不到片刻,凌溪便实在不堪忍受,只得主动起身告辞。何修远点点头,送了凌溪出去。再回来时,这个偌大的客房内便只剩下了何修远一个人。何修远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走到墙角,挑了个之前让谢冬赞不绝口的蒲团出来,盘膝坐在上面,闭目梳理着体内的力量。在成为金丹的那一刻,他体内的灵气便已经大部分转化为了真元,却还留有一小部分漏网之鱼,需要他来自行慢慢转化。这个过程,便是打磨修为、稳固境界的过程。如果没有人打扰,他可以整整大半个月都坐在上面不动弹。但今日,不过是梳理了小半个时辰,何修远便抬起了眼,望向了外面。有人来了。不是谢冬回来,也不是凌溪,是另一个不速之客。何修远从蒲团上起了身,站在屋中,望着门口等待着。对方虽然不请自来,却没有恶意,应该只是一个需要招待的客人。片刻之后,来人终于走到了他的视野之内,叫他看清了形貌。何修远的眼帘颤了一颤。“何道友,”来人十分高兴,笑颜如花,“果真是你,我还真怕我认错人了。”这是一名美貌的女修。虽然已经是个金丹宗师了,她的外貌看上去却还是十分年轻的年纪,一双眼睛圆且大,浑身透着一股春天里草木苏生的气息。果然便是这个人。早在当初去云喜山之前,听闻季罗与凌溪都是蓬莱派的弟子,何修远就想过会不会遇到她。结果还是遇到了。何修远侧了身,让开了从门口进来的路,“宋姑娘,许久未见,还未向你道谢。”“谢?”那宋姓女修显然对他这冷淡的脾气已经见怪不怪,笑着进到屋中,“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学会客套了?”“之前蓬莱派悬赏捉拿我与师弟二人,你却没有供出我与我的宗门。”何修远答道,“自然当谢。”“因为我知道不是你。”那宋姓女修道,“你不会做出滥杀无辜的事。”何修远点了点头。宋姓女修等着他会不会再说点什么,结果便是一阵尴尬地沉默。她笑了笑,自己找地方坐下,“八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何修远坐在她的对面。“还记得我初次见你的场景吗?”宋姓女修道,“那时我自诩是蓬莱派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为了采集灵药深入山林,招惹了一大群妖兽。幸而当时离玉宇门不远,你正在附近练剑,及时赶来将我救下。当时你我都还是个凝元,如今也已经双双结丹了。”何修远点了点头,“自然记得。”“如今想来,还宛如昨日。”宋姓女修笑着将一缕垂到脸颊的发丝拨到了耳后,显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羞涩,“而后一别八年,现在你终于又回来了,我真的很高兴。”但她抓在眼前桌面上的手又有些紧,五指都绷住了,显然内心并不平静。何修远正准备开口回应她这叙旧,又猛地一顿,再一次将视线转到了外面。谢冬终于回来了,但是并没有露面,正站在外面偷听。“何道友。”那宋姓女修猛地又开了口,“你之所以会离开你的宗门整整八年,与我有关吗?”何修远摇了摇头,“与你无关,我只是与家父起了争执。”“真的不是因为我吗?”宋姓女修问,“不是因为我那样唐突地向何掌门提亲,不是因为我想要嫁给你吗?”嘭地一声,外面谢冬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种信息,险些直接摔了一跤。但这位宋姑娘如今一心都忐忑等待着何修远的回复,竟然连这样都没有发现。何修远看了她半晌,看得她把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片刻之后,何修远终于摇了摇头,“若说与你有关,其实和你的关系确实不大。只不过在你提出婚约之前,我从未和父亲谈论过这方面的事情,没想到我们父子间的矛盾居然那样强烈罢了。归根结底,只不过是我们父子之间的问题。”宋姓女修低下了头。虽然得到这样的答案,她的内心却并不安稳。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何修远突然又说了话。“当年的事情,你不必太过在意。”他道,“关于你那提亲一事,我应该八年前就与你说得十分清楚。”“是啊。”对方苦笑了一声,“你借口体质不合……”“不是借口。”何修远道,“我们本来就体质不合。你之前向我父亲说我们体质相合,只是你的误解。”“其实我并没有误解……”宋姓女修试图解释。“你是木属的体质,若与水属体质的男修双修,便可增进双方的修为。”何修远便丝毫没有停顿,自顾自告诉她道,“但你弄错了,我不是水属,而是水属变异之后的冰属。若与你双修,只会对你有害。”“我知道,八年前你就是这样说的。原本你的父亲已经同意,你却自己又来找我,用这番话说服我取消了婚约。之后你便与你的父亲决裂,一走八年。”宋姓女修忍不住湿了双眼,“到了现在,你还要这么说吗?”何修远答道,“这是事实。”“我早在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实。”她红着眼睛道,“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水属体质。我只是想要找个借口,来向别人解释为什么我一个蓬莱派弟子偏偏要找这么个男人罢了。”何修远看着她,没有再说话,目光中透着一种意外。“你以为我是那种满脑子只顾及体质相合、修为提升的女人吗?”宋姓女修忍不住问他,“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吗?”何修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宋姓女修脸色发白,显然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答案。谢冬在外面偷听到这个时候,也有些无言以对。该说什么好呢?八年前的是是非非暂且不论,这个女子长得这么漂亮,居然看上了自家这个大师兄,实在有些值得同情。何修远甚至还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又来见我?”“我……”她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这不合理,见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何修远道,“我的体质无法对你有任何的提高,我的身份也无法给你带来任何的利益。”谢冬在外面听着简直都要跪了。眼看着那姑娘都快哭了,谢冬终于从外面冲了进来,插科打诨道,“师兄,我可算是从老狐狸那儿回来了!咦,这是哪里来的美女?”