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到达曲城那日,曲城正在下雨,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拂到身上漾起一阵阵凉意。
江黎刚走出船舱便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寒颤,脖颈情不自禁缩了下。荀衍见状,边解开氅衣带子边走上前,随后把身上的氅衣披在了江黎身上,柔声道:“天冷,注意别冻着。”
曲城比燕京城要暖和些,只是因为今日下雨才让人觉得冷。
“不行,你会冻坏的。”江黎见他衣衫单薄,作势要把氅衣取下,“我不冷,你穿着便好。”
“你穿。”荀衍每每同江黎讲话都是柔声细语的,今日也是,话语里带着关切,“别让我担心。”
他话都这样讲了,好像江黎再要拒绝便有那么点不妥了,她抿抿唇,“你真不冷?”
“不冷。”荀衍自然而然接过金珠手里的伞,举到江黎头顶,“别忘了我可是个男子,男子没有那么娇贵。”
曾经他为了做事雨里摸爬打滚几日,那时身上还带着伤,根本没法同眼下的境遇相比,他不也好好的。
“听话,快穿好。”见江黎顿在那,荀衍轻声提醒,“你若是生病了,外祖母会担心的。”
外祖母有多疼惜江黎,江黎自己是明了的,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幸福,她轻点头,“好,我穿。”
金珠银珠上前来给她整理,等一切弄妥后和荀衍慢慢步下了船。
江黎怕水,看看还好,若是真碰触上还是会胆颤心惊,下船时腿有些抖,荀衍看出她的惧意,先从船上走下,随后停住,转身去拉她,“来,把手给我。”
江黎看看他的眼眸,又看看他伸出的手,抿抿唇,有些许迟疑,白皙玉手一直藏在袖子里没伸出来。
“我扶你,不然你会摔的。”荀衍说话的语气像小时候那般亲切,还有他脸上的笑容,让江黎有种梦回幼时的感觉。
须臾,她把手递了出去。
荀衍抓住,缓缓拉着她走上了岸。
曲城有种江南的美,烟雨蒙蒙的城楼笼罩在水雾中,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江黎站在岸边不免多看了几眼,也没注意荀衍何时靠她那般进的,直到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怎么?很喜欢?”
江黎身子微侧,轻点头,“嗯,喜欢。”
“喜欢便多住些时日,”荀衍把伞偏向她那边多一点,任雨水落到自己的肩头,仿若未觉般,继续道,“若是外祖母那不方便你可以来我的府邸。”
她若是真能来,他求之不得呢。
江黎眉眼弯起,脸上扬笑道:“先谢过衍哥哥了,不过我想好好陪陪外祖母。”
言下之意是婉拒了荀衍的提议,其实这些早在荀衍的意料之中,倒是也没多少失落,他噙笑道:“好,你好好陪陪外祖母,我得空时也会去看你们。”
江黎道:“欢迎你来。”
两人闲谈间上了马车,马车是荀衍命人准备的,里面除了有软榻外还有案几,案几上摆着吃食,都是曲城才有的果子。
江黎没忍住,拿起吃了些,边吃边道:“还是曲城的葡萄更好吃。”
“好吃便多吃些。”荀衍就怕她不喜欢,见她吃的如此欢喜也跟着高兴起来,“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府里去一些,你和外祖母一起吃。”
江黎睨着荀衍,心里感慨万千,若他是她的亲哥哥该有多好,当他妹妹一定很幸福。
“衍哥哥也别只顾着我,自己的事还是要顾一些的。”
“我何事?”
“相看的事啊。”
话落,荀衍脸上笑意褪去,深邃的眸子里也没了光泽,眼尾轻垂,“你都听闻了?”
江黎点点头,“这是喜事,我该知道的。”
江黎也是下船前才知晓的,她是从阿川嘴里听到的,大致意思是,荀衍之所以来曲城,一方面是把她送过来,一方面是同曲城的世家小姐相看,听闻荀老爷很属意这位世家小姐。
还曾说过,此小姐便是荀家的儿媳。只是荀衍一直借口忙没空回曲城,相看之事才一拖再拖。
这次他来曲城,荀老爷特意同他说明了此事,必须寻个黄道吉日两人相看相看。
阿川嘴挺严的,要不是事情急迫他也不会吐露出来。
“衍哥哥不必瞒我,我恭喜你还来不及呢。”
“你不生气?”
“此等重要的事我为何要生气,我得恭喜衍哥哥才是。”
荀衍眼底有什么一闪而逝,脸色慢慢沉下来,“你知道的,我本不想相看。”
“还是要相看的,或许你会喜欢上也说不定啊。”江黎笑起来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不会喜欢的。”荀衍把玩着茶盏,指腹在上面映出深深的痕迹,慢抬眸道,“我不喜欢她。”
确切说,他不喜欢除江黎外的任何女子。
江黎继续游说,“都没相看呢,怎知一定会不喜欢,或许相看后会喜欢呢,衍哥哥不要把话说太满。”
“阿黎,你该知晓,我的心思——”荀衍话未说完,行驶中的马车突然停下,勒马声传来,江黎身子朝前倾去。
荀衍扶住她,问道:“可还好?”
江黎脸上的血色霎时没了,轻声道:“无妨。”
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之后不知是头晕的原因还是其他,江黎没再同荀衍说起相看的事。
两人浅浅聊了几句后,马车停在了周府门前,江黎母亲姓周,外祖母同舅父一起生活。
“周府”两个字赫然耸立在大门的正上方,透着一抹巍峨的气势。
马车刚停好,下一息,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江黎的舅舅,周海,舅妈崔氏,身后还跟着一众人,表哥,表嫂,表姐,表妹,丫鬟,奴才,悉数都出来迎接她。
江黎有些受宠若惊,那些年在曲城,她同舅舅舅妈并没有多亲厚,同表哥表姐也有些生分,唯有表妹还亲厚些。
她突然造访,按理说他们不应该这样劳师动众出来接人的,一时有些许诧异。
荀衍也诧异,诧异过后顿时明了,怪不得谢云舟提前下船,应该便是安排此事了。
但他未将疑惑告知江黎,淡声道:“我有事需要去办,今日便不陪着你进府了,改日我再来。”
江黎道:“好。”
随后她被周家人迎了进去。
荀衍转身回走时看到了街角的马车,车帘掀起,映出谢云舟那张清冷的脸,四目相对间两人眼神缠绕到一起,像是进行了一场厮杀。
荀衍眼眸微眯,心道,还真是他安排的。
后,转念一想,也只有他能让周府上下老小客客气气,毕竟镇国将军天子面前的红人可不是一般人敢惹得。
再者,若是他消息没差的话,周海次日有入军营的打算,这也算是投鼠忌器了。
荀衍眼睑半垂淡然收回眸光,同身后的阿川说道:“走。”
随后两人上马车离开。
谢七见他们走了,问道:“主子,咱们走吗?”