谢冬发誓,他要再不出来,何修远保准连“你沉迷爱慕之心而不顾自己的修为是一种堕落”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但饶是如此,那位宋姑娘也已经被打击得七零八落,一颗少女心碎得完全粘不起来。“何道友,情之一物,在你眼中还真是毫无价值。”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好,很好。我真想知道,当你动情的那么一天,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何修远看着她。宋姓女修道,“但我想你是永远都没有那一天了。”说完这话,她大笑三声,转身便走。谢冬在后面“诶”了一声,没把人诶回来,也就放弃了。他叹了口气,回过头道,“师兄啊,你看看你,完全不懂怜香惜玉……”话说到一半,谢冬又猛地顿了一顿。何修远坐在那儿,两只手都抓在膝盖上面,嘴唇抿着,眼帘垂了下来,就盯着眼前一小块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冬居然觉得他这幅样子,有点可怜巴巴的,像一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闯祸的小动物。第30章“诶, 师兄,”谢冬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没事吧?”何修远抬起头来,如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能有何事?”这又是一贯的冷静与淡漠了, 刚才那种莫名可怜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谢冬轻啧着摇了摇头, 正准备自嘲是自己想得太多, 却又发现, 何修远的两只手还抓在膝盖上面。谢冬不禁顿了片刻。很显然, 何修远的内心并不像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其原因或许是刚才谢冬半开玩笑的指责, 也或许是那姑娘临走之前怨愤不已的话语。再开口时, 谢冬的语气便不由自主轻缓了许多, “你八年前与师父争执的原因, 就是那位宋姑娘吗?”何修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和她的关系并不大。”“她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女人。”谢冬道, “你应该不会想要伤害她。”何修远抿住了嘴唇。“师兄, ”谢冬在桌边抽出板凳,挨在他的身边坐下, 将一只手按上了他的手背, “你不适合有太重的心事。和我谈谈,好吗?”何修远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掌,看了半晌,终于渐渐松了口。“如果我真的和她在一起, 我就只能伤害她。”他道,“除去我之前和她说的那些原因……就算她追求的只是一时欢愉,我也甚至不能像一个男人满足女人那样去满足她。”这句话让谢冬十分意外,他没有想到何修远会将这种话说得这么清楚。他以前甚至怀疑过何修远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男女之欢,显然看来果然是他想茬了。大师兄毕竟也这么大了,这种事情不仅知道,而且还知道得非常明白。“就算不为她考虑,这种婚约对我本身而言,也只可能是一个麻烦。我无法想象将来要如何和她一起生活。”何修远又道,“不管从哪个方面,我当年拒绝这个婚约,都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不可能答应她的。”他难得有些啰嗦,把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说这些话时他一直看着谢冬的双眼,像是在寻求某种认同。谢冬叹了口气,看了看天,已然明白了什么,“但师父想要你娶她……对吗?”这个判断显然是对的。何修远已经猛地再度安静了下来。“他非常希望你能和那位宋姑娘结为双修道侣,在你选择拒绝之后勃然大怒,甚至不惜与你争吵也要让你改变主意。”谢冬回忆着自家师父的脾气,恍惚间这父子二人激烈争吵的画面几乎直接浮现在了眼前,“这是你不能理解的地方。”何修远低下了头,双手紧了又紧。谢冬将手掌抬上来,拍了拍大师兄的背。前任掌门的之所以那么选择的理由,何修远虽然不明白,谢冬却十分清楚。都是当掌门的人,怎么会体会不到呢?理由不是别的,正是那宋姑娘蓬莱派弟子的身份。迎娶一个蓬莱派的女弟子,毫不夸张地说,是一个一飞冲天、鲤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何修远会从此走上飞黄腾达的道路,说不定还能带着玉宇门一起鸡犬升天。在这样强大的利益面前,这对男女之后的生活是否会幸福,反而被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仅此而已。未必是不在乎这个儿子,未必是想不到将来的隐患,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机会砸晕了头脑。再看何修远之后毅然与玉宇门脱离关系,整整八年都没有回头,前任掌门当初应当还在争执中说了一些十分伤人的话语。“唉。”谢冬叹了口气。他想要问一问自家师父当年究竟说了一些什么,但他现在被何修远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又有些不忍心。“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谢冬安慰道,“师父也知道错了,一直都很后悔。”“或许吧。”何修远垂下了眼帘。其实谁也不知道前任掌门究竟是不是后了悔,又是因为什么后悔,悔到了哪个程度。只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尸体也找回来埋了,再来纠结这些事情,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何修远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些本该早就被埋进土里的旧事,又因那位宋姑娘的到来而被挖了出来,带着一种别样的新鲜。但无论如何,是该放下了。“可我还是伤了她。”然后何修远问,“我对她无情,真的就那么伤人吗?”“当然了。”谢冬忍不住笑了,“无情本来就够伤人了,你还一个劲地否认她对你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