他们在这里等许久了,主子明明忙的抽不开身,依然亲自来安排江黎来曲城后的大小事宜。
自从下船后,主子这两日几乎没歇息,在地牢里见了知府,也提审了他,还亲自拜访了周府。
知晓周家次子有意参军也允了,要知道,之前若是有名门望族子弟想参军的,可不是这般容易的,一定要比试比试方可。
说来说去,周家也算是沾了江黎的光。
想到江黎,谢七又想起了那日她同主子说话的情景,不许主子出现,以免打扰她同荀衍用膳。
主子当时的神情,谢七现在还记得,脸色苍白,眼眸通红,眼尾也是红的,负在身后的手轻颤着,一字一句都在求她。
可是,即便如此江黎也没松口,还是严词拒绝了。
主子当夜身子突然不适,他怕惊扰了江黎,便提前找人来接应下了船。
他们倒好,连问都未曾问一下,当真是狠心至极。
谢云舟眸光一直落在江黎身上,用眼神描绘着她俏丽的声音,好似少看一眼会怎么样似的。
确实会怎么样。
他这两日白天还好,一切如常,夜里便总会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竟对她的样貌有些模糊了。
他只能挥笔不停的画,一张一张,画纸上都是她,笑的,蹙眉的,翩翩起舞的,弹琴的,应有尽有。
谢七劝他歇息,可他哪睡得着,忙完要紧的事后,便会画到天亮,这两日都是如此。
正事让他心稳,她让他心乱。
此时他的心又乱了,不断祈祷,求她停住转身看看他。须臾,行走的俏丽身影还真停住了,伞缓缓移开,她朝后转过身,似乎是跟后方的表妹说话。
刚转一半,前方的表嫂唤了她一声,她又转了回去。
雨伞挡着,人挡着,加之她一直背对着他,谢云舟终归是没等来她看他的那一眼。
失落在心里翻腾,隐约裹挟着痛意,他胸口上的伤好好坏坏,好的时候疼痛可以忽略不计,坏的时候,像是又用刀子剜了一次。
随行的军医说道:“他怕是产生了幻象。”
谢云舟不知那是不是幻象,但他莫名的不喜欢那幻象消失,因为他发现,幻象里,他不知能看到刀子一点一点没入他的胸口,他还能看到她站在他面前,一脸担忧的同他讲着话。
还会握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剜心取血。
他告知她,那是为了救她,她泪眼婆娑摇头说,那也不要。
幻象里的她太温柔太善良了,满眼满心都是他,让他舍不得出来,恨不得一辈子呆在里面,这样他便可以同她长相厮守了。
谢七不知他这个想法,若是知晓的话,怕是会惊掉下巴。
他见谢云舟没应,又问了一次:“主子,人都进去了,走吗?”
周府的大门已经关上了,那道俏丽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谢云舟便是再不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可他就是不想离去,淡声道:“再等等。”
谢七问道:“等什么?”
谢云舟没回,连他自己都不知晓到底在等什么,或许在等那不可能到来的邂逅吧。
最终还真是没把人等来,天黑前,谢云舟坐马车离开了那处,直奔知府府衙而去,今夜又是一个无眠夜,他要连夜提审知府,赵项,追问银库失窃的相关事宜。
审讯并不顺利,赵项不知是真被吓傻了还是装傻,一直在那傻乐,询问他什么都不说。
再问,便又哭又闹。
谢七问道:“要不要用刑?”
谢云舟端详着装疯卖傻的男人,摇摇头,“不必。”
随后,他提审了赵项身边的幕僚,对赵项手软可不见得对幕僚也会手软,都是文弱的书生,用了一个刑罚后便开始招供。
口径还很一致。
可越是这样才更让人怀疑,哪个做口供一字不差的,这又不是背书。
谢云舟眸子眯起,背书?对他们这般样子便像是在背书,顿时他明了了什么,之后的审讯刑罚更甚。
那几个人还真像是商量好的,无论你怎么用刑,话术都是一样的。
谢云舟越发疑惑。
审案子便是这样,有疑惑才好,这样解惑时便能挖掘出真相,总好过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赵项和他的幕僚们再次被关了起来。
谢云舟从地牢出来,去了银库,这已是他第五次去银库了,之前四次都未曾发现异常,他就不信这次也没有。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真让他发现了异常,墙角那里有脚印,应该是男子的。
那么,银库完好无损却丢失官银的事便不复存在,官银也不是凭空消失的,一切都同那几枚脚印有关。
采了样后,谢云舟回了知府府邸,自从赵项出事后,他府里的人悉数被扣押起来,此时府里空荡荡的,仿若一座鬼屋。
谢云舟胆子大,最不怕这种阴森的鬼屋,命令谢七收拾了间客房后,便去睡了。
说是睡不如说是想案子,他在脑海中把案件一步步还愿,抽丝剥茧,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想着想着,天边泛起光泽,下了一日一夜的雨终于停住。
谢云舟忆起,江黎喜欢吃曲城的小笼包,唤了声:“谢七。”
谢七推门进来,“主子。”
谢云舟启唇刚要说什么,又改了主意,淡声道:“无事了。”
他要亲自去买,这样方能显出他的诚意,只是没想到,买包子的人这么多,他足足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到。
当然,他也可以用身份去买到,但他并不想这般做。
买完笼包又买了些其他的吃食,谢云舟坐上马车朝周府而去,一路上心情都是喜悦的。
阿黎,应该会喜欢吧。
江黎确实喜欢,只是喜欢的是另一人买的。
谢云舟赶到谢府时,他们正围坐在桌前用膳,江黎面前摆着几个笼包,热气腾腾。
他看到荀衍拿起一个放在了她碗盏里,柔声道:“尝尝看。”
江黎拿起,轻咬了一口,说道:“好吃。”
荀衍又拿起一个,“这是香菇馅的,你不是最喜欢吃香菇的吗,一会儿也尝尝。”
江黎含笑应下,“好。”
谢云舟征愣站在门口,原来,她喜欢的是香菇馅的,他看了眼手里的笼包,他买了很多,偏偏没买香菇馅的。
心情在一刹那变的不好起来,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其他。
周海在后面跟着,见他没动,轻唤了声:“谢将军。”
谢云舟回过神。
周海伸手做个请的手势,“谢将军若是不嫌弃不放同我们一起用膳。”
谢云舟轻点头:“好。”
他坐在了江黎的对面,眼角余光里能看到她同荀衍有说有笑交谈,他们声音很轻,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她脸上的笑容,知晓她很开心。
也对,只要荀衍在,她从来都是开心的。
谢云舟的心被狠狠拧了把,有些透不过气,看着眼前的膳食一点吃的欲/望也没有。
不知何时,心好像被撕碎了一个口子,须臾后,口子变大,又痛又难捱。
这是他用过的最不开心的一次膳食,因为江黎连看他都未曾看他一眼,他们仿若不认识的陌生人,隔着一张桌子各自坐着自己的事。
江黎除了同荀衍谈天外,还会同表弟妹交谈两句,谢云舟则一直在同周海说话。
周海难得见谢云舟这样大的官,加之又是亲戚身份,故而热情很多。
周老夫人晨起没在正厅用膳的习惯,她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吃的,饭后一行人去向她请安。
周海看出谢云舟不想走,便叫他一起去了。
周海能原谅谢云舟,但周老夫人可不愿意,想起江黎受的那些苦,周老夫人便气得不行。
让晚辈们自行呆着,把谢云舟叫进了里间。
她淡声道:“有些话我老婆子早就想说了,今日正好见到将军不吐不快。”
谢云舟作揖道:“外祖母客气了,有什么要说的您尽管说。”
“将军是不是欺我周家无人了。”周老夫人道,“不然,为何那般对我的阿黎?”
让江黎吃苦这件事确实是他的错,谢云舟百口莫辩,低头道歉,“是云舟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周老夫人怒斥道。
江黎那些过往原本周老夫人是不知情的,只是那日凑巧有燕京城的人来周家做客说起了此事,她才知晓江黎过的如此不尽人意。
又听闻他们已经和离,周老夫人的怒火便没有断过,这段日子来,因为这事身子时好时坏,眼下见到谢云舟可不得训斥一番。
“我不管你为何来周府,既然你同阿黎已经和离了,那便没有再见的必要了。”周老夫人下逐客令,“烦请将军日后也不要出现在我周家人面前。”
“老太婆心眼下,下次若是再见的话,会忍不住做些什么的。”
谢云舟见周老夫人动怒,撩袍跪在地上